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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貴極人臣 瀟騰 19312 2024-08-29 11:11

  正文完

  消息傳到浙江時,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早已無力回天。
嚴嵩在驚駭之餘,竟生塵埃落定之感。
他是外派的大臣,一省的封疆,能坐上這個位置,固然有皇爺的恩典,可更多也是憑他自己實打實的政績,實打實考過了遴選。
比起楊玉等人,他既有選擇的權力,也有選擇的機會。
他和佛保都是再聰明不過的人,旗往哪兒打,他們倆就往哪兒走。

  論起機心,嚴嵩甚至比佛保更勝一籌。
在嚴嵩看來,宦官不過是烏合之衆,因着有劉瑾在,這才勉強擰成一股繩。
可劉瑾已是風燭殘年,待他去後,他的繼任者魏彬或佛保,都沒有他的威望和權勢。
不論是司禮監,還是東廠,都是人人垂涎的肥肉。
張永、谷大用等人本是因利而合,當然也會因利而分。
各方亂鬥,已是必然之勢。
而等他們鹬蚌相争起來,就是他漁翁得利之時。

  流年似水,他的兒子嚴世蕃早不再是垂髫小兒,已長成了風度翩翩的青年。
書房内,父子相對而坐。
花梨木茶案上,陳設着各色茶具。
小火爐上,磁瓶燒得正旺。
數沸之後,茶湯已如金液,香氣馥郁。
嚴世蕃不緊不慢地将之倒入羊脂玉盞中。
玉輕薄瑩潤,更顯茶色澄澈如光。

  嚴世蕃幽幽道:“您慢慢喝,仔細别燙着嘴。

  嚴嵩動作一頓,笑罵道:“有話就說。

  嚴世蕃也笑:“孩兒能有什麼話,隻是盼着您,稍微悠着點。
這肉雖好,可還有皇後和李閣老在,恐怕落不到我們嘴裡。

  嚴嵩抿了一口茶湯:“皇後……她又經過多少風浪,外有李越,内有沈瓊蓮,她才能走到今天。
别忘了,沈瓊蓮的年紀也不小了。
她一去,女官根基不穩,更不足為懼。

  這也不足為懼,那也不足為懼,嚴世蕃道:“那不是還有李越,難道連他也不是爹您的一合之敵?

  嚴嵩聽出了兒子的揶揄之意,他摩挲着手中的玉盞,半晌方道:“李越自是一等一的人物,可皇爺又何嘗不是天縱英才。

  這下輪到嚴世蕃咽不下去了,他道:“難不成,皇爺還有後手?

  嚴嵩失笑:“我們,還有這地方的官僚,不都是皇爺的後手嗎?

  隻是,皇爺也沒想到,他自己會倒得這麼突然,而他的後手也不甘心隻做工具。

  嚴嵩道:“皇爺奪天下之利,握于一人手中,大夥不樂意。
李越要将天下之利,還給天下之人,大夥兒難道就會樂意了嗎?

  嚴世蕃一凜:“您是說,他的厚待,也隻是暫時的,他也會磨刀霍霍,就同皇爺一樣?

  嚴嵩感慨萬千:“人一得意,就會忘形。
皇爺何嘗不是順風順水?

  皇爺生來就是正宮嫡長,不論是軍隊改制,北伐大捷,還是開關通商,萬邦來朝,哪一樣都足夠他長樂無極,名垂青史。
可他卻仍不知足,最後落得個衆叛親離的下場。
而李越,出身貧寒,曆經艱辛,終于才爬到今天這個位置,要是還得空對鏡花水月,那麼多年的苦楚,豈非是白吃了。
皇爺是自絕盟友,她又何嘗不是?
因而,他們隻需要靜靜等着,等到她自掘墳墓那一日。

  玉盞和茶案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嚴嵩一哂:“要打下她,可比打下皇爺要容易得多。

  李越身上的窟窿可不止一處,比如和皇後通奸,比如和鞑靼勾結,再比如女扮男裝?
人為财死,鳥為食亡,她肯讓步施惠的時候,大家都做睜眼瞎也無妨;可她要是不肯,每一樣都能成為催命符。

  嚴世蕃不解他的意思,還在問個不停。

  嚴嵩道:“好了,好了,你和諸王接觸也有些日子了,聊得怎麼樣了?

  嚴世蕃作為嚴嵩之子,不去讀書科舉,卻到各地行商,明面上是為了銀錢,可實際卻是和各地宗室建立聯系。
他道:“多是平平無奇。
也隻有興王,稱得上是個人物。

  嚴嵩捋須道:“怎麼說?

  父子倆的密談,消逝在在這煙雨蒙蒙中。
而屋外的風起雲湧,還在繼續。

  徹底掌握京城防衛,大肆擴張勢力的李越,将她的手繼續伸向地方,一面以整饬官場為由,起用人才,排除異己,一面則盡量避免和鄉紳正面沖突,暗地裡卻仍遣治農官扶持鄉民結成一線,發展村落的産業。
鄉民産業初露鋒芒,又成了一塊肥肉。
地方官和鄉紳都想來分一杯羹,雙方明争暗鬥不斷,鄉民隻能在夾縫中生存,兩邊糊弄尋求機會。

  事态就這般磕磕碰碰地前行。
讓嚴家父子萬萬沒想到的是,非但李越執斧不伐,竭力平衡,劉瑾也還能苟延殘喘,穩住局面。
眼看中央一步步呈現穩定之勢,嚴嵩都要坐不住時,變化終于發生了。
而叫人驚駭莫名的是,這異變,不是來自境内,而是來自境外。

  歐羅巴諸國極喜大明的絲綢、瓷器、茶葉等物什,而大明本土的百姓,卻對外洋貨物無甚興趣。
這導緻結果是,海外的金銀财貨源源不斷流入大明本土,而歐洲的資本家卻在大明撈不回多少銀币。
如此巨大的貿易逆差,早就叫泰西諸國心生怨怼,隻是各國之間矛盾重重,又礙于大明強大的軍事實力,這才不敢輕舉妄動。
後來,李越當政,民間産業松綁,更是迎來了發展的井噴期。
生産力提升了,産品數目翻倍上升。
然而,庶民的生活雖得到改善,卻也無力消費這麼多商品。
國内市場如此狹窄,這麼多貨物便隻能繼續往海外傾銷。
西方各國的資本家更是怨聲載道。

  這個世界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
因着東方的強大敵人,歐洲竟提前結束了千百年的争鬥,團結在了一起,加大關稅壁壘,盜取技藝奧秘,抵制明廷的傾銷。

  早在朱厚照執政時,歐洲的園丁、傳教士等人就分批入華,要麼喬裝打扮成蒙古商人,要麼借口宣傳主的福音,曆時十餘年流竄各地,偷取茶種,記載下了各類生産、采摘、制作方法,然後将這些寶貴種子,費盡周折偷運往非洲、南美和葡萄牙本土,開啟大面積種植。
到了此時,終于被他們試驗成功。
西方開始逐步擺脫對大明的茶葉依賴。

  隻是這沖擊的第一步,就叫大明這些衣冠君子亂了陣腳。
面對此等貿易戰,他們雖已經有了些經濟學的知識,可也不知當從何處下手。

  大九卿會議上,衆人面色愁苦,卻始終想不出好辦法。
月池坐在上首,她看着這些既陌生又熟悉的面孔,憶起了自己剛入内閣時的情形。
那些教導她讀書習字明理的人,要麼被她排擠回鄉,要麼就是年邁歸于塵土。
所有人都在遠去,唯有她留了下來。

  她撫觸着半舊的沉香椅袱,輕聲道:“依靠外貿,終非長久之策。
為今之計,隻能改善民生,擴大境内商貿。
除此之外,别無他法。

  此言一出,四座皆驚。
月池心裡比誰都清楚,他們之所以想不出主意,并非是因為愚鈍,而是他們為了維系自己所處的地位,絕不會給庶民一丁點兒探頭的機會。

  有人開口試探:“您是說,我們的貨物既賣不出去,那就隻能讓我們自己的百姓來買。

  月池道:“是。

  大家的不解更甚:“可那麼多的絲綢茶葉瓷器,黔首如何用得?

  月池不由莞爾:“那怎麼辦呢?
隻能讓黔首的金銀多到,能用這些為止了。
否則,我們就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茶葉爛在地,爛在庫裡,最後價格跌到一文不值;或者更糟糕,僧多粥少,各地争利,内鬥不斷,更給外人可趁之機。

  衆人面面相觑,懷疑、驚怒、不解、呆滞,交替在他們臉上出現。
時任吏部尚書的王九思忙道:“元輔莫不是在玩笑,上下有别,尊卑有序,庶民要真能如此,誰來耕種勞作?

  衆人紛紛稱是,有用禮教佐證的,有說這根本不可行的,有曆數這般作為的害處的。

  他們用文雅的語言,犀利的詞鋒,論證貴人剝削窮人,窮人不可享福這一“天然至理”。

  月池聽得連連颌首:“道理我都明白,可事已至此,為之奈何?

  一人期期艾艾開口:“難不成就隻有一個歐羅巴,或許,還有新的大洲呢?

  再來一隻新的肥羊,被他們收割,一切問題不久迎刃而解了嗎?
元輔既能以新大洲解當時困厄,焉知海外沒有更九州呢!
衆人紛紛稱是,說得熱火朝天。
在他們看來,目前最妥當的做法,就是加大力度,嚴守籬笆,繼續開辟新的通商之地。

  然而,月池卻沒有作聲。
議論聲漸漸停滞,聲音越來越小,漸至微不可聞。
沉默如同巨石壓在每個人的身上,汗水悄悄沁出來。
到了此刻,即便是王九思也沒有再開一次口的勇氣。
董祀隻喚了一聲元輔,便又語塞。

  可即使如此,他們也沒有低頭。
換做往日,群臣豈敢冒犯。
可這回要是真按李越說得做了,等于與舉國地主為仇。
大家既屬同一利益集團,就是綁在一根繩子的螞蚱,怎能自掘墳墓?
是以,他們雖然平時有自己的小心思,可到了這會兒卻萬衆一心起來。

  月池蓦然笑開:“好,就先依你們說得做吧。

  大家這才松了一口氣,如果李越真要硬來,他們還沒人敢出這個頭。
他能自己想通是最好的,怎麼可能有他說得那麼嚴重,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就好了,哪裡就到了這種地步。

  大明的股肱之臣們懷揣着這份樂觀,摩拳擦掌去大展宏圖。
然而,打擊卻接踵而至。
首先,哪裡去找一個像歐洲那樣大的市場?

  其次,“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
”面對泰西諸國的關稅制裁,發兵去打是根本不可能。
而伐謀伐交,都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籌碼。
更糟糕的是,哪個國家會甘冒鄰國的怨恨,硬生生吃下大明那麼多的貨物呢?
資本家難得齊心協力,指望打開東方的市場。
這時,陽謀和陰謀都是收效甚微。
再次,奧斯曼土耳其也趁火打劫,指望從陸上絲綢之路分得更多的紅利。

  最後,最讓人頭痛欲裂的,是自己人捅出的刀子。
貨物賣不出去了,原本的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
地方與地方之間的競争關系更加劇烈,甚至陷入了惡性鬥争。
通政司已經收到了好幾份奏疏,都是官員互相攻讦。
地方也報上來一些案件,民間工場被惡意查封,故而來求内閣做主。

  之前工場蒸蒸日上時,大家有多高興,如今就有多窒息。
誰也想不清楚,想不明白,那麼高的技藝,那麼強的産能,為何到最後沒化作金銀山,反而成了催命符。

  可此刻,身系衆人之望的李越卻不在内閣坐鎮。
她來到了劉瑾的宅邸之中。

  花燃山色,柳卧水聲,畫棟飛甍,雕欄玉砌,此宅的景物更勝往昔,可居住在此地的人卻個個面帶愁容。
月池快步走進主院,張文冕早已迎了出來。

  月池問道:“怎麼樣了?

  張文冕搖搖頭,他平和得驚人:“恐怕,就是這幾日了。

  月池的腳步一頓,張文冕反而來寬慰她:“督主正等着您呢。
您進去陪他說說話吧。

  主屋内沒有一絲藥氣,到處都是亮堂堂的。
窗楹上、案幾上都擺着羽葉報春,紫色深深淺淺,重重疊疊,在陽光下流淌着點點銀光。
而穿過這條紫色的河流,劉瑾正靜靜地躺在床上,聽到她的腳步聲,他才費力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時,兩人都是一笑。
而劉瑾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花,好看嗎?

  月池再次環顧四周,方正色道:“好看。

  他徐徐道:“……老家的山裡,比這還好看,才是真正的山花。

  月池坐到他身側:“想回鄉嗎?

  老劉嗤之以鼻:“窮鄉僻壤,傻子才回。

  月池一愣,既然不想回,還費那麼勁弄這些老家的花來作甚?

  劉瑾又是一笑,露出幹癟的牙床:“……老子就喜歡,花費千金,把報春運到北京來看,不行嗎?

  月池掌不住笑了:“行,怎麼不行。
你說行就行。

  劉瑾的臉皺成了一團,他想再說些什麼,卻突然呼吸急促,喘不上氣。
一陣兵荒馬亂後,适才輕松的氣氛蕩然無存,老劉的面色更加蠟黃。
張文冕陪在他的身側,慢慢替他順着氣。

  劉瑾凝視着眼前的紫色河流,依舊微笑:“我說行,就真的能行嗎?

  月池道:“你活着時,自是無人敢違拗。
”所以,你不能死。

  老劉眼中沁出淚水:“可我不能永遠活着。
待我死了,一切都要成空了。

  他看向月池:“他們還是不肯聽話嗎?

  月池默了默:“這個時候,肯定聽話的才是傻子。

  劉瑾問道:“哪怕内憂外患,哪怕無計可施?

  月池失笑:“哪怕亡國滅種,肉食者也不會和藿食者一家和樂。

  他們已經到達封建社會裡,生産力發展的頂峰了。
縱有月池多次改革調整,封建制度的剝削本質也不會因此改變。
這種根本落後的制度,已經不适應生産力發展的需求。
可要順應生産力的發展,繼續擴大财源,就隻剩下革自己的命這一條路。
誰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呢?
在厚利的引誘下,大家還會掙紮一段時間,可在發覺掙紮徹底無用之後,大家就會開始走倒車路。
技藝棄之不用,海關開而再關。

  水多水少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居水之上。
可要找到什麼樣的理由,才能順理成章走倒車路呢?
辦法隻有一個,那就是将曾經帶着他們走向前行之路的人,徹底污名化,清算打倒。
李越清晰地預見了朱厚照的結局,朱厚照又何嘗不是預見了李越的未來。

  劉瑾隻歎了口氣:“……即使權傾天下,也不能逆轉自然。
人,終歸要死;狼,就要吃羊;狗,也變不成人。

  “這個道理,誰都懂。
可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不甘心!

  連嚴嵩都能預料到劉瑾去後宦官的下場,更何況,精明透頂的老劉本人。
過去侵奪的權柄有多少,以後就要一五一十地吐出來。
過去掙紮着爬得有多高,以後就徹底跌落深淵。

  “他們為什麼那麼不争氣?
”老劉的面色紫脹,他的繼任者中,哪怕有一個出色的,或許就能幫李越穩住局面,或許還能尋到一線生機。

  月池苦笑:“這可怪不得他們。
他們都很盡心。
能擊潰我們的,從來都不是人力,是規律,是時間。

  張文冕有些不忍:“閣老!

  月池道:“你以為,我不說,他就不明白了嗎?
我們都明白,我們隻是不肯接受。

  張文冕急切道:“不是沒有繼任者!
或許還有辦法!

  房舍内兩人的目光同時彙聚在他的身上,張文冕深吸一口氣,他扯了扯嘴角:“我淨身了啊。
現在我可以名正言順地插手了。

  陽光依舊明媚,四下寂靜無聲。
劉瑾的雙目凸起,誰也沒想到,一個耄耋老者瀕死前,喉嚨中竟能發出這樣可怖的嘶吼。

  張文冕極力安撫他的情緒:“我老了,有沒有那玩意兒都一樣……難道沒有那東西,我就不算人了?
我反而覺得,割了它,我才真正做了人。

  這一面之後,月池再聽到劉瑾的消息,已是第四天的深夜了。
西苑的護衛戰戰兢兢地敲響房門,她得知消息,劉瑾不行了。

  月池霍然起身,朱厚照亦被驚醒。
他含糊道:“怎麼了?

  月池拍了拍他的背,烏羽玉的花汁就在枕下,她明明可以再叫他睡下下去,一個字都不多問,可她還是對他道:“老劉要走了,你想去送送他嗎?

  老劉是他為數不多還記住的人。
朱厚照有些茫然:“他去哪兒了?

  月池沒有作聲,她隻是給他喬裝,帶着他連夜奔出西苑。
短短幾日,堂屋便變了個樣。
月池一掀簾,藥氣便撲鼻而來,無形的死氣太過濃重,以至于連報春花垂下了頭,再也不複當日的明麗。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好臭。

  隻是兩個字,裡間的劉瑾便有了反應。
他啊啊地叫出了聲。

  朱厚照的眉頭皺起:“是老劉?

  他第一次甩開月池的手,大步奔了進去。
可長久的軟禁服藥,讓他也變得虛弱,剛跑到屏風那裡,就摔了下去,隻聽一聲巨響。

  劉瑾有些恍惚,好像回到了四十年前,在端本宮時,那個年幼頑皮的孩子,也是這樣聲勢浩大地奔向他。
可惜,他再也唱不出歌,也拿不出新鮮玩意兒了。

  他隻能定定地看向朱厚照身後的李越,艱難地張了張口,無聲地流淚。

  月池走到他的身側,她說出了在滿都海福晉身邊一樣的話:“别這麼絕望。
我來自五百年後,我知道我們不會輸。

  劉瑾怔住了,隻聽她在他耳畔一字一頓道:“五百年後,在華夏土地上,無人會因窮困被逼閹割去做奴仆。
工人領導農民起義……他們成功了,既沒有皇帝,也沒有太監,誰也不比誰高貴,誰也不比誰低賤……”

  “你知道的,我不會騙你。
我們都是一樣的人,甯願清醒地死,也不願自欺欺人地活。

  一語未盡,劉瑾已長舒一口氣,他最後看了張文冕一眼,溘然長逝。

  朱厚照愣愣地拉着他的手,他感受着這個幹癟的老太監滿是皺紋的手,一點點變冷、僵硬。

  記憶在這一刻,重疊喚醒。
他突然站起身,四處尋找:“父皇呢,父皇在哪兒!
父皇在哪兒!

  張文冕悚然一驚,他看向月池。
月池拉住朱厚照,輕撫他的面龐:“夢裡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
你為什麼,也非要醒呢?

  劉瑾之死,徹底掀開了亂象的序幕。
身在東南的嚴嵩,隻覺喜不自勝。
機會,終于要來了。
他緊急聯絡興王朱厚熜,二人甚至冒險會面,共商大事。
隻是,最後商議的結果,竟然仍是急不得。

  嚴世蕃百思不得其解:“劉瑾一死,宦官群龍無首,正是我們要奮勇争先的時候,怎麼不進反退起來?

  興王一笑,隻說了一句話:“鹬蚌相争,漁翁得利。
無謂髒了自己的手。

  “百足之蟲,至死不僵,以扶之者衆也。
”雖然眼看李越是無力力挽狂瀾了,可他們也不能做第一隻出頭鳥。
要讓其他人先去試水、厮殺,等到打倒兩敗俱傷時,他們再伺機出來摘桃子。

  嚴世蕃猶豫道:“您是認為,我們還需積蓄力量。
父親已經命我去聯絡破産商戶。

  興王對着嚴嵩颌首:“您果然高明。

  嚴嵩欠身道:“不過為王爺略盡綿薄之力罷了。
隻是,商賈逐利而行,難成大事。
而那些儒商士紳,要拉攏他們,實非易事。

  興王何嘗不明白,先有他的好堂兄,再有李越,儒商士紳早已被吓破了膽,雖然不滿匠人地位提升,但要是沒有足夠的利益和足夠的保障,要想說動他們站隊,也是難于登天。

  他沉吟片刻道:“名不正,則言不順。
朱家的事,終歸是要朱家人出面。

  嚴嵩本打算敲敲邊鼓,未曾想興王竟然打算親自出馬。
他道:“王爺千金貴體,豈可冒險。
依下官看,不如還是遣世子先探探。

  興王點頭贊許。

  像興王這般蠢蠢欲動的人還有很多。
而京都中,李越集團中核心成員也早已覺察到了不對。
他們既身居高位,又和李越及新政深度綁定,要是李越倒了,新政沒了,他們又豈能有好果子吃。

  事到如今,上策自然是有新大洲來力挽狂瀾,中策是分化歐羅巴,重新奪回市場,可如今兩條路都走不通,亂象卻起,與其等别人來逼宮,不如自己壯士斷腕。

  内閣會廳中,色彩豔麗的金剛鹦鹉還在木架上自顧自地唱着歌。
月池輕聲道:“千椿,别唱了。

  這隻足足有人半臂高的鹦鹉撲騰着藍色的翅膀:“我就不!

  月池的聲調并沒有拔高:“千椿。

  歌聲戛然而止,鹦鹉小心翼翼地湊進來:“那我還能再吃一個無花果嗎?

  月池點點頭,它歡呼着奔了出去。

  鹦鹉飛走了,廳内更顯寂靜。
月池看向她的左膀右臂:“什麼叫壯士斷腕?

  王九思長歎一聲:“元輔,我知您心痛,可這也是無奈之舉。

  月池道:“我在問你,什麼叫壯士斷腕?

  衆人對視了一眼,張璁接着走了出來:“工場多數由朝廷所控,不如先關掉一批,安排工人另謀生路。
至于朝廷的各局,除兵仗局外,其他都可先緩一緩。

  這是要減少生産,同時停滞技藝的研發。
月池道:“可還有匠籍出身的官員在,又該怎麼辦?

  盧雍道:“大考在即,不再選有這方面才能的人也就是了。

  月池看向了陶郢,陶郢是萬戶陶成道的後人。
月池曾經親自上門去勸萬戶的後人出山,可卻被當時的家主陶太公拒絕。
老人認為,憑技藝做官,終會難逃遭排擠打壓的命運,所以堅決不允。
當時還是年輕人的陶郢灰心喪氣,隻是将自己的器物送給了月池,從此便一心埋首詩書。

  後來,匠籍進士受到重用。
陶郢這才又起了念頭,他考中了科舉,這時才發覺當日親登他家門的竟然是内閣首輔李越。
陶郢既感動,又羞愧,從此更加廢寝忘食,專研火器火槍建設,為月池馬首是瞻。

  月池看向他:“你也這麼想嗎?
”你也曾經是被排斥之人中的一員。
你也曾經在深夜悲哀地對着自己的作品垂淚。
如今你做官了,你拿到别人夢寐以求的一切了,就要把自己爬上來的路堵死?
你就可以樂見華夏的技術薪火再一次斷絕?

  陶郢的臉漲得通紅,他膝行到月池面前:“元輔,這也是無奈之舉啊。
咱們要是不這麼做,别人也不會放過我們。
隻有我們活着,才有希望。
以後等問題解決了,咱們再促成技藝發展就是了。
可要是您不在了,就什麼都沒有了!

  月池默了默:“什麼叫我不在?

  荊慈同樣也跪倒在月池面前,他亦選好了站隊。
他低聲道:“當時我們雖然做得幹淨利落,但還是有消息走漏出去。
他們這麼多年隐忍不發,所圖甚大。

  他繼續道:“張彩大人,也盼您能平安。

  月池久久不能言語,她道:“這麼說,你們都知道了?

  一衆人不敢看她,隻能叩首而已。

  月池不由憶起當年,她加冠之際,群臣來賀。
酒酣耳熱時,她就想,讓這群男人知道,自己是在向一個女人低頭。
誰也沒有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麼快,來得這麼突然。
跪在她腳下的每一個人,出去都是響當當的人物。
她可以想象,他們在知曉她的身份後,也有焦慮、掙紮、懷疑,可到最後,他們還是選擇相信她,向她低頭。

  在封建社會,一個出身商戶的女子,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已經足夠令天下須眉汗顔了。
可為什麼,她還是高興不起來?

  月池幽幽道:“如果我說不呢?

  她九死一生,瀝盡心皿,才打破封鎖的海關,促成技藝的革新。
她舍棄了自己,舍棄了姐妹,舍棄了朋友,舍棄了……戀人,才離自己的夢稍微近了一點。
華夏已經超越西方了,照這樣的态勢,東方的巨龍永遠不可能落後。
可他們卻在這裡告訴她,形勢所迫,不得不走倒車路,活水太險,死水才安甯。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你們還不如讓我效仿則天女皇殺子殺女,都比這要容易得多。

  她的反對,顯然也在他們的意料之中。

  王九思長歎一聲:“懇請元輔,以大局為重。
即便您不為我們想,也要為兩位夫人,和那些女官想想。

  月池的身子僵住了,她别過頭去。

  張璁已是橫下了心,他來到月池面前:“您一旦倒下,她們會被怎樣清算,您想過嗎?
您這一生主持過不止一場大獄,殺得人更是數不勝數。
一旦東窗事發,您是一去了事,可她們該怎麼辦?
九族盡滅,淩遲刮骨,這就是您想施予天下女子的恩惠嗎?

  月池的回應是将茶盞丢在他的頭上,他分明被砸中,卻仍跪得筆直。
月池道:“你考了七次會試,四十歲時才高中,是我有一手提拔你到今天,這就是你回報我的方式嗎?

  張璁眼中亦有淚光閃動,他道:“對,這就是我報答您知遇之恩的辦法。

  月池的兇口不斷起伏:“可你們想過沒有,這也不過是飲鸩止渴!
為了保持對底層的壓榨,所以停止生産?
就算我們的自己老百姓願意,洋人也不會願意。
他們的目的就是打開市場!
正常貨物賣不出去,那就賣鴉片!
賣罂粟!
賣大麻!

  月池目不轉睛地望着他們:“禍亂是遲早的事。

  盧雍無奈道:“可那是之後的事,如不采取舉措,現在就會在劫難逃。

  就連康海也道:“活着,才有希望。

  月池咀嚼着這兩個字:“……希望?

  她摘下烏紗,青絲早成斑斑華發,她問道:“你們看看我,我還能等到你們所謂的狗屁希望嗎?

  當年的李越,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潇灑肆意。
董祀終于掌不住淌淚:“‘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天數如此,何以回天?

  “我們也不想,可就是命呐。

  “您也該認命了。

  他們很快就替她磨好了墨,伸好了紙,将那一管羊毫小楷遞在她手中。
她這一生,無數人告訴她要認命。

  李大雄叫她認命做仆役;李龍叫她認命為婢妾;唐伯虎勸她找個好人托付終身;貞筠求她别再沖動,丢下她一個人;時春告誡她别把自己逼得太緊;張彩警告她是若蹈虎尾,涉于春冰;劉瑾說舍了胞宮,就能登上頂峰;朱厚照……罵她是癡人說夢,自取滅亡。

  她以為她已經向所有人證明,他們都錯了。
她已經權握天下之上,她已經殺了那麼多人,不論他們是否該殺了。
可即便如此,擺在眼前居然仍隻有認命一條路。
感情無法治愈她,權力也無法拯救她,那她該怎麼辦呢?

  她終于寫完了票拟。
所有人拿着如獲至寶,火速拿去司禮監要批紅。
而她則獨自回到了過去的李家小院。

  她隻是想躲進龜殼裡睡一覺。
現在的朝廷離了她不行,就算要強行關閉工場,也需循序漸進。
百姓已經夠苦了,不能再折騰他們了。

  章四已經回鄉了,王嬸早已去世了,隻有圓妞孤零零地守着這座院子。
她想過讓圓妞也回去,或者到她身邊來。
可是,圓妞不同意,說自個兒就想守在這裡,等她回來。

  她自私地同意了,她也想象不到,當她灰溜溜回來,看到滿屋蛛網,一個認識的人都不在時,會是什麼樣的反應。

  圓妞看到她高興極了。
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她帶着她的女兒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
月池吃得飽飽的,還泡了泡腳,接着就上床睡了。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可她卻再也沒能起身。
她的倒下,是緻命一擊。

  無數人來到這座小院探望她,有人給她剖析形勢,有人給她傳遞捷報。
他們極力使她相信,犧牲隻是暫時的,還有挽救的辦法。
但如果她倒下了,一切都完了。
她的夫人,她的同僚,都需要她的看顧。
誰都能死,能休息,唯獨她不行。
她也想繼續騙自己,沒人比她自己更會自我欺騙。
可現實實在太醜陋了,她真的,騙不下去了。

  她躺在床上,身體不斷地下墜,地的深處是無盡的死國。
她耳邊傳來了啜泣聲。
她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
大福走了之後,外邦進獻了千椿。
她本來不想要它,可它會比她活得更久,還能跟她說說話,最後她還是将它留下了。
胖鹦鹉又懶又饞,還喜歡頂嘴。
可此刻,它卻在身邊哼哼唧唧地唱着歌,一根一根拔着自己的羽毛。

  她不想帶它走,她想給它找一個可以托付的人。
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柔軟的手拉住了她。

  這是一個熟悉的女聲:“你想回家嗎,想再見見家人嗎?

  月池的嘴唇微動。
這些年,因為朱厚照不能離開她,她一刻也沒有出過京。
時春和貞筠分别回來看過她幾次,可沒過多久,她就會将派人将她們送走,一次送比一次遠。
其實她自己早有感覺,朱厚照無法改變曆史的規律,她當然也不行。

  可面對最後一面的指望,她無法拒絕:“……想。

  來人溫柔而堅定道:“那我們現在就回去找她們。

  皇後悄悄趕到李越所居的宅院,本就足以引起軒然大波。
可更讓人吃驚的事還在後頭,在她和李越說了什麼之後,她立刻起身摘下身上的钗環。
鳳钗、步搖、耳墜、項鍊、手镯,一一褪下。

  年邁的沈瓊蓮已是雙手發顫:“娘娘,你在做什麼!

  婉儀已經當衆脫下了鳳袍,她的雙目明亮如星:“做我四十多年前就該做,卻一直沒做的事情。

  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一次又一次放開了你的手。
現在不會了,我會一直、一直陪着你。

  沈瓊蓮淚如雨下:“家國天下,同僚安危,都系于您一身呐。

  婉儀潸然淚下道:“可若不是她,我如何看得見天下?
先生,求求您,我隻陪她這一路,等将她送到,我立刻便回來,您幫我撐一撐,您幫我撐一撐。

  這是誅滅九族的大罪。
可沈瓊蓮卻答應了,在座的女官們也都答應了:“隻要我們在一天,宵小就别想放肆。

  當日,她們就離開了。
然而,未出京郊,就有幾路追兵而來。
在這個時候,李越的盟友,比她的仇敵更想掌控她。

  她們身邊的侍衛,一個個倒下,一個個引走癞狗。
沒人知道婉儀是怎麼做到的。
沒人知道一個從未出過閨門的女人,是怎麼躲過追兵的圍剿,獨自帶着一個病人,流亡在蒼茫的大地上。
可她從來沒讓月池餓過一次,凍過一點兒。

  這是婉儀第一次真正靠近月池。
這些年來,政務和皇爺像過去一樣占據了月池所有的時間,而她礙于自己的身份,也不能和李越多說幾句話。
可如今,她一生的所求,如流星一樣驟然墜落在她手中,帶給她的不單隻有明亮,還有灼人的痛楚。
可那是光啊,她永遠不會丢掉光。

  在正午日光最盛的時候,她會把月池攙扶出馬車。
這時正是收割的季節,陽光像金色的紗幔層層籠下,映得大地一片金紅。
月池伸出手,陽光落在她蒼白的手指上,這溫暖是有重量的。
婉儀這時才驚覺,她已經看不清了。

  眼淚無聲地落下,可婉儀的聲音仍帶着笑意:“你可以深深吸一口氣。

  月池照做了。
她靠在婉儀的身上。
原野上有一股好聞的淡淡焦味,太陽把一切成熟的東西焙得更成熟。
【1】她仿佛看到了,黃透的玉米和稻谷,一路絢爛至天邊。

  她情不自禁地笑了一笑。
婉儀小心翼翼道:“如斯美景,你不想多看看嗎?

  月池的笑意褪去了,她的雙眼空洞而無神:“可這注定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

  婉儀一愣,月池的聲音低啞:“他們留不住這豐收……就像我留不住自己的夢一樣。

  要是貞筠在這兒,她會馬上反駁,說出自己的觀點。
可婉儀不一樣,她從骨子裡便溫和内斂,這讓她更謹慎,也更沉默。
她甯肯把所有的苦痛都自己咽下,也不會讓别人煩憂半點。

  不能趕路的夜晚,她們都借宿在鄉約裡,鄉民極為好客,甚至親近得有些過了頭。
她們自稱是兄妹,可沒一個人相信。
就這麼一會兒,村裡就有好幾種傳言,有說他們是私奔的情侶,有說他們是被攆出家族的夫妻,甚至還有說她們是微服私訪的官員。

  有小姑娘在嘀咕:“怎麼可能,病成這樣怎麼做官。

  “傻啊,人家不能裝嗎?
盧雍盧青天,聽說過吧。
人家就裝過瘸子。
他一定是個有身份的人,不然為什麼老帶着帷帽呢。

  婉儀攙着月池,她隻覺又好氣又好笑,可轉念一想,要是這病真是假的,又該有多好。

  這股怅惘直到夜間才得以消散。
此時正值秋社,方圓一二十裡的農戶,齊聚在一處,祭祀社神。
明月高懸于碧空之上,孩子們拿着饴糖,跑跑跳跳,歡聲笑語。
在他們眼中,這樣好的社戲,年年都有,今年過去了,還能盼着明年,一年會比一年好。
可她們卻不一樣……婉儀就像一個守财奴,她珍惜着每分每秒,收集着閃閃發亮的剪影,将其儲存在内心深處。
她是一個活在回憶裡的人,一直都是。

  可當她們坐在戲台下時,眼前是鑼鼓喧天的景象,手中分食着一包蠶豆時,她終于還是忍不住,人總是這樣,能輕易被擊倒,卻不會被徹底打碎。
她就像急救醫生一樣,不願放棄一絲希望:“他們正為豐收而喜,也會繼續為了豐收辛勤勞作。
這份快樂,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不是正在樂園中央嗎?

  月池怔住了。
她知道身邊這個溫婉如水的閨秀,骨子裡是有一股韌勁的。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可她不該把這種執着全部寄托在一具行屍走肉上。

  “對活在當下的人來說,是這樣的。
”她依然帶着帷帽,捂得嚴嚴實實,蜷成一團,“可我并非活在當下的人。
我始終在追趕未來。

  她明明就在自己身側,卻仿佛隔了千山萬水。
婉儀下意識拉住了月池:“可是,我們不是正在創造未來嗎?

  月池難以形容自己聽到這句話時的感受,她又笑了:“可創造是需要代價的。
我推動了進程,但也是我一手促成了龐大的利維坦。

  她偏頭朝向婉儀:“你知道,什麼叫利維坦嗎?

  婉儀搖頭,月池道:“能替我找一隻小蟲嗎?

  她們席地而坐,草叢裡少不了這種小動物。
婉儀很快就抓了一隻,那是一隻遍體翠綠的青蟲。
它在空中劇烈掙紮,扭曲出各種弧度,發出無聲的嘶吼。
月池伸出一根手指。
她明明那麼虛弱,她的手甚至都在打顫,卻仍能将青蟲碾碎,不費吹灰之力。

  蟲汁濺在婉儀的手上,她的汗毛直豎,隻聽月池道:“這就是利維坦。

  月池看不清婉儀的模樣,隻能看到灰色的影子:“現在,你還覺得我是個好人嗎?

  “你當然是好人!
”婉儀本能地反駁,她聲音大得出奇,就連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的老旦都被她驚得停了一瞬。
可她卻渾然不覺,她隻恨自己的嘴為什麼笨:“你怎麼會這麼想?
我們本就卑微如塵,是你的到來,讓我們有了選擇的機會。

  月池默了默:“曾經,我也以為我有選擇的機會。
”黝黑起伏的連山,倒映在她的瞳孔中,她最後隻是輕輕一歎。

  對話至此終結了。
婉儀幾次欲言,卻都被月池阻止。
她隻說:“還有一段路程,你很快就會看到答案。

  不久後,婉儀就知曉了月池的意思。

  那是一場鬥毆。
參加鬥毆的人都是普通的農民,他們的武器也隻是棍子和石頭。
可他們打起來那種兇狠的模樣,卻真如暴徒一樣。
鮮皿順着棍子流下,沁入他們日夜耕種的土地中。
年邁的約長在一旁喊得聲嘶力竭卻不敢靠近,女人們在一旁低低地哭泣。

  而這一切僅是因為一家新修的房子,高過了鄰居一點。
鄰居認為,這是存心損害他們家的風水。
兩家人本有舊怨,又添新仇,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
婉儀感到手足無措,她第一次直面這樣的劇烈沖突。
這就和秀才遇到兵一樣,有理也無處去說。

  就在這個時候,月池出手了。
她這時甚至還躺在農家的床上。
她掙紮着從枕頭下摸出火器,接着舉起了火統,朝天上放了一下。

  外頭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術一樣。
一雙雙畏懼警惕的眼睛,齊齊盯着這間小屋。
後座力震得她的虎口發麻,火統落在了被子上。
月池深吸一口氣,她聲音卻依然平穩:“外面的人,全部把家夥放下。
誰再敢動一下,本官就打斷他的腿。

  沖突就這樣化解了。
民畏官,比畏虎更甚,更何況,本來也不是什麼深仇大恨。
該挨闆子的挨闆子,該賠醫藥費地賠醫藥費,這事也就這麼了了。

  可婉儀心中,因此事激起的波瀾,卻久久不能平息。
好心的約長安慰她:“太太,您别怕,這是常有的事。
隔三岔五就是争地、争水、争生意、争苗、争風水,看多了也就慣了。

  婉儀清楚士人之間也會勾心鬥角,他們中有些人披着聖賢門徒的皮,底下卻是男盜女娼,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百姓的痛苦之上。
她也知道部分商人重利輕義,靠不正當的手段牟取暴利,戕害百姓。
可她不能理解百姓之間,為什麼也會出現這樣劇烈的争鬥。
他們都是最底層的可憐人。
他們好不容易才填飽肚子,為什麼還會自相殘殺,而且還是為這樣雞毛蒜皮的小事。

  她一面替月池包紮虎口,一面卻愁眉不展。
月池心如明鏡,晚間,她們在院子裡看夕陽時,外面來了一夥頑皮的孩子。
年長的欺負年幼的,搶走了他的糕餅。
年幼的隻能捂着臉,大聲哭泣。

  這時,月池對婉儀說:“試試看,去把那塊糕餅搶過來。

  婉儀一愣,她還是照做了。
剛剛十分神氣的大孩子在面對她時,壓根不敢反抗,隻能讓她把糕餅拿走了。
可轉過頭,他就去再欺負那個小的,逼這個哭哭啼啼的孩子從家裡再拿一些吃的回來。

  糕餅已經有些碎了,聽說是這孩子做工的母親從城裡帶回來的。
婉儀看着這塊糕,手足發寒。
這是糕,也能是别的東西。

  月池躺在躺椅上,她神色更加灰敗:“不到生死關頭,大家無法奮起反抗,所以面對壓迫時,他們隻能和身邊的人搶奪生存的機會。
這樣的他們,無法在我一手打造的利維坦下守護自己。
女人也是一樣。

  婉儀本能地認為這是不對的:“不,不會的。
别灰心。
想想這些水渠、水轉連機磨,還有那些布場、絲場、瓷場、茶場,他們不是一盤散沙,他們和我們都不是。
他們、我們隻是需要一點兒時間而已……會有那一天的!

  月池道:“當然會有那一天。

  婉儀一愣,隻聽她道:“等到了正确的時候,等到開天辟地的大事變,潛藏在人心中的力量,就會被喚醒。
世界會變得光明,我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多想讓你們也看看太陽,哪怕能看到一絲陽光也是好的。

  生活在洞穴裡的人,隻能看到火把倒映在穴壁上的影子,婉儀無法想象,也無法靠近,可卻從月池的言語中窺見片刻的影子。
難以言喻的哀恸攫住了她的心神,她緊緊抱住月池,仿佛這樣就能把心中的感激傳遞出去:“我已經看到了,真的。

  月池靠在她的懷裡,她的頭越來越沉重:“可這太少了,既支撐不了我的生活,也抵消不了我的愧疚。
對不起,你們明明把一切都給了我……”

  漫長的時間、所有的感情、無盡的忍耐,一個人能給另一個人的東西,你們都給予了我,可我……到頭來,還是隻能叫你們認命。
因思念激發的生機在慢慢消散。
月池睡着的時間越來越多。

  婉儀再也壓抑不住心底的恐慌。
她可以忍受永遠兩地相隔,見不到李越的痛苦,可不能眼睜睜地看李越死在她面前。
這個付出了一切的人,到瀕死時隻有一個心願,那就是再見故人、回歸故土。
可難道連這麼一點兒願望,上蒼都無法滿足嗎?
天既不予,就由她來實現。

  一場漫長的沖刺賽開始了。
給東南和西南的信件早已發了出去。
可迄今仍沒收到回音。
她們隻能夜以繼日地趕向約定的地點。
這是有風險的,一方面是因月池的身體受不住這樣的疲累,另一方面,由京至外地的道路雖然已經修葺得很平整,可晚間行路總是不大安全。
可婉儀隻能冒險一試,她非常地小心謹慎,一路上大多數時候都較為順暢,然而,在途徑泰安時,意外還是發生了。

  由于開關和新政的刺激,商業騰飛。
路上跑運輸的車馬比過去多出幾倍。
而秋天,泰山有祭祀。
這是由來已久的風俗,豐收年景,民衆祭祀泰山神以示慶賀,欠收年景時,大家會祭祀泰山神以祈豐收。
今年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豐收。
幾十裡的官道被堵得水洩不通。
各地的老百姓穿着自己最好的衣裳,歡天喜地,滿臉笑容。
他們拖家帶口齊聚在這裡,想要登上泰山答謝神恩。

  馬車外散發着難聞的氣味,那是脂粉、食物和糞便交雜在一起的味道。
馬兒發出難耐的嘶鳴,不住磨着蹄子。

  雇來的車夫已是十分無奈:“太太,不是我不想走,可是您也看見了,我們已經換了三條路。
大路、小路,都被堵死了。
呸,這麼多鄉巴佬都跑出來了,都是青天老爺讓他們吃得太飽了。
要是像我小時候那幾年,餓都餓死了,哪有這麼多人!

  多麼諷刺啊。
婉儀看着她懷裡失去知覺的月池,她深吸一口氣,掀開車簾走了下去,一家一家懇求他們讓路。
有人讓了,也有人不肯。
那個蠻橫的男子将婉儀不耐煩地推到在一邊:“滾滾滾。
就你家有病人,我們家不也有。
真那麼金貴,出來為什麼不鳴鑼開道啊!

  周圍人眼看這個可憐的女人摔倒在地上,有好心人上來攙扶她,指責動手傷人的人。
大家頓時又吵作一團,這讓擁擠的道路變得更加糟糕。
婉儀在人群中,被推來攘去,像甩着一個破口袋。
她終于崩潰了:“你們不能這樣!
你們不能這樣!
那是李越啊!
那是李越啊!

  這仿佛将沸水倒進油鍋裡。
所有人都靜了一瞬。
有人嘀咕道:“怎麼可能,是假的吧。

  然而,更多人卻向他們那輛馬車沖了過去。
一個人翻進了馬車,婉儀一時心膽欲裂:“你們要幹什麼?
你們要幹什麼!

  人群中爆發一聲驚呼:“真的是李閣老!
我們村弄出了沼氣,他還來看過。
我見過他!

  有人站在馬車車窗上往裡看:“是他,真的是他!
我以前在宣府打仗,我們全家都見過他!

  “就是他替我兒媳婦平冤昭雪的,我家一直供着他的長生像,我現在還帶着,準備送上泰山。
你們都來看看,錯不了,錯不了!

  每個人都在喊着讓開,不同聲音交彙成一支驚天動地的樂曲。

  沒有鞭子,也需要獎賞,所有人都在極力擠出一條道路來。
其他馬車、牛車、驢車全部都被趕到一邊,徒步而來的人開始往樹上爬。
不到半個時辰,道路中間就空出寬闊的平路。
而兩邊樹上長滿了人,馬車頂站滿了人,人身上甚至也堆着人。

  男人們替她們換車、換馬,他們說:“你們放心跑,我們把車駕着,遠遠跟着你們。
要是車壞了,或者跑不動了,我們馬上幫你們換。

  女人們簇擁着婉儀,她們幾乎是把所有被褥、藥材、金銀,乃至佛像、護身符、符水都遞給她們:“這些都可以放在後面的車上,要用的時候,你就在車上招呼一聲,我們馬上給您送來!

  孩子和老人跟在她們身後,就算是最調皮的娃兒,這時也沒有吵鬧。
他們跟着自己的長輩,一遍遍頌着經文,祈禱着平安。

  道路越走越通暢,可這支隊伍卻越走越長,不斷有人加入,沒有一個人中途離開。
白發蒼蒼的老者,不谙世事的孩子,都在堅持着。
婉儀回望這條長龍,它已經深入山間,蜿蜒百裡。
追兵已經趕來,他們擠擠攘攘地想來撲來,可卻被憤怒的百姓攔住。
即便他們鳴槍,即便他們動刀,也沒有人肯讓開。
她心中突然湧現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她看向身邊的女子:“這裡,最高的山是哪一座?

  這個淳樸的農家婦人一愣,随即道:“您肯定是急慌了神了。
這裡是泰安,肯定是泰山啊。
您莫急,泰山奶奶是最靈的,她一定會保佑青天老爺的。

  婉儀眼睛亮得驚人:“那我們就到泰山上去。

  月池的身子越來越輕。
她眼前浮現一個個人影,那些早已逝去的故人,一個個來到她的身邊。
他們把她團團圍住,每個人都在對她笑。
米倉、董大、秦竺、柏芳……他們都笑着望着她。
月池喃喃道:“你們是來接我的嗎?

  他們卻一齊搖頭,溫和卻堅決。
月池的心一恸:“可我沒辦法了,我不想留在這裡……”

  一個清脆的聲音,在她心底響起:“姐姐!

  她“看”了過去,穿銀紅比甲,白绫對衿襖的身影就跳到她面前,那張俏麗的小臉,正對着她咯咯直笑。

  月池的眼淚無聲地落下。
俞潔拉着俞澤,就活生生地立在她的面前。
他們笑吟吟道:“為什麼不睜開眼看看呢?

  月池隻覺身上一陣刺痛,滾燙的淚水落在她的臉上、身上。
婉儀已經哭得撕心裂肺:“阿越,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
睜開眼看看呐!

  緊接着旁邊傳來欣喜的呼聲:“醒了,醒了,老爺醒了!

  婉儀深吸一口氣,她的聲音在顫抖:“太好了,太好了。
你能聽見山下的聲音嗎?

  她當然能聽見。
世上最高明的畫手,世上最敢想的作家,都描繪不出這樣的情景。
即使是世上最強大的權力,也絕對做不到這點。

  從巍峨的泰山往下望去,廣袤的平原上,有無數星火點亮。
一個火把,隻是螢光一點,很快就會被長夜吞噬,可成百上千,成千上萬的火把點亮,就足夠驅散黑暗,照亮人間。
火光還在不斷增加,農民從茅舍中走了出來,工匠放下了斧鑿,小攤小販停止了吆喝,他們點燃火把,走到大路上。
女工們和妓女們邁出了第一步,其他家庭婦女緊随其後,到最後就連未出嫁的大姑娘們都朝着火光的源頭趕來。
光明由泰山腳下,向遠方蔓延,到了最後,連天邊都燃成了紅彤彤一片。

  山下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越來越齊整,像雷鳴一樣,一下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房,他們喊得是:“求求老天,讓他留下來吧!
”“讓他留下吧!
”“好人不該不長命啊!

  婉儀熱淚盈眶:“你聽見了嗎?
在你心中,我們就像那隻青蟲一樣。
在利維坦面前,我們無能為力,他們肯施舍,我們就有口飯吃,不肯施舍,就隻能餓肚子。
可那隻是我們孤零零的時候!

  “你說,我們是一盤散沙,隻有莫大的危機,才能讓我們齊心,而現在還遠不到正确的時候。
可事實證明是你錯了,不止是危機,情誼也可以!
這山下有上千萬人,他們正萬衆一心。
阿越,你努力去看看,他們都為你來的!

  月池屏住呼吸,她以為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可在這個時候,它們卻又一次争先恐後地洶湧而出。
她想說些什麼,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婉儀拉着她的手:“一個人去創造未來,是很無助,很孤單,可我們都在。
我們都點着火把,走路就不會害怕了。
就算現在不是正确的時候,可隻要我們一起,那個開天辟地的大事變,不也會快點來嗎!

  就在這時,在山路上傳來響亮的呼喊:“快讓來,是李閣老的夫人趕到了。
快讓開。

  月池擡起頭,貞筠和時春正跌跌撞撞向她沖過來。

  月池終于笑了,她張開雙臂。
婉儀一愣,她的心頭湧現出狂喜。
她們緊緊相擁在一起。

  人潮湧動中,婉儀隻聽得見她的聲音,低啞而又清晰:“一切早有征兆,終究是摩登伽女,先阿難一步得道了。

  這次萬裡重聚,被多次寫入小說,搬上大熒幕。
許多史學家廣尋資料,以期還原曆史的真相;而許多作家則發揮想象力,想要寫出她們的風采。
可具體的細節終歸消逝在茫茫煙塵之中。
史書隻是記載,十日之後,李越返京,于太液池陛見正德帝。

  這次分别,兩個人都病了一場,再相見時,都有恍如隔世之感。
此時,秋意正濃,湖上的柳殘花褪,唯有天光雲影仍共徘徊。
他們漫步走在金鳌玉蝀橋上,由風華正茂的青年走向步履衰頹的老年,一切好似當年,一切又不似當年。
聰明絕頂的變得渾渾噩噩,躊躇滿志的險些一命歸西,可到頭來,他們還是在一起。

  月池對他道:“還記得嗎?
我們第一次,就是在這裡見面。

  朱厚照順着她的視線望過去,幻影在他眼中閃過,他想抓住些什麼,卻又撲了個空。

  要想叫烏羽玉長年發揮藥效,需要極苛刻的條件,第一是盡可能減少刺激,第二是源源不斷地構造幻想,第三讓患者堅定不移地相信。
當時朱厚照給她構建的虛幻世界,被她一一還給了他。
可不論是長生不老,唯我獨尊,還是夫妻和樂,子孫滿堂,都無法讓他沉浸。
他的意志始終在嘗試掙脫。
直到月池靈機一動,以孝宗爺的聲氣,才讓他徹底放棄抵抗。
他選擇了回到了少年,回到了父母雙全的時候,回到了他們還沒有反目成仇的那段時光。

  在他的回憶裡,父親依然康健,他和母親和解,而他和她之間,一切醜陋與分歧尚未大白于天光下。
他待她很好,他們每天歡歡喜喜地上課,偷偷摸摸地玩耍。
這才是他内心所渴求的幸福,為了這虛幻的快樂,像他這樣剛毅的人,也甘心沉溺。
直到目睹劉瑾死後,他才又重新開始反抗。

  月池靠在他的肩上,她被他身上的骨頭硌得生疼,可她卻毫不在意:“都緣情孽前生造,唯有同歸慰寂寥。
規律不會為某個人改變。
你不能叫曆史走倒車路,我也不能叫曆史去加速。
所以,你注定失敗,我也遲早玩完。
在我離京前,我是真的打算,和你同行黃泉路。

  她的眼中波光粼粼,秋色倒映在她的眼波裡:“可現在,不一樣了。
個人無法與時代為敵。
可人民,卻能夠塑造世代。
那才是真正的洪流,誰也無法去抗拒的洪流。

  她輕聲道:“你該醒過來看看了。

  她又取出了一瓶藥,慢慢喂進他的嘴裡:“現在,美夢結束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他霍然睜開眼,眼底清明一片。

  作者有話說】

  甲辰年龍年三月甘一,《貴極人臣》正文完結。

  以前一直在幻想完結時的心情,可真到此刻卻覺下筆難言。
感謝《貴極人臣》中的每一個人物,感謝你們願意從不知名的平行時空入我夢來;感謝每一位喜愛這本小說的朋友們,謝謝大家耐心等待閱讀,陪小說人物走過一生;感謝我的好朋友狐衍家,沒有你的陪伴和鞭策,我的完結遙遙無期,你的完結也很難指望。

  之後我會休息一段時間,再掉落現代番外,篇幅不會太長,我盡量寫完後一次性放出來。

  Ps:狐衍家《成為怪物餐廳的團寵》,女孩的冒險和戀愛,也已經完結,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看看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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