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引十數騎馬入城,到宿太尉、趙樞密,并省院各官處賀節,往來城中,觀看者甚衆。
就裡有人對蔡京說知此事。
次日,奏過天子,傳旨教省院出榜禁約,于各城門上張挂:“但凡一應出征官員将軍頭目,許于城外下營屯紮,聽候調遣。
非奉上司明文呼喚,不許擅自入城。
如違,定依軍令拟罪施行。
”差人赍榜,徑來陳橋門外張挂榜文。
有人看了,徑來報知宋江。
宋江轉添愁悶,衆将得知,亦皆焦躁,盡有反心,隻礙宋江一個。
且說水軍頭領特地來請軍師吳用商議事務。
吳用去到船中,見了李俊、張橫、張順、阮家三昆仲,俱對軍師說道:“朝廷失信,奸臣弄權,閉塞賢路。
俺哥哥破了大遼,剿滅田虎,如今又平了王慶,止得個皇城使做,又未曾升賞我等衆人。
如今倒出榜文,來禁約我等,不許入城。
我想那夥奸臣,漸漸的待要拆散我們弟兄,各調開去。
今請軍師自做個主張,若和哥哥商量,斷然不肯。
就這裡殺将起來,把東京劫掠一空,再回梁山泊去,隻是落草倒好。
”吳用道:“宋公明兄長斷然不肯。
你衆人枉費了力,箭頭不發,努折箭杆。
自古蛇無頭而不行,我如何敢自主張?
這話須是哥哥肯時,方才行得;他若不肯做主張,你們要反,也反不出去!
”六個水軍頭領見吳用不敢主張,都做聲不得。
吳用回至中軍寨中,來與宋江閑話,計較軍情,便道:“仁兄往常千自由,百自在,衆多弟兄亦皆快活。
自從受了招安,與國家出力,為國家臣子,不想倒受拘束,不能任用,兄弟們都有怨心。
”宋江聽罷,失驚道:“莫不誰在你行說甚來?
”吳用道:“此是人之常情,更待多說?
古人雲:‘富與貴,人之所欲;貧與賤,人之所惡,’觀形察色,見貌知情。
”宋江道:“軍師,若是弟兄們但有異心,我當死于九泉,忠心不改!
”
次日早起,會集諸将,商議軍機,大小人等都到帳前,宋江開話道:“俺是郓城小吏出身,又犯大罪,托賴你衆弟兄扶持,尊我為頭,今日得為臣子。
自古道:‘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
’雖然朝廷出榜禁治,理合如此。
汝諸将士,無故不得入城。
我等山間林下,鹵莽軍漢極多。
倘或因而惹事,必然以法治罪,卻又壞了聲名。
如今不許我等入城去,倒是幸事。
你們衆人,若嫌拘束,但有異心,先當斬我首級,然後你們自去行事。
不然,吾亦無顔居世,必當自刎而死,一任你們自為!
”衆人聽了宋江之言,俱各垂淚設誓而散。
有詩為證:
誰向西周懷好音,公明忠義不移心。
當時羞殺秦長腳,身在南朝心在金。
宋江諸将,自此之後,無事也不入城。
看看上元節至,東京年例,大張燈火,慶賞元宵,諸路盡做燈火,于各衙門點放。
且說宋江營内浪子燕青,自與樂和商議:“如今東京點放花燈火戲,慶賞豐年,今上天子,與民同樂。
我兩個更換些衣服,潛地入城,看了便回。
”隻見有人說道:“你們看燈,也帶挈我則個!
”燕青看見,卻是黑旋風李逵。
李逵道:“你們瞞着我,商量看燈,我已聽了多時。
”燕青道:“和你去不打緊,隻吃你性子不好,必要惹出事來。
現今省院出榜,禁治我們,不許入城。
倘若和你入城去看燈,惹出事端,正中了他省院之計。
”李逵道:“我今番再不惹事便了,都依着你行!
”燕青道:“明日換了衣巾,都打扮做客人相似,和你入城去。
”李逵大喜。
次日都打扮做客人,伺候燕青,同入城去。
不期樂和懼怕李逵,潛與時遷先入城去了。
燕青灑脫不開,隻得和李逵入城看燈,不敢從陳橋門入去,大寬轉卻從封丘門入城。
兩個手厮挽着,正投桑家瓦來。
來到瓦子前,聽的勾欄内鑼響,李逵定要入去,燕青隻得和他挨在人叢裡,聽的上面說平話,正說《三國志》,說到關雲長刮骨療毒。
當時有雲長左臂中箭,箭毒入骨。
醫人華陀道:“若要此疾毒消,可立一銅柱,上置鐵環,将臂膊穿将過去,用索拴牢,割開皮肉,去骨三分,除卻箭毒,卻用油線縫攏,外用敷藥貼了,内用長托之劑,不過半月,可以平複如初。
因此極難治療。
”關公大笑道:“大丈夫死生不懼,何況隻手?
不用銅柱鐵環,隻此便割何妨!
”随即叫取棋盤,與客弈棋,伸起左臂命華陀刮骨取毒,面不改色,對客談笑自若。
正說到這裡,李逵在人叢中高叫道:“這個正是好男子!
”衆人失驚,都看李逵,燕青慌忙攔道:“李大哥,你怎地好村!
勾欄瓦舍,如何使得大驚小怪這等叫!
”李逵道:“說到這裡,不由人喝采!
”燕青拖了李逵便走。
兩個離了桑家瓦,轉過串道,隻見一個漢子飛磚擲瓦,去打一戶人家。
那人家道:“清平世界,蕩蕩乾坤,散了二次,不肯還錢,颠倒打我屋裡。
”黑旋風聽了,路見不平,便要去打。
燕青務死抱住,李逵睜着雙眼,要和他厮打的意思。
那漢子便道:“俺自和他有帳讨錢,幹你甚事?
即日要跟張招讨下江南出征去,你休惹我。
到那裡去也是死,要打便和你厮打,死在這裡,也得一口好棺材。
”李逵道:“卻是甚麼下江南?
不曾聽的點兵調将。
”燕青且勸開了鬧,兩個厮挽着,轉出串道,離了小巷,見一個小小茶肆,兩個入去裡面,尋副座頭,坐了吃茶。
對席有個老者,便請會茶,閑口論閑話。
燕青道:“請問丈丈,卻才巷口一個軍漢厮打,他說道要跟張招讨下江南,早晚要去出征,請問端的那裡去出征?
”那老人道:“客人原來不知。
如今江南草寇方臘反了,占了八州二十五縣,從睦州起,直至潤州,自号為一國,早晚來打揚州。
因此朝廷已差下張招讨、劉都督去剿捕。
”
燕青、李逵聽了這話,慌忙還了茶铙,離了小巷,徑奔出城,回到營中,來見軍師吳學究,報知此事。
吳用見說,心中大喜,來對宋先鋒說知江南方臘造反,朝廷已遣張招讨領兵。
宋江聽了道:“我等諸将軍馬,閑居在此,甚是不宜。
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願起兵,前去征進。
”當時會集諸将商義,盡皆歡喜。
次日,宋江換了些衣服,帶領燕青,自來說此一事。
徑入城中,直至太尉府前下馬。
正值太尉在府,令人傳報,太尉聞知,忙教請進。
宋江來到堂上,再拜起居。
宿太尉道:“将軍何事,更衣而來?
”宋江禀道:“近因省院出榜,但凡出征官軍,非奉呼喚,不敢擅自入城。
今日小将私步至此,上告恩相。
聽的江南方臘造反,占據州郡,擅改年号,侵至潤州,早晚渡江,來打揚州。
宋江等人馬久閑,在此屯紮不宜。
某等情願部領兵馬,前去征剿,盡忠報國,望恩相于天子前題奏則個!
”宿太尉聽了,大喜道:“将軍之言,正合吾意。
下官當以一力保奏。
将軍請回,來早宿某具本奏聞,天子必當重用。
”宋江辭了太尉,自回營寨,與衆兄第說知。
卻說宿太尉次日早朝入内,見天子在披香殿與百官文武計事,正說江南方臘作耗,占據八州二十五縣,改年建号,如此作反,自霸稱尊,目今早晚兵犯揚州。
天子乃曰:“已命張招讨、劉都督征進,未見次第。
”宿太尉越班奏曰:“想此草寇,既成大患,陛下已遣張總兵、劉都督,再差征西得勝宋先鋒,這兩支軍馬為前部,可去剿除,必幹大功。
”天子聞奏大喜,急令使臣宣省院官聽聖旨。
當下張招讨、從、耿二參謀,亦行保奏,要調宋江這一幹人馬為前部先鋒。
省院官到殿,領了聖旨,随即宣取宋先鋒、盧先鋒,直到披香殿下,朝見天子。
拜舞已畢,天子降敕,封宋江為平南都總管,征讨方臘正先鋒;封盧俊義為兵馬副總管、平南副先鋒。
各賜金帶一條,錦袍一領,金甲一副,名馬一騎,彩緞二十五表裡。
其餘正偏将佐,各賜緞匹銀兩,待有功次,照名升賞,加受官爵。
三軍頭目,給賜銀兩。
都就于内務府關支,定限目下出師起行。
宋江、盧俊義領了聖旨,就辭了天子。
皇上乃曰:“卿等數内,有個能镌玉石印信金大堅,又有個能識良馬皇甫端,留此二人,駕前聽用。
”宋江、盧俊義承旨,再拜謝恩,出内上馬回營。
宋江、盧俊義兩個在馬上歡喜,并馬而行。
出的城來,隻見街市上一個漢子,手裡拿着一件東西,兩條巧棒,中穿小索,以手牽動,那物便響。
宋江見了,卻不識的,使軍士喚那漢了問道:“此是何物?
”那漢子答道:“此是胡敲也。
用手牽動,自然有聲。
”宋江乃作詩一首:
一聲低了一聲高,嘹亮聲音透碧霄。
空有許多雄氣力,無人提挈謾徒勞。
宋江在馬上與盧俊義笑道:“這胡敲正比着我和你,空有沖天的本事,無人提挈,何能振響!
”盧俊義道:“兄長何故發此言?
據我等兇中學識,不在古今名将之下。
如無本事,枉自有人提挈,亦作何用?
”宋江道:“賢弟差矣!
我等若非宿太尉一力保奏,如何能夠天子重用,為人不可忘本!
”盧俊義自覺失言,不敢回話。
兩個回到營寨,升帳而坐。
當時會集諸将,除女将瓊英因懷孕染病,留下東京,着葉青夫婦伏侍,請醫調治外,其餘将佐,盡教收拾鞍馬衣甲,準備起身,征讨方臘。
後來瓊英病痊,彌月,産下一個面方耳大的兒子,取名叫做張節。
次後聞得丈夫被賊将厲天閏殺死于獨松關,瓊英哀恸昏絕,随即同葉清夫婦,親自到獨松關,扶柩到張清故鄉彰德府安葬。
葉清又因病故,瓊英同安氏老妪,苦守孤兒張節長大,跟吳玠大敗金兀術于和尚原。
殺得兀術亟須髯而遁。
因此張節得封官爵,歸家養母,以終天年,奏請表揚其母貞節。
此是瓊英等貞節孝義的結果。
話休絮繁。
再說宋江于奉诏讨方臘的次日,于内府關到賞賜緞匹銀兩,分俵諸将,給散三軍頭目,便就起送金大堅、皇甫端去禦前聽用。
宋江一面調撥戰船先行,着令水軍頭領整頓篙橹風帆,撐駕望大江進發,傳令與馬軍頭領,整頓弓、箭、槍、刀、衣袍、铠甲,水陸并進,船騎同行,收拾起程。
隻見蔡太師差府幹到營,索取聖手書生蕭讓,要他代筆。
次日,王都尉自來問宋江求要鐵叫子樂和,聞此人善能歌唱,要他府裡使令。
宋江隻得依允,随即又起送了二人去訖。
宋江自此去了五個弟兄,心中好生郁郁不樂。
當與盧俊義計議定了,号令諸軍,準備出師。
卻說這江南方臘造反已久,積漸而成,不想弄到許大事業。
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邊淨手,水中照見自已頭戴平天冠,身穿衮龍袍,以此向人說自家有天子福分。
因朱勔在吳中征取花石綱,百姓大怨,人人思亂,方臘乘機造反,就清溪縣内幫源洞中,起造寶殿、内苑、宮阙,睦州、歙州亦各有行宮,仍設文武職台,省院官僚,内相外将,一應大臣。
睦州即今時建德,宋改為嚴州;歙州即今時婺源,宋改為徽州。
這方臘直從這裡占到潤州,今鎮江是也。
共該八州二十五縣。
那八州:歙州、睦州、杭州、蘇州、常州、湖州、宣州、潤州。
那二十五縣,都是這八州管下。
此時嘉興、松江,崇德、海甯,皆是縣治。
方臘自為國王,獨霸一方,非同小可。
原來方臘上應天書,《推背圖》上道:“十千加一點,冬盡始稱尊。
縱橫過浙水,顯迹在吳興。
”那十千,是萬也;頭加一點,乃方字也。
冬盡,乃臘也;稱尊者,乃南面為君也。
正應方臘二字。
占據江南八郡,隔着長江天塹,又比淮西差多少來去。
再說宋江選将出師,相辭了省院諸官,當有宿太尉、趙樞密親來送行,賞勞三軍。
水軍頭領已把戰船從泗水入淮河,望淮安軍壩,俱到揚州取齊。
宋江、盧俊義謝了宿太尉、趙樞密,将人馬分作五起,取旱路投揚州來。
于路無話,前軍已到淮安縣屯紮。
當有本州官員,置筵設席,等接宋先鋒到來,請進城中管待,訴說:“方臘賊兵浩大,不可輕敵。
前面便是揚子大江,此是江南第一個險隘去處。
隔江卻是潤州。
如今是方臘手下樞密呂師囊并十二個統制官守把住江岸。
若不得潤州為家,難以抵敵。
”宋江聽了,便請軍師吳用計較良策,即目前面大江攔截,須用水軍船隻向前。
吳用道:“揚子江中,有金、焦二山,靠着潤州城郭。
可叫幾個弟兄,前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用何船隻,可以渡江。
”宋江傳令,教喚水軍頭領前來聽令:“你衆弟兄,誰人與我先去探路,打聽隔江消息?
”隻見帳下轉過四員戰将,盡皆願往。
不是這幾個人來探路,有分教,橫屍似北固山高,流皿染揚子江赤。
直教大軍飛渡烏龍陣,戰艦平吞白雁灘。
畢竟宋江軍馬怎地去收方臘,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