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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風滿樓(十三)

後宮新舊錄 湜沚 5828 2024-01-31 01:07

  聖旨下得快且急,朝臣也罷,後妃也罷,皆是措手不及。

  李錦舒為此氣得犯了回胃病。
歇在床上,茶飯不思。

  本以為抓住了曾鞏薇的把柄可以大做文章,熟料蘇如信竟在這個節骨眼上死了。
死的時間本就蹊跷,居然還來了這麼一道聖旨!
要說和曾鞏薇沒關系,打死她都不相信。

  特意着人去慈坤宮打聽了消息。
來人報說是在寬慰太後時,皇後主動提起的。
皇後哭得淚如雨下,說這麼多年其實信中一直有愧,知曉德妃身份不同尋常,卻委屈了一輩子。
事已至此,若讓德妃死後哀榮不夠,她将來隻怕縱死也難以閉眼。

  李錦舒是知道蘇如信從前的王妃身份的。
不由得吊起雙眉,不忿道:“她倒是演的好戲,裝得好人,既如此,當年做什麼搶别人的後位?
蘇如信沒死時,她怎麼不賢良不讓位?

  衆人見李錦舒動怒,皆噤聲不語。

  唯有秀萸上前勸慰:“娘子仔細身子要緊。
德妃人都去了,名分上再好聽也是空的。

  名分!
輕飄飄的兩個字,看不見也摸不着,可是她就是在意,撓心撓肺地在意。
蘇如信躲在深宮多年吃齋念佛,諸事不問。
而她為了陛下用盡了心機和手段。
到頭來,蘇如信求仁得仁,那她李錦舒百年之後會如何?
仍是妃子二字嗎?
她怎麼能甘心?

  而且蘇如信以皇後禮下葬了,那蔺枚算什麼?
皇後嫡子?
将來還要封太子麼?

  她為陛下付出一生,她的兄長征戰北方,為國而戰。
她的兒子,不該是名正言順的繼承者麼?

  曾鞏薇!

  李錦舒蓦地抓緊被角,眼中恨意疊出。
都是曾鞏薇那個賤人!
她怎會真的同蘇如信一起念經誦佛?
不知道同蘇如信說些什麼,哄得那個傻子還來自己這裡投誠。
說甚麼将來隻想落葉歸根。

  皇宮裡的女人,歸哪裡的根?
死也要死在這宮裡!

  她腦中突然靈光一現,事已至此,若真有一絲回轉之機……于是連聲叫秀萸:“你即刻去皇城司獄提彩鐘,我要親自審問她!
快!

  秀萸領命而出。

  ——————

  裝殓之後,靈堂已在穗明宮搭建起來。
棺木是蔺常親自定的。
西南墨州進貢的一副香楠。
顔色微姿,更有一股清香經年不散。

  欽天監也派人來擇定了挺靈入葬時間。
蔺常宣布辍朝五日。
每日過來舉哀。
文武百官、内外命婦亦拈香舉哀。

  每日迎來送往不知幾多人。

  宋揚靈每日協助八王爺在此理事。
那日忙活了一上午,好容易得個喘氣的機會,從靈堂右邊繞出去找茶喝,看着靈堂裡仍是進進出出的人。
正是晚膳時間,有頭有臉的白日裡已經來過。
此時拈香的便是各宮宮女,以及品級不高的外命婦。

  剛放下茶盞,便看見一個略微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裡見過的宮女。
手中拿着香——一雙手格外奇怪,蛻皮又有些青紫。
她神色慌張。
磕頭時更是格外賣力,嘴裡還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麼。

  宋揚靈使勁想了想,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那人。
她素日用心,但凡見過面的人必會留意記得面貌姓名。
怎的這個人就是記不起來?

  她索性朝外走了幾步,離那宮女近些。
見她磕頭以後,起身走到火盆邊,半跪在地上,燒了好些紙錢。
一面燒,一面默念着什麼。
火光太大,煙灰四起。
那宮女擡起胳膊随意擦了一下臉。

  這個動作倒是熟悉得很。

  宋揚靈一下想起,原來這個人見是見過的,卻未曾通過姓名。
還是在二殿下成親期間,她去向皇後彙報事宜。
結果皇後去了穗明宮,她便找過去。
回話時,見過這宮女上點心。
德妃還誇她素點心做得好,賞了錢的。
彼時她也是這樣擦了下臉。

  她記得從當時對話中聽出,這是皇後從宮外請的一個廚娘。

  她怎會如此神情慌張?

  宋揚靈不是沒懷疑過德妃的死因。
德妃确實身子羸弱,但這去世的時間實在太過蹊跷。
更何況德妃死後,皇後又像陛下建言,以皇後之禮下葬。
說起來是皇後限量,與德妃感情深厚。
但是,從結果來看,實在太有利于皇後,讓人不得不懷疑。

  諸位之争中,二殿下本來占盡先機。
而德妃死後,獲慈賢皇後谥号,這樣一來,局勢瞬間扭轉。
這樣算起來,三殿下便稱得上嫡子,繼承順序上自然優于大殿下。
這一步,真正是力挽狂瀾。

  見那宮女燒完紙,起身拍了拍身上、頭上的灰,又恭恭敬敬作了揖,朝四周鬼祟一望,才小心翼翼地出去。

  宋揚靈立時跟上去。

  看她走的方向是往鳳銮宮。

  天色漸晚,風聲飒飒。
遠天幾紐像被手撕過的雲,染上暮色。

  行到一處僻靜地方,宋揚靈見那宮女越發機警,不時東張西望,兩手交握在兇前,似乎害怕得緊。

  她跟在後面,想了想,走快兩步,躲在一株大樹後,學德妃的語調,幽幽道:“本宮霎時想念你做的點心,幾時再做給本宮吃?

  “啊啊啊”,隻聽一陣凄厲慘叫。
那宮女拔腿就跑。
宋揚靈亦追上去,仍不忘說話:“本宮打賞你的錢,你忘了麼?
地府裡沒有素點,你下來幫本宮做可好?

  偏巧這時,一陣大風起。
将地上枯葉盡皆刮至半空。

  那宮女更是害怕得緊,上下牙關直打哆嗦,整張臉似都扭曲了。

  宋揚靈接着道:“你再跑!
本宮一直在你背後。

  那宮女吓得大哭起來,立刻跪在地上,磕頭不止:“德妃,娘子,不是奴婢的主意,都是皇後吩咐的啊。
您要是喜歡吃素點,奴婢做了燒給您,但千萬别帶奴婢去地府啊……”

  果然跟皇後有關!

  四周寂靜,唯有風聲不止。
樹木暗影憧憧,宋揚靈雖是吓别人,自己也不禁後背發涼,還得竭力忍住,繼續道:“本宮亦知曉就憑你能成何事!
你将皇後所做一一道來,我在閻王跟前備了案,才能洗去你的罪名。

  那宮女又哭哭啼啼了好一陣,蓦地伸出雙手,置于身前,道:“奴婢起先也不知道,剛進宮時,便叫奴婢做點心。
彩鐘夫人說奴婢給皇後、娘子做點心,要格外小心,注意幹淨。
每日便要奴婢用藥水泡手。
初時麻癢不堪,後來手上層層蛻皮,就成了這幅樣子。
也是娘子突然辭世,奴婢想起來每次做點心,皇後吃的很少,才察覺有異。

  宋揚靈一想,說的也是。
德妃輕易不出宮,皇後雖帶了廚娘過去,所用食材皆是德妃宮裡的,不好動手腳。
便是下藥,做點心時,廚房裡還有許多人在,也不好動手,竟是隻有從廚娘身上打主意了。

  隻是,這法子也太慘了些。

  隻是僅憑手上浸毒,何以緻人于死?
想來一是德妃過于體弱,二是皇後還有其他手段。

  她便說:“夜裡,本宮還要去探望皇後。
你先行退下罷。

  那宮女聽得這一聲,顧不上跑,隻不停磕頭:“娘子您千萬不能說是我說的呀。

  宋揚靈躲在樹後,不再說話。

  ——————

  曾鞏薇這幾日忙得都瘦了些。
做戲要做全,她既然與德妃姊妹情深,自然要每日過去舉哀哭靈。
還要每日探望太後。

  更重要的是表達對蔺枚的關心,顯示如今唯有她才是蔺枚的唯一依靠。

  勞心又勞力,蔺枚那小子還頗有點不識好歹。
心裡卻高興得很。

  是的,蘇如信去世,她十分高興。
因為這是這場棋局的最後一步。
她赢了,赢得十分徹底。

  事情要從什麼時候開始說呢?

  從李錦舒被陛下的寵愛蒙了眼,昏了頭開始?
還是從蘇如信那如灰燼般的雙眼開始?

  李錦舒以為陛下常陪伴她,便是寵愛非常。
可是陛下逢年過節總要去穗明宮走一走。
王傳德那個狗腿子從來對穗明宮也是諸多維護。
這才是隐于人前的關切。

  所以,她雖然不忿,但也不得不承認,陛下心裡,有蘇如信的一席之地。

  而蘇如信呢?
大約真的是吃齋念佛,吃得毫無野心。
野心這個東西,就跟喜歡一個人一樣,是眼裡藏不住的光彩。

  而蘇如信,卻沒有了。

  野心是生存的驅動力,沒有野心的人,會失去警惕性。

  她那點拙劣的手段,真是一分也沒瞞過曾鞏薇。

  起初蘇如信百般試探曾鞏薇到底要以何手段對付蔺楠。
那種試探,淺顯得如同小孩子的把戲。
曾鞏薇故意拖着不說,不過是因為時間未夠,毒性不得發作。
于是一拖再拖,到差不多時,便敷衍了一個什麼巫蠱案。

  蘇如信竟然信以為真。
還跑去向李錦舒告密。

  這麼容易落人把柄的事情,她曾鞏薇怎麼可能去做?

  而蘇如信,甚至李錦舒,每一步都在她預計之中。
蘇如信告密,事情落敗。
李錦舒好大喜功又與自己不睦已久,勢必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定然借機将事情鬧大。

  此時,蘇如信突然辭世。
治喪期間,自己便可成功避開風波。
隻是可憐了彩鐘……

  有道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蘇如信、李錦舒都以為她的目的是要扳倒蔺楠。
殊不知她從來意不在此。
從她問蘇如信要不要幫蔺枚拿回嫡子身份的時候起,她的目标便隻有一個——以蘇如信的命換蔺枚的嫡子身份。

  這才是蘇如信真正能幫她兒子的事情!
絕不是去向李錦舒投誠,低頭于他人屋檐。

  ——————

  李錦舒等了許久,才見秀萸回來。
卻是去時幾人,來時還是幾人——不見彩鐘蹤影。

  李錦舒詫異:“人呢?

  秀萸面有不安:“彩鐘她,不堪淩辱,自盡了。
皇後她,怕是要來興師問罪。

  李錦舒一時不禁頹然。
想起那日曾鞏薇将彩鐘交予自己發落,怕是就等着這一天罷!
再思及前事,想不到這一句棋,她竟會一步步落入曾鞏薇圈套,最後潰不成軍。

  她本來占盡先機,赢面很大。
卻被曾鞏薇徹底扭轉頹勢,既掃除了蘇如信這個生母的障礙,又将蔺枚推至嫡子地位!

  秀萸見李錦舒一瞬間面色灰白,隻得勸道:“娘子無須憂心。
陛下對娘子和殿下的偏愛,衆人皆知。
更何況,還有大将軍。
将軍在邊疆屢立奇功,他日班師回朝,定當再得嘉獎。
屆時由大将軍向陛下建言,陛下豈會不聽?

  是了,還有她大哥。
李錦舒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想起了李長景。
可心裡突然又滋生出一點不自信。
她自己的哥哥,她再了解不過,醉心于兵法,卻從未有隻言片語關于太子之位。

  ——————

  宋揚靈自打得知皇後背地所做之事後,雖然也替德妃抱屈,卻不敢輕舉妄動。
告訴陛下?
沒有真憑實據,诽謗皇後,她怕是不要腦袋了。
告訴蔺枚?
他一個羽翼未豐的皇子,又心思簡單,得知這樣驚天陰謀,除了沖動行事,還能有何辦法?

  竟是一點法子也沒有。

  每日還要在德妃靈前,上香時都不得安心。

  便格外盼望能見到孟昱。
哪怕隻是向他訴訴苦,也能緩解心中抑郁。

  還沒等來孟昱,倒是等來了一封急信。

  拆開一看,整個人都愣住了。

  信上說,宋家遭流放的三房人家——俱是堂房叔伯,她爺爺的兄弟的三個兒子,皆遭時疫而亡。

  三個叔伯,五個堂兄弟,還有嬸嬸伯母,竟無一人生還。
信中說,唯有三個堂姐妹在她姑母家中,未随流放。

  好一個宋氏家族,竟再無一個男丁!

  三個叔伯雖是堂房,但關系極為親近。
尤其是三叔,與他父親差不多年紀,脾氣又合,經常來往。
她與三叔家的兄妹也就格外熟稔。

  堂兄同她年紀一般大,幼時還在一張床上睡過。
長大些,她便時常捉弄他。
他也不生氣,有了好吃好玩兒的,都記着她。

  竟然都不在了麼?

  她可是連要走什麼門路,幫他們安插什麼位置都計劃好了。
她雄心勃勃的光耀門楣的計劃,未及開頭,就粉身碎骨。

  第二日,王傳德将此事報給蔺常。
蔺常親自關切了宋揚靈幾句,又道:“你家中逢此等變故,留你在此未免太不近人情。
這幾日你就暫且出宮,料理了親人後事再回來。
你在外頭恐怕人手不便,我叫王傳德給你安排幾個人一同出宮。

  宋揚靈感激得差點五體投地:“謝陛下體諒。

  她當即出宮。

  ——————

  偏巧這日,孟昱正進宮吊唁。
上香之後,聽說宋揚靈協理喪事,便四處找她,隻是找了許久也未找着。

  正欲去勤政殿附近看看,不妨遇到一個素服少女。
他未及細想,便要離開。

  那少女卻叫住了他:“孟昱!

  他詫異地回頭,滿臉疑惑,看了半天才想起這是好些日子以前見過一面的公主。
立即請安行禮。

  蔺桢卻一跺腳,撅起嘴,十分不滿:“你居然不記得我!

  “末将不敢,隻是公主換了素服,一時沒敢認。

  “哼!
蔺桢仍是粉面含嗔。
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将孟昱打量了一番,見他似比從前瘦了些,便問:“聽說你去軍營練兵了?

  孟昱記挂着要去勤政殿,不欲久留,便說:“是,約有一千人。
末将還記着出宮,公主若無事,末将便先行告退。

  “你!
”蔺桢确實也沒什麼事兒,但又不想就這樣放孟昱走,故意道:“我還要問你帶兵打仗的事情呢?
誰許你走了?

  孟昱心中實在着急,便說:“末将未曾真正領過兵,待他日有幸領兵打仗,定當向公主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軍營中确實還有急事,恕末将告退。
”說完,拔腳就走。

  蔺桢在他身後急得跳腳,可又不便大呼小叫,隻壓低聲音,像是說給她自己聽:“人家……還想再見見你……”

  孟昱未到勤政殿,幸而半路上遇上了魏松。
才得知原來宋揚靈家中發生變故,已經出宮。
他便也即刻出宮,朝宋家而去。

  宋揚靈正在家中為難。
因時疫而亡,怕*不幹淨,都是要燒化的。
可即便燒化,總也還有骨灰。
可她一介女流,如何奔赴千裡去取骨灰?
怕是得找人幫忙。

  正傷心時,陡覺眼前一暗。
擡頭一看,卻是孟昱高大的身影擋住了門外的光。

  她本來坐在椅子上。
乍見孟昱,又是在此等時刻,一時心潮起伏,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
隻一手緊緊抓住扶手,端直了身體,哽咽難言。

  孟昱上前一步,一把将宋揚靈按進懷裡。
安慰道:“想哭,就哭出來。

  宋揚靈好似真有了依靠一般,整個人陡然放松。
依偎在孟昱兇腹前,隔着素服,感覺到下面溫暖而微微發硬的肌膚,嚎啕大哭。

  一邊哭,一邊說:“都不在了。
我父母去了,看我長大的叔伯兄弟也都去了,好像就隻剩下我一個人。

  孟昱隻覺得心都揪起來,輕輕摸宋揚靈的頭,語氣異常堅定:“你還有我。
我一世也不會離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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