鬃分火焰,尾擺朝霞。
渾身亂掃胭脂,兩耳對攢紅葉。
侵晨臨紫塞,馬蹄迸四點寒星;日暮轉沙堤,就地滾一團火塊。
休言南極神駒,真乃壽亭赤兔。
右陣上青面獸楊志拈手中槍,勒坐下馬,立于陣前,兩邊軍将暗暗地喝采,雖不知武藝如何,先見威風出衆。
正南上旗牌官拿着銷金令字旗,驟馬而來,喝道:“奉相公鈞旨,教你兩個俱各用心,如有虧誤處,定行責罰。
若是赢時,多有重賞。
”二人得令,縱馬出陣,都到教場中心,兩馬相交,二般兵器并舉。
索超忿怒,掄手中大斧,拍馬來戰楊志。
楊志逞威,拈手中神槍,來迎索超。
兩個在教場中間,将台前面,二将相交,各賭平生本事。
一來一往,一去一回,四條臂膊縱橫,八隻馬蹄撩亂。
但見:
征旗蔽日,殺氣遮天。
一個金蘸斧直奔頂門,一個渾鐵槍不離心坎。
這個是扶持社稷毗沙門,托塔李天王;那個是整頓江山掌金阙,天蓬大元帥。
一個槍尖上吐一條火焰,一個斧刃中迸幾道寒光。
那個是七國中袁達重生,這個是三分内張飛出世。
一個是巨靈神忿怒,揮大斧劈碎山根;一個如華光藏生嗔,仗金槍搠開地府。
這個圓彪彪睜開雙眼,胳查查斜砍斧頭來;那個必剝剝咬碎牙關,火焰焰搖得槍杆斷。
各人窺破綻,那放半些閑。
兩個鬥到五十餘合,不分勝敗。
月台上梁中書看得呆了,兩邊衆軍官看了,喝采不疊。
陣面上軍士們遞相厮觑道:“我們做了許多年軍,也曾出了幾遭征,何曾見這等一對好漢厮殺!
”李成、聞達在将台上,不住聲叫道:“好鬥!
”聞達心上隻恐兩個内傷了一個,慌忙招呼旗牌官,拿着令字旗,與他分了。
将台上忽的一聲鑼響,楊志和索超鬥到是處,各自要争功,那裡肯回馬。
旗牌官飛來叫道:“兩個好漢歇了,相公有令。
”楊志、索超方才收了手中軍器,勒坐下馬,各跑回本陣來,立馬在旗下,看那梁中書,隻等将令。
李成、聞達下将台來,直到月台下,禀複梁中書道:“相公,據這兩個武藝,一般皆可重用。
”梁中書大喜,傳下将令,喚楊志、索超。
牌旗中傳令,喚兩個到廳前,都下了馬,小校接了二人的軍器,兩個都上廳來,躬身聽令。
梁中書叫取兩錠白銀,兩副表裡,來賞賜二人,就叫軍政司将兩個都升做管軍提轄使,便叫貼了文案,從今日便參了他兩個。
索超、楊志都拜謝了梁中書,将着賞賜下廳來,解了槍刀弓箭,卸了頭盔衣甲,換了衣裳。
索超也自去了披挂,換了錦襖,都上廳來,再拜謝了衆軍官。
梁中書叫索超、楊志兩個也見了禮,入班做了提轄。
衆軍卒便打着得勝鼓,把着那金鼓旗先散。
梁中書和大小軍官,都在演武廳上筵宴。
看看紅日沉西,筵席已罷,梁中書上了馬,衆官員都送歸府。
馬頭前擺着這兩個新參的提轄,上下肩都騎着馬,頭上亦都帶着紅花,迎入東郭門來。
兩邊街道扶老攜幼,都看了歡喜。
梁中書在馬上問道:“你那百姓,歡喜為何?
”衆老人都跪了禀道:“老漢等生在北京,長在大名府,不曾見今日這等兩個好漢将軍比試。
今日教場中看了這般敵手,如何不歡喜?
”梁中書在馬上聽了大喜,回到府中,衆官各自散了。
索超自有一班弟兄請去作慶飲酒。
楊志新來,未有相識,自去梁府宿歇,早晚殷勤聽候使喚,都不在話下。
且把這閑話丢過,隻說正話。
自東郭演武之後,梁中書十分愛惜楊志,早晚與他并不相離,月中又有一分請受,自漸漸地有人來結識他。
那索超見了楊志手段高強,心中也自欽伏。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春盡夏來,時逢端午,蕤賓節至,梁中書與蔡夫人在後堂家宴,慶賀端陽。
但見:
盆栽綠艾,瓶插紅榴。
水晶簾卷蝦須,錦繡屏開孔雀。
菖蒲切玉,佳人笑捧紫霞杯;角黍堆銀,美女高擎青玉案。
食烹異品,果獻時新。
葵扇風中,奏一派聲清韻美;荷衣香裡,出百般舞态嬌姿。
當日梁中書正在後堂與蔡夫人家宴,慶賞端陽,酒至數杯,食供兩套,隻見蔡夫人道:“相公自從出身,今日為一統帥,掌握國家重任,這功名富貴從何而來?
”梁中書道:“世傑自幼讀書,頗知經史,人非草木,豈不知泰山之恩,提攜之力,感激不盡!
”蔡夫人道:“丈夫既知我父親恩德,如何忘了他生辰?
”梁中書道:“下官如何不記得,泰山是六月十五日生辰,已使人将十萬貫收買金珠寶貝,送上京師慶壽。
一月之前,幹人都關領去了。
見今九分齊備,數日之間,也待打點停當,差人起程。
隻是一件,在此躊躇。
上年收買了許多玩器并金珠寶貝,使人送去,不到半路,盡被賊人劫了,枉費了這一遭财物,至今嚴捕賊人不獲。
今年叫誰人去好?
”蔡夫人道:“帳前現有許多軍校,你選擇心腹的人去便了。
”梁中書道:“尚有四五十日,早晚催并禮物完足,那時選擇去人未遲。
夫人不必挂心,世傑自有理會。
”當日家宴,午牌至二更方散,自此不在話下。
不說梁中書收買禮物玩器,選人上京去慶賀蔡太師生辰,且說山東濟州郓城縣新到任一個知縣,姓時,名文彬,此人為官清正,做事廉明,每懷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
争田奪地,辨曲直而後施行;閑毆相争,分輕重方才決斷。
閑暇時撫琴會客,忙迫裡飛筆判詞。
名為縣之宰官,實乃民之父母。
當日知縣時文彬升廳公座,左右兩邊排着公吏人等。
知縣随即叫喚尉司捕盜官員并兩個巡捕都頭。
本縣尉司管下有兩個都頭:一個喚做步兵都頭,一個喚做馬兵都頭。
這馬兵都頭,管着二十匹坐馬弓手,二十個士兵;那步兵都頭管着二十個使槍的頭目,二十個士兵。
這馬兵都頭姓朱名仝,身長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須髯,長一尺五寸;面如重棗,目若朗星,似關雲長模樣,滿縣人都稱他做美髯公。
原是本處富戶,隻因他仗義疏财,結識江湖上好漢,學得一身好武藝。
怎見的朱仝氣象,但見:
義膽忠肝豪傑,兇中武藝精通,超群出衆果英雄。
彎弓能射虎,提劍可誅龍。
一表堂堂神鬼怕,形容凜凜威風。
面如重棗色通紅,雲長重出世,人号美髯公。
那步兵都頭姓雷名橫,身長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須;為他膂力過人,跳二三丈闊澗,滿縣人都稱他做插翅虎。
原是本縣打鐵匠人出身,後來開張碓房,殺牛放賭,雖然仗義,隻有些心地匾窄,也學得一身好武藝。
怎見得雷橫的氣象,但見:
天上罡星臨世上,就中一個偏能,都頭好漢是雷橫。
拽拳神臂健,飛腳電光生。
江海英雄推武勇,跳牆過澗身輕,豪雄誰敢與相争!
山東插翅虎,寰海盡聞名。
那朱仝、雷橫兩個,專管擒拿賊盜。
當日知縣呼喚兩個上廳來,聲了喏,取台旨。
知縣道:“我自到任以來,聞知本府濟州管下所屬水鄉梁山泊賊盜聚衆打劫,拒敵官軍。
亦恐各處鄉村盜賊猖狂,小人甚多,今喚你等兩個,休辭辛苦,與我将帶本管士兵人等,一個出西門,一個出東門,分投巡捕。
若有賊人,随即剿獲申解,不可擾動鄉民。
體知東溪村山上有株大紅葉樹,别處皆無,你們衆人采幾片來縣裡呈納,方表你們曾巡到那裡。
若無紅葉,便是汝等虛妄,定行責罰不恕。
”兩個都頭領了台旨,各自回歸,點了本管士兵,分投自去巡察。
不說朱仝引人出西門自去巡捕,隻說雷橫當晚引了二十個士兵出東門,繞村巡察,遍地裡走了一遭,回來到東溪村山上,衆人采了那紅葉,就下村來。
行不到三二裡,早到靈官廟前,見殿門不關,雷橫道:“這殿裡又沒有廟祝,殿門不關,莫不有歹人在裡面麼?
我們直入去看一看。
”衆人拿着火,一齊照将入來,隻見供桌上赤條條地睡着一個大漢。
天道又熱,那漢子把些破衣裳團做一塊作枕頭,枕在項下,齁齁的沉睡着了在供桌上。
雷橫看了道:“好怪,好怪!
知縣相公忒神明,原來這東溪村真個有賊!
”大喝一聲,那漢卻待要掙紮,被二十個士兵一齊向前,把那漢子一條索綁了,押出廟門,投一個保正莊上來。
不是投那個去處,有分教:東溪村裡,聚三四籌好漢英雄;郓城縣中,尋十萬貫金珠寶貝。
正是:天上罡星來聚會,人間地煞得相逢。
畢竟雷橫拿住那漢,投解甚處來,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