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李俊和童威、童猛并兩個水手,駕着一葉小船,徑奔太湖,漸近吳江,遠遠望見一派漁船,約有四五十隻。
李俊道:“我等隻做買魚,去那裡打聽一遭。
”五個人一徑搖到那打魚船邊,李俊問道:“漁翁,有大鯉魚嗎?
”漁人道:“你們要大鯉魚,随我家裡去賣與你。
”李俊搖着船,跟那幾隻魚船去。
沒多時,漸漸到一個處所。
看時,團團一遭,都是駝腰柳樹,籬落中有二十餘家。
那漁人先把船來纜了,随即引李俊、童威、童猛三人上岸,到一個莊院裡。
一腳入得莊門,那人嗽了一聲,兩邊鑽出七八條大漢,都拿着撓鈎,把李俊三人一齊搭住,徑捉入莊裡去,不問事情,便把三人都綁在樁木上。
李俊把眼看時,隻見草廳上坐着四個好漢。
為頭那個赤須黃發,穿着領青綢衲襖;第二個瘦長短髯,穿着一領黑綠盤領木綿衫;第三個黑面長須;第四個骨臉闊腮扇圈胡須。
兩個都一般穿着領青衲襖子,頭上各帶黑氈笠兒,身邊都倚着軍器。
為頭那個喝問李俊道:“你等這厮們,都是那裡人氏?
來我這湖泊裡做甚麼?
”李俊應道:“俺是揚州人,來這裡做客,特來買魚。
”那第四個骨臉的道:“哥哥休問他,眼見得是細作了。
隻顧與我取他心肝來吃酒。
”李俊聽得這話,尋思道:“我在浔陽江上,做了許多年私商,梁山泊内又當了幾年的好漢,卻不想今日結果性命在這裡!
罷,罷,罷!
”歎了口氣,看着童威、童猛道:“今日是我連累了兄弟兩個,做鬼也隻是一處去!
”童威、童猛道:“哥哥休說這話,我們便死也夠了。
隻是死在這裡,埋沒了兄長大名。
”三面厮觑着,腆起兇脯受死。
那四個好漢,卻看了他們三個說了一回,互相厮觑道:“這個為頭的人,必不是以下之人。
”那為頭的好漢又問道“你三個正是何等樣人?
可通個姓名,教我們知道。
”李俊又應道:“你們要殺便殺。
我等姓名,至死也不說與你,枉惹的好漢們恥笑!
”那為頭的見說了這話,便跳起來,把刀都割斷了繩索,放這這三個人來。
四個漁人,都扶他至屋内請坐。
為頭那個納頭便拜,說道:“我等做了一世強人,不曾見你這般好義氣人物!
好漢,三位老兄正是何處人氏?
願聞大名姓字。
”李俊道:“眼見得你四位大哥,必是個好漢了。
便說與你,随你們拿我三個那裡去。
我三個是梁山泊宋公明手下副将。
我是混江龍李俊。
這兩個兄弟: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是翻江蜃童猛。
今來受了朝廷招安,新破遼國,班師回京,又奉敕命,來收方臘。
你若是方臘手下人員,便解我三人去請賞,休想我們掙紮!
”那四個聽罷,納頭便拜,齊齊跪道:“有眼不識泰山,卻才甚是冒渎,休怪!
休怪!
俺四個兄弟,非是方臘手下,原舊都在綠林叢中讨衣吃飯。
今來尋得這個去處,地名喚做榆柳莊,四下裡都是深港,非船莫能進,俺四個隻着打魚的做眼,太湖裡面尋些衣食。
近來一冬,都學得些水勢,因此無人敢來侵傍。
俺們也久聞你梁山泊宋公明招集天下好漢,并兄長大名,亦聞有個浪裡白條張順,不想今日得遇哥哥!
”李俊道:“張順是我弟兄,亦做同班水軍頭領,現在江陰地面,收捕賊人。
改日同他來,卻和你們相會。
願求你等四位大名。
”為頭那一個道:“小弟們因在綠林叢中走,都有異名,哥哥勿笑!
小弟是赤須龍費保,一個是卷毛虎倪雲,一個是太湖蛟蔔青,一個是瘦臉熊狄成。
”李俊聽說了四個姓名,大喜道:“列位從此不必相疑,喜得是一家人!
俺哥哥宋公明現做收方臘正先鋒,即目要取蘇州,不得次第,特差我三個人來探路。
今既得遇你四位好漢,可随我去見俺先鋒,都保你們做官,待收了方臘,朝廷升用。
”費保道:“容複:若是我四個要做官時,方臘手下,也得個統制做了多時。
所以不願為官,隻求快活。
若是哥哥要我四人幫助時,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
若說保我做官時,其實不要。
”李俊道:“既是恁地,我等隻就這裡結義為兄弟如何?
”四個好漢見說大喜,便叫宰了一口豬,一腔羊,緻酒設席,結拜李俊為兄。
李俊叫童威、童猛都結義了。
七個人在榆柳莊上商議,說宋公明要取蘇州一事,“方貌又不肯出戰,城池四面是水,無路可攻,舟船港狹,難以準敵,似此怎得城子破?
”費保道:“哥哥且寬心住兩日。
杭州不時間有方臘手下人來蘇州公幹,可以乘勢智取城郭。
小弟使幾個打魚的去緝聽,若還有人來時,便定計策。
”李俊道:“此言極妙!
”費保便喚幾個漁人,先行去了,自同李俊每日在莊上飲酒。
在那裡住了兩三日,隻見打魚的回來報道:“平望鎮上,有十數隻遞運船隻,船尾上都插着黃旗,旗上寫着‘承造王府衣甲’,眼見的是杭州解來的。
每隻船上,隻有五七人。
”李俊道:“既有這個機會,萬望兄弟們助力。
”費保道:“隻今便往。
”李俊道:“但若是那船上走了一個,其計不諧了。
”費保道:“哥哥放心,都在兄弟身上。
”随即聚集六七十隻打魚小船。
七籌好漢。
各坐一隻,其餘都是漁人,各藏了暗器,盡從小港透入大江,四散接将去。
當夜星月滿天,那十隻官船,都灣在江東龍王廟前。
費保船先到,忽起一聲号哨,六七十隻魚船,一齊攏來,各自幫住大船。
那官船裡人急鑽出來,早被撓鈎搭住,三個五個,做一串兒縛了。
及至跳得下水的,都被撓鈎搭上船來。
盡把小船帶住官船,都移入太湖深處。
直到榆柳莊時,已是四更天氣。
閑雜之人,都縛做一串,把大石頭墜定,抛在太湖裡淹死。
捉得兩個為頭的來問時,原來是守把杭州方臘大太子南安王方天定手下庫官,特奉令旨,押送新造完鐵甲三千副,解赴蘇州三大王方貌處交割。
李俊問了姓名,要了一應關防文書,也把兩個庫官殺了。
李俊道:“須是我親自去和哥哥商議,方可行此一件事。
”費保道:“我着人把船渡哥哥,從小港裡到軍前覺近便。
”就叫兩個漁人,搖一隻快船送出去。
李俊吩咐童威、童猛,并費保等,且教把衣甲船隻,悄悄藏在莊後港内,休得吃人知覺了。
費保道:“無事。
”自來打并船隻。
卻說李俊和兩個漁人,駕起一葉快船,徑取小港,棹到軍前寒山寺上岸。
來至寨中,見了宋先鋒,備說前事。
吳用聽了大喜道:“若是如此,蘇州唾手可得!
便請主将傳令,就差李逵、鮑旭、項充、李衮,帶領沖陣牌手二百人,跟随李俊回太湖莊上,與費保等四位好漢,如此行計,約在第二日進發。
”李俊領了軍令,帶同一行人,直到太湖邊來。
三個先過湖去,卻把船隻接取李逵等一幹人,都到榆柳莊上。
李俊引着李逵、鮑旭、項充、李衮四個,和費保等相見了。
費保看見李逵這般相貌,都皆駭然。
邀取二百餘人,在莊上置備酒食相待。
到第三日,衆人商議定了。
費保扮做解衣甲正庫官,倪雲扮做副使,都穿了南官的号衣,将帶了一應關防文書,衆漁人都裝做官船上艄公水手,卻藏黑旋風等二百餘人将校在船艙裡。
蔔青、狄成押着後船,都帶了放火的器械。
卻欲要行動,隻見漁人又來報道:“湖面上有一隻船,在那裡搖來搖去。
”李俊道:“又來作怪!
”急急自去看時,船頭上立着兩個人,看來卻是神行太保戴宗和轟天雷淩振。
李俊唿了一聲号哨,那隻船飛也似奔來莊上,到得岸邊,上岸來,都相見了。
李俊問:“二位何來?
甚事見報?
’戴宗道:“哥哥急使李逵來了,正忘卻一件大事,特地差我與淩振赍一百号炮在船裡,湖面上尋趕不上,這裡又不敢攏來傍岸,教兄弟明早卯時進城,到得裡面,便放這一百個火炮為号。
”李俊道:“最好!
”便就船裡,搬過炮籠炮架來,都藏埋衣甲船内。
費保等聞知是戴宗,又置酒設席管待。
淩振帶來十個炮手,都埋伏擺在第三隻船内。
當夜四更,離莊望蘇州來,五更以後,到得城下。
守門軍士,在城上望見南國旗号,慌忙報知管門大将,卻是飛豹大将軍郭世廣,親自上城來問了小校備細,接取關防文書,吊上城來看了。
郭世廣使人赍至三大王府裡,辨看了來文,又差人來監視,卻才教放入城門。
郭世廣直在水門邊坐地,再叫人下船看時,滿滿地堆着鐵甲号衣,因此一隻隻都放入城去。
放過十隻船了,便關水門。
三大王差來的監視官員,引着五百軍,在岸上跟定,便着灣住了船。
李逵、鮑旭、項充、李衮,從船艙裡鑽出來。
監視官見了四個人,形容粗醜,急待問是甚人時,項充、李衮早舞起團牌,飛出一把刀來,把監視官剁下馬去。
那五百軍欲待上船,被李逵掣起雙斧,早跳在岸上一連砍翻十數個,那五百軍人都走了。
船裡衆好漢,并牌手二百餘人,一齊上岸,便放起火來。
淩振就岸邊撒開炮架,搬出号炮,連放了十數個。
那炮震得城樓也動,四下裡打将入去。
三大王方貌正在府中計議,聽的火炮接連響,驚得魂不附體。
各門守将,聽得城中炮響不絕,各引兵奔城中來。
各門飛報,南軍都被冷箭射死,宋軍已上城了。
蘇州城内鼎沸起來,正不知多少宋軍入城。
黑旋風李逵和鮑旭引着兩個牌手,在城裡橫沖直撞,追殺南兵。
李俊、戴宗引着費保四個,護持淩振,隻顧放炮。
宋江已調三路軍将取城。
宋兵殺入城來,南軍漫散,各自逃生。
且說三大王方貌急急披挂上馬,引了五七百鐵甲軍,奪路待要殺出南門,不想正撞見黑旋風李逵這一夥,殺得鐵甲軍東西亂竄,四散奔走。
小巷裡又撞出魯智深,掄起鐵禅杖打将來。
方貌抵當不住,獨自躍馬,再回府來。
烏鵲橋下轉出武松,趕上一刀,掠斷了馬腳,方貌倒攧将下來,被武松再複一刀砍了,提首級徑來中軍,參見先鋒請功。
此時宋江已進城中王府坐下,令諸将各自去城裡搜殺南軍,盡皆捉獲。
單隻走了劉赟一個,領了些敗殘軍兵,投秀州去了。
有詩為證:
神器從來不可幹,僭王稱号讵能安?
武松立馬誅方貌,留與兇頑做樣看。
宋江到王府坐下,便傳下号令,休教殺害良民百姓,一面教救滅了四下裡火,便出安民文榜,曉谕軍民。
次後聚集諸将,到府請功。
已知武松殺了方貌,朱仝生擒徐方,史進生擒了甄誠,孫立鞭打死張威,李俊槍刺死昌盛,樊瑞殺死邬福,宣贊和郭世廣鏖戰,你我相傷,都死于飲馬橋下,其餘都擒得牙将,解來請功。
宋江見折了醜郡馬宣贊,傷悼不已,便使人安排花棺彩椁,迎去虎丘山下殡葬。
把方貌首級,并徐方、甄誠,解赴常州張招讨軍前施行。
張招讨就将徐方、甄誠碎剮于市,方貌首級,解赴京師。
回将許多賞賜,來蘇州給散衆将。
張招讨移文申狀,請劉光世鎮守蘇州,卻令宋先鋒沿便進兵,收捕賊寇。
隻見探馬報道:“劉都督、耿參謀來守蘇州。
”當日衆将都跟着宋先鋒迎接劉光世等官入城王府安下。
參賀已了,宋江衆将,自來州治議事,使人去探沿海水軍頭領消息如何。
卻早報說,沿海諸處縣治,聽得蘇州已破,群賊各自逃散,海僻縣道,盡皆平靜了。
宋江大喜,申達文書到中軍報捷,請張招讨曉谕舊官複職,另撥中軍統制,前去各處守禦安民,退回水軍頭領正偏将佐,來蘇州調用。
數日之間,統制等官,各自分投去了。
水軍頭領都回蘇州,訴說三阮打常熟,折了施恩;又去攻取昆山,折了孔亮;石秀、李應等盡皆回了;施恩、孔亮不識水性,一時落水,俱被淹死。
宋江見又折了二将,心中大憂。
嗟歎不已。
武松念起舊日恩義,也大哭了一場。
且說費保等四人來辭宋先鋒,要回去。
宋江堅意相留,不肯,重賞了四人,再令李俊送費保等回榆柳莊去。
李俊當時又和童威、童猛送費保等四人到榆柳莊上,費保等又擡酒設席相款。
飲酒中間,費保起身與李俊把盞,說出幾句言語來,有分教,李俊離卻中原之境,别立化外之基。
正是:了身達命蟾離殼,立業成名魚化龍。
畢竟費保與李俊說出甚言語來。
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