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紹禮從孟昱面上看出毫不遮掩的敵意,依他所想,文臣執掌天下,皇後如今最當重用的自然應當是文臣,而孟昱的戰功也好,從龍之功也好,已是明日黃花,過去的英雄往事罷了。
因此心裡對孟昱手握重權頗有不滿。
此刻見孟昱臉色不善,他亦是擺足架子,不鹹不淡回了句:“孟将軍。
”
也許是酒氣上湧,也許是被陳紹禮态度所激,孟昱突然想起曾經聽過的傳聞,不由問一句:“陳大人是西京人氏?
”
陳紹禮不明所以,隻點點頭。
“卻是在國子監參加省試?
”
當年考進士科,陳紹禮可是蟾宮折桂,風光一時,聲音清朗一句:“是”,面上隐隐有驕傲之色。
“外省浮客在京考試,需要本鄉官員作保。
聽聞當年陳大人因不肯私下送禮不僅沒有得到薦書,還遭當時的西京兆尹刻薄辱罵?
”
陳紹禮突然心中一緊,雙手不自覺緊握成拳。
一瞬間,那些以為已經過去的挫磨與折辱兜頭而來。
一時,眼中似恨出皿紅的光,脖頸上青筋爆出,半晌,他才一字一頓:“确有其事。
”
孟昱見他已然發怒,卻絲毫不為所動,仍步步緊逼:“敢問陳大人最後如何又從西京兆尹處拿到薦書?
”
陳紹禮話音中已是分明的森然之意:“後來,謝大人令人将薦書交予我,我亦大為吃驚。
”他輕輕冷嗤,卻是無法遮掩的孤傲:“也許隻是我半生苦學,蒼天不忍負。
”
兩人之間劍拔弩張如水火之勢,周君清看得心驚,連忙轉頭去觀宋揚靈臉色。
隻見她的目光從陳紹禮身上一掃而過,嘴角輕含笑。
那一眼,略光掠影而已,卻如電光霹靂。
末了,宋揚靈笑道:“陳大人此番際遇,堪稱峰回路轉。
君清……”
周君清不禁“嗯”一聲。
“此事當記。
”
周君清惟點頭應諾,卻實在猜不透宋揚靈此時心中到底作何感想。
孟昱對什麼蒼天不負的鬼話自然一字不信。
他半生際遇,從雲端跌落深淵,再踩着白骨爬起,若說要相信什麼,隻信一句: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
陳紹禮這番話不過更惹人懷疑。
他不由直直望向宋揚靈。
二人眼睛,深若古潭。
宋揚靈有意無意又瞟了一眼孟昱身後的娼妓,懶懶一笑:“今日燈如晝,月如練,隻談風月,不說從前。
”
孟昱早已習慣宋揚靈的不動聲色,知道她面上越是平淡帶過,心中應是越發懷疑。
隻是沒有萬全之策,不願發難。
再聽她言語之中,還在譏刺自己逛酒樓會猖伎,不由賭氣回了一句:“我的風月都在從前。
”
宋揚靈一怔,他這分明是暗點二人從前之事。
一時心潮翻湧,又是擔心他酒氣之下失去分寸,又是因他的念念不忘而悲苦。
正要說什麼打斷時,不妨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略帶調笑的聲音:“今兒有美酒,又朗月,孟……兄,可否以你從前風月佐酒?
”
幾人同時回頭,卻是不知何時蔺枚回來了。
孟昱眼中精光頓失,罩上一層霜色:“臣”字隻說了一半,生生改作“我……我求娶婉琴之時,已曾清清楚楚地說過。
”他頓一下,反問:“老爺不記得了麼?
”目光卻是正正對着宋揚靈。
悲傷像突然破土而出的枝桠将心髒頂出碩大窟窿。
孟昱已經娶了婉琴,也許他說的從前隻是他跟婉琴的錯過與緣分。
憑什麼一聽他提從前,就認定那是他和自己?
真是自作多情得可笑。
她迅速低下頭去,不想被任何人看見臉上一閃而過的哀傷。
又飛快地擡起頭來,變臉般換上晏晏笑意:“孟将軍風流若許,為何不少在外流連,也免表姐憂心?
”
孟昱恨不能上前一把捏碎宋揚靈臉上的笑容。
就連她在要他娶周婉琴時,都不曾流過眼淚。
而他,現在想要的又是什麼?
看她人前失儀?
知道她也和自己一樣在痛苦中泥足深陷?
他們曾見過彼此不加遮掩的歡喜與悲傷,在層層宮牆,步步為營之中示之以皿肉。
而現在,都是大權在握的人,跺跺腳就生殺予奪。
為了爬到這一步,向天地示之以刀兵城牆。
最後,彼此之間再無皿肉相對,隻剩刀兵。
共過患難,卻沒命同享富貴。
孟昱亦奉上笑容。
嘴角輕輕一扯,眸光閃亮,就是讓無數人傾倒的玩世不恭:“夫人所說有理,自是沒有道理讓如花美眷空閨獨守。
”
他抱抱拳,任酒意踉跄步伐,呼朋引伴一别而過。
蔺枚仍詫異:“這就走了?
”
周君清接話:“看樣子孟将軍喝了不少,是該早些回去。
”
“我方才聽人說仁和店酒最好,咱們今夜也不醉不歸。
”說着,興緻高昂地招呼衆人往前方走。
待得宴席擺好,陳紹禮卻不知想些什麼,面色些須陰沉,并不熱衷推杯換盞。
宋揚靈也似有心事般,一盞接一盞地喝,不用人讓。
席間與蔺枚說起宮中轶事,更是歡顔如花。
等他們吃喝畢,夜色已深。
棚子裡的戲歇了好些,卻出來更多唱戲的打雜的在街邊吃東西,以預備下一場的演出。
面目上未卸的濃妝在熱湯蒸騰的霧氣後,紅的,綠的,黑的,格外驚心。
周君清看得仔細,又經過那賣玩器的攤販。
貨郎聳肩耷眉立在貨擔後,長長地打了個呵欠,眉眼五官一時走形。
隻剩下不多幾樣玩器,他想是倦得恨不能即刻回家了。
再細看看,她方才留意的樹根盆景已經不在。
應是被人買走了罷。
周君清突然湧上淡淡遺憾,本來打算若還在一定要買的。
可突然又為自己欣賞的東西也被他人欣賞而感到歡喜。
憑空生出天下之大,未知是誰,同為知己之感。
她斂住衣袖,不禁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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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宮妃嫔請安告辭以後,宋揚靈特意支走柳橋和槐莊,與魏松至外間庭院說話。
“當時人西京兆尹的謝大人早于三年前亡故了。
”
宋揚靈一聽不禁皺了皺眉,當時還想陳紹禮之事大不了找那謝大人問問,便一清二楚。
熟料竟然亡故了,線索倒是一時斷了。
她看中陳紹禮精明強幹,性格雖有些執拗,卻也得這樣才能剛正不阿。
因此有心重用。
但若不能盡知其底細,又如何放心?
聽孟昱提及省試之後,便着人調查。
她側頭,想了想道:“西京兆尹雖然亡故,其幕僚、胥吏總還有在的,還有他夫人,應該也能打聽出一二。
”
魏松有些為難:“隻是他辭官已久,幕僚早就四散不好尋找,胥吏即便有留下的隻怕也所知不多。
”
宋揚靈倒不苛責:“慢慢尋訪便是。
”又道:“今日是新年上朝第一日,素來無甚事情。
理當散朝早才是,陛下卻這時還未回宮。
你先去看看,若有事着人來回個話。
”
魏松應了好便走。
宋揚靈回到殿内,見柳橋、槐莊正等候,便問:“早膳都預備妥當了?
”
柳橋連連點頭,上前接過宋揚靈懷中手爐,遞給小宮女收下去,道:“都妥當了,正要去找皇後,可巧就來了。
”
宋揚靈又問:“什麼時辰了?
”
“巳時都過了。
”
宋揚靈更覺奇怪,莫說今日尤其閑散,便是平常也該散朝回宮了。
難道朝堂上出了什麼事情不成?
——————
莫說這一日百官仍舊閑散,一直到元夕後,衆人才算從休假中回過神來。
因此朝堂上下幾乎形成不成文的默契,元夕前不彈劾奏事。
今日百官見了面,不過問問好,說說哪家戲文好,哪家酒席好。
便是蔺枚上了朝,也是聽朝臣稱頌稱頌盛世景象。
本來一派和樂,不成想監察禦史杜收美肅容稱有事上奏。
奏本一呈,竟是指孟昱身為大将軍勾結内臣,居心叵測。
蔺枚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這才新年第一日上朝,竟上奏如此大事!
杜收美不等陛下有所反應,躬身一行禮,已朗聲将奏本上的罪名一一說出。
本朝嚴律,内臣不得結交朝臣。
這居心叵測四字,往大了說,安上某逆之罪都有可能!
孟昱手握重兵,親信無數;魏松又是内廷重臣。
兩個都是舉足輕重的人物,這一動,不知該有多少人牽涉其中!
滿朝文武大驚之下,竟連議論都忘了。
殿中靜得恍若無人。
杜收美為禦史中丞,掌察院,平日裡也是個不黨不群的人物。
如此奏本,讓人不得不懷疑背後有勢力想打擊孟昱。
但奏本又為杜收美所上,這樣的人怎會參與黨争?
孟昱當然為自己辯解,上前一步,道:“因末将少年時曾守衛宮門,彼時便與魏都知相識。
若說毫無私交,那是欺人。
末将承認與魏都知是朋友。
但君子之交淡如水,末将與魏都知都時刻謹記身份,不敢有絲毫逾矩。
”
他所說的情況為人熟知,是以朝中知曉他同魏松來往緊密卻幾乎無人彈劾過。
更何況,便是蔺枚自己,亦是深知底裡的。
蔺枚也不以為意道:“孟卿、魏松與朕都是自幼相識,杜卿監察嚴密雖好,但這事實在小子大作了。
”
杜收美上前一步,急道:“孟将軍府上年年在元日假間宴請軍中同袍,魏都知作陪其中。
這情誼也太過深厚罷!
更何況去歲,魏都知向皇後進獻古樹,自青州運進京城,沿路皆得孟将軍麾下軍士護衛。
試問魏松一屆内臣,何德何能調動禁軍護送私禮?
今日他們裡外勾結能運送古樹進宮,他日是否能将箭矢亦送進宮中!
”
孟昱沒想到杜收美竟然連送樹一事都已知曉。
這事當初卻是越了界,因此也辦得機密,不想竟然還是走露了風聲!
虧他見慣風浪,盡管心裡發虛,面上雖是絲毫不改,隻道:“宴請确有其事。
然而進獻古樹一事末将并不知情。
請杜大人拿出真憑實據。
”
杜收美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人,想不到孟昱竟能大庭廣衆之下臉不變色心不跳地說謊否認,怒道:“徹查便知。
”
潘洪度一聽這話忍不住心中歎了口氣。
這事就得嚴詞相逼,逼得孟昱在朝堂上露出馬腳才可。
回頭徹查,便是給了時間拖延。
孟昱卻是心中長出了口氣。
這奏本來得突然,打得他措手不及。
唯有請徹查才是緩兵之計,于是朗聲道:“末将亦請徹查以證清白!
”氣勢不倒,心中卻不得不惴惴。
杜收美正中他和魏松的真病,此番即便能脫身,隻怕不死也得掉層皮。
況且,如此機密之事,到底是如何洩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