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倦鳥歸巢。
柳橋刻意壓低的聲音像寒風中沙沙作響的枯葉:
“要是米氏不知好歹怎麼辦?
要不要趁夜裡做點布置安排?
”
宋揚靈緊了緊身上的披風。
柳橋見狀,連忙将手爐遞過去,就聽見皇後細細的聲音:“米湛盧雖倒,朝中勢力卻不曾清除幹淨。
米氏誕下皇子,想來為之鼓舞的必不止米湛盧一人。
此刻想必有無數雙眼睛等着抓我把柄罷,自然是動不得的。
”
柳橋聞言,不禁機警地朝四周望了望,好像周圍便有無數雙時刻注視的眼睛一般。
望了一圈,又覺這等杯弓蛇影未免可笑。
收回目光,讪讪的:“奴婢就是擔心,米氏她貪心不足,又怎會如此輕易就自我了解?
若是她情願不要孩子也要活下來,可如何是好?
”
“她要作此選擇,那真是歹毒之極,也愚蠢之極了。
她一個冷宮庶人,沒了兒子,就算苟活下來,也是形同廢人,再不可能掀起風浪。
若留下子嗣,兒子倒是有可能掙一份錦繡前程。
”
柳橋還是有些不放心:“要是她一個都不選?
偏生抱着兒子死撐呢?
”
宋揚靈一滞,半晌才道:“你說的倒是此計最大的漏洞。
但黛筠她,卻不可能抓住這個生門。
愚魯之人憑着一時皿性倒有可能死扛。
但她是個聰明人,但凡人太聰明,總免不了心思萬千,會比較,會算計。
此刻,她想必已反複衡量過手中籌碼。
陛下恩寵已失當去幾分勝算,米湛盧倒台又去幾分勝算,算來算去,當知已是窮途末路一隻困獸。
方才我已觀察到,看到我與陛下同去,她已失望。
後來見所賜之物皆是出于我手,更為失望。
到後來我說罷相時,她已近乎崩潰。
撐不過去的。
”
宋揚靈輕輕歎口氣:“心思太多,反而看不見唯一生門。
”
柳橋聞言隻覺歎服到詫異,往日裡隻道皇後精明厲害,今日才知算計人心,洞若觀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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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青又是急匆匆來了潘府。
因他來的多,府裡狗見了都不叫。
他熟門熟路來至潘洪度的外書房,隔着庭中樹葉尚未落盡的綠樹,隐隐約約看見一個略有些眼熟的身影。
卻又一時想不起來是誰。
進了屋内,便問潘洪度:“叔父,方才來的是誰?
背影倒似見過一般。
”
“陳紹禮。
”
杜青大吃一驚:“就是那個令到米相倒台的陳紹禮?
聽聞他現在可是禦前紅人,尤其得皇後青眼。
不是進了刑部麼?
怎會來此?
”
“送公文而已。
”潘洪度顯然不欲多談陳紹禮,緊皺着眉頭道:“你可知,米氏已經上吊自盡了?
”
“可不就為此事來的麼?
叔父上回提到,隻怕宋後有所動作,比能抓住把柄,如何?
可有證據?
”
潘洪度一把拍在椅背上,重重地歎了口氣:“萬萬沒想到,她竟然動手這般快。
我安插去的人連風聲都不曾聽到。
”
杜青一聽不免大失所望,又覺棘手得很,半晌才不甘心道:“難道就此算了麼?
”
“雖無真憑實據,瓜田李下難免嫌疑。
米氏一死,所受益者非宋後莫屬。
隻要有人在陛下跟前進言,不怕不能挑動陛下心中猜疑。
”
“陛下信任宋後已極,怎會聽信挑撥?
更何況宋後正風光,誰又肯以卵擊石,得罪于她?
”
潘洪度撚須沉吟,蓦地眼中精光一閃,帶着煞氣道:“人心最是搖擺不定。
陛下雖然信任宋後,卻耳軟心活,不是心性堅定之人。
都說三人成虎,說的人多了,再牢固的信任亦會冰消。
如今我們缺的,是一隻願意點燃星火的飛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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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聽到米黛筠已經自盡,懸了一夜的心才終于放回肚子裡。
昨日雖在柳橋跟前說得笃定,但世上哪真有萬千無虞之事?
不過因她在此位置上,若她一慌,底下多少人都得失去主意?
因此哪怕心内百般煎熬,也要端出從容不迫的威勢。
因一夜不曾合眼,早晨起來,未免眼圈烏黑,面目略有些浮腫。
是以她沒叫人,隻自己細細敷了粉,将眼下烏黑盡力遮掩住了。
待槐莊和柳橋匆匆忙忙來報告消息時,她已裝飾完畢,坐在繡墩上,對着鏡子,露出兇有成竹的一笑。
那一瞬間,眼中光華大盛,微微一笑,仿佛就定了乾坤。
她氣定神閑用了早膳,正思索着該如何處理後事。
不料有小黃門來報,說魏都知傳話,孟将軍請求面見。
自打穿過二人流言之後,尤其是孟昱将周婉琴又娶回家,他幾乎不曾再請求過私下見面。
即便有事,多以書信通傳。
西京禁軍貪腐一事,已經派了孟昱前去處置。
出發在即,請求面見,必是有要緊之事。
她當即吩咐:“那就請孟将軍散朝後在集思殿一見。
”
蔺枚處理政務多在勤政殿,是以宋揚靈亦常去此處。
但後來随着她權勢日盛,處理事務漸多,便着人另辟了集思殿來用。
檢閱奏章,面見朝臣,倒成了與勤政殿分庭抗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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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後,官員們分分散開去吃早飯。
唯有孟昱顧不上吃,徑直去了集思殿。
宋揚靈早已坐着等候。
她見孟昱來的早,猜他尚未用飯,便叫過柳橋,低聲吩咐叫禦膳房穿一桌肴馔。
柳橋領命去了。
孟昱先行禮,待皇後免禮之後,才站起。
其實他許久未見到宋揚靈,心中突然生出百般滋味。
不知當以何種神情面對,更不知該以何種語氣開口。
一時,室中寂然,靜得人心發慌。
二人臉上都浮起不自在的神情,不禁雙雙避開彼此目光。
卻又都看向右側。
餘光一碰,心裡突然緊得發疼。
宋揚靈先低了頭。
不禁伸出右手抵住心髒,想把那妙明奇妙冒出來的後悔、心疼一并壓下去。
孟昱何等樣人,自是觀察入圍。
一瞥眼就看見了宋揚靈微不可察的小動作。
一時心疼得差點裂開。
語調不自覺就放溫柔了:“聽聞米氏過世,末将想她誕下皇子皇女,實在于皇室有功,若隻以庶人身份下葬。
他年皇子公主長成,隻怕心有委屈。
”
這番話說的委婉。
宋揚靈卻一下就聽明白了其中深意。
自己若真有意扶米氏之子上位,此刻厚葬米氏就是為米氏之子掌權時為自己留下的退路。
孟昱見宋揚靈不說話,又道:“末将亦知米氏生前德行有虧,與皇後頗有嫌隙。
但人死萬事空,自然無需再争意氣。
況且,莫說他年之後若何,便是今時今日,不乏惡意揣測皇後與米氏關系者。
若能厚葬,必叫這些人閉嘴。
”
宋揚靈若是要同米黛筠争一時意氣,便不會留她活到誕下皇子了。
米黛筠要争的,是後宮地位。
而她要争的,卻是政治資源。
無論是讓米氏活,還是讓米氏死,要的都是最大的政治資源。
她點頭道:“你說的有理,我自會向陛下建言,以妃子禮将米氏下葬。
”
孟昱見宋揚靈答應得痛快,心念一轉,便知她早有此打算。
以自己對她的了解,其實又怎會不知她亦能想到這層?
那到底為何要心心念念請求見上一面?
是因為明日就要離京麼?
想到此,才覺被埋得最深的心事浮出水面。
不禁擡眼望向宋揚靈。
目光深沉,有許多未竟之意。
宋揚靈見孟昱突然沉默,而神色之間又頗為動容,不禁萬千心思都軟了下來。
隻覺有無數的話,堵在心裡,卻一句也不能說。
就在二人都不言不語的當兒,突然想起一個高亢而突兀的聲音:“陛下駕到!
”
二人皆是一震,匆匆别開目光。
紛紛至門口迎接。
蔺枚一眼就望見了孟昱,笑道:“咦?
你今日也在?
”說着走到宋揚靈身側,輕輕攬住腰身:“朕回宮沒見着你,早飯都吃不下。
問了人知道你在此處,立馬就過來了。
”
宋揚靈卻顧忌孟昱在場,心中别扭。
但又擔心表露出來引起蔺枚猜疑,含笑道:“陛下想去何處用飯?
臣妾立即叫人安排。
”
因她态度親昵,蔺枚大喜,便道:“難得孟卿在,就傳在此處,我君臣一齊用膳。
”
孟昱趕忙謝恩。
手臂遮過半張臉,擋住了陰沉不定的表情。
宋揚靈走到一側,在槐莊耳邊悄聲吩咐了幾句,并不提起方才賞賜孟昱肴馔一事。
約莫一盞茶時間以後,柳橋才和槐莊一道回來。
二人身後跟着兩溜宮人,皆手捧食盒。
約略一算,怕是不下數十道菜。
宋揚靈朝偏殿使了個眼色。
柳橋和槐莊就趕緊将人帶過去,開始上菜布席。
不多時,槐莊又出來躬身請入内用膳。
孟昱便跟在蔺枚和宋揚靈身後進入偏殿。
待坐定,蔺枚突然道:“今日該罰你三杯的。
”
孟昱不解,道:“末将不明。
”
“你成親也不請朕和皇後喝杯喜酒,還一場親戚。
”
這是指前些日子孟昱和周婉琴成親了。
他其實是心不甘情不願的。
但想起周婉琴落得雙目失明的下場,還是因自己而起。
況且将她接來自己府中居住,已使其名節有損。
大丈夫者,怎能不負起責任?
他心中雖是五味雜陳,臉上卻很坦然,隻道:“隻因婉琴不欲大辦,适才隻在家中幾人見證下,拜了天地高堂。
”
蔺枚本來因為米黛筠之死還頗有些低落,獨自吃不下飯才來找宋揚靈。
見了孟昱,不知為何便激起兇中鬥志,隻想顯示自己同揚靈如何親近,又故意提起孟昱與周婉琴之事。
見他二人并無異樣,才稍稍安心。
宋揚靈微微垂下眼睫,輕手輕腳拿起酒壺,往蔺枚盞中穩穩注了一盞酒,嘴角含笑,輕聲道:“陛下陪一盞,權作祝賀罷。
”
蔺枚見宋揚靈這樣,心中更喜,便道:“好,朕與孟卿共飲。
”
孟昱雙手舉起酒盞,道一聲“末将多謝陛下、皇後後情。
”仰頭,一飲而盡。
隻仰起的一瞬間,餘光瞥見宋揚靈右手握成了拳,骨節格外分明。
一頓飯吃了半個時辰。
席上卻還剩下大半。
宋揚靈便叫槐莊、柳橋帶着人撤下去自吃。
她二人一邊看人收拾碗盤,一邊低聲閑談。
就聽槐莊問柳橋:“方才傳飯你怎的去了那麼久?
”
柳橋長歎一口氣:“哎呀,真是星宿不利。
前兒才丢了個戒指,今兒又把才繡的一塊帕子丢了。
”
槐莊聽了啧啧出聲:“就是那塊姿色绡金的?
那真是可惜了,廢了你好多日功夫。
你再去問問,沒準叫誰拾了去。
指不定回頭就還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