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宴畢,李長景回到府中,立時召集幾個心腹幕僚,要他們連夜拟一道自請辭去殿前司指揮使的奏折。
幕僚大驚,百般勸說無果。
隻得先行拟了折子。
然而心中到底放不下。
他們依附李長景而得榮華,若李長景勢敗,他們又當如何自處?
!
内中一個名叫趙繼先的,續弦夫人正是秀萸的妹妹。
是以能同宮中搭上線,從李長景書房出來,他便即刻回家請夫人寫了封信遞進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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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百官正等候上朝,不想魏松前來傳話,稱陛下身體不适,今日不朝。
蔺常登基十數年,不早朝的日子屈指可數。
衆人驚詫無比,卻不敢表露,隻一些交好的暗地裡交換了個眼神。
然後再齊齊看向李長景、米丞相諸人。
這兩人其實也絲毫不知底裡。
明知衆人心有懷疑,卻也不好表态。
半晌,米丞相才向魏松道:“未知龍體如何?
”
魏松施禮道:“略感風寒而已。
”
米丞相明知蔺常不是略感風寒就不早朝的人,想當初蔺常渾身高熱亦堅持上朝。
心中雖有疑慮,但為安定人心,仍是道:“那煩請内侍代為轉達百官緻意。
”
“丞相放心。
”
米丞相這便轉身退出。
百官見米丞相都走了,也不好久留,都魚貫而出。
李長景走不多遠,被一個小黃門追上。
他認得是賢妃宮裡的人,便停下問何事。
那小黃門行了一禮,才說:“娘子有一封信轉交将軍。
”
李長景接來一看。
字迹扭曲,詞句簡單,一看便是出自李錦舒之手:“萬不可自請撤去指揮使一職!
奏章已經攔下!
”
李長景氣得一把将信紙揉成團,緊緊捏在手中。
他實在沒想到這個妹妹竟然膽大妄為至此,連給陛下的奏章都敢私自截下!
況且說到底,她隻是一個後妃,憑什麼插手朝堂事務!
若不是他的親妹妹,他……他真要……
他一臉陰沉,沖那小黃門道:“我知曉了。
”然後腳不點地出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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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常不朝之事沒多久便傳得阖宮皆知。
宋揚靈命人打點了東西,便同蔺枚一起到勤政殿請安。
各宮妃嫔都來過了,甚至連太後也來親身看視。
勤政殿裡珠環翠繞,濟濟一堂。
曾鞏薇看着不像樣,生病的人自然需要靜養,哪裡禁得住這等吵鬧。
她本欲等太後發話叫衆人各自散去。
不料太後做慣了老好人,不欲得罪人。
曾鞏薇等得不耐煩,便直接開口:“咱們這麼多人圍在這兒,陛下不得清淨,不若先行回宮?
”
畢竟是自己兒子,太後到底心疼,立時順着話道:“此話甚是,都先散了罷。
”
門外還排着多少正等着機會見陛下一面的妃嫔,聽見裡面叫各自回去,自是洩氣不已。
又是嗡嗡嗡一片聲響,倒是魚貫而出。
蔺枚和宋揚靈到的時候,曾鞏薇攙着太後也正要離去。
她有私心,希望蔺枚多和陛下接觸,自然不會叫蔺枚走,隻笑着道:“陛下等會兒要喝藥,你趕緊進去候着。
”
太後也是面帶笑意,道:“快進去。
”隻是側過臉時,在曾鞏薇和蔺枚之間打量了一眼。
目光諱莫如深。
蔺常其實也無甚大病,就是受了風寒,有些咳嗽發熱。
不去上朝是因為四肢酸軟得厲害,他猜想是前一陣太過忙碌,歇得少了,是以此次一病,格外虛弱。
本欲強撐着上朝,但轉念一想病體不好看,有損龍顔,不如罷了。
況且心底還存了一份小心,大約是年紀大了,身子骨一有風吹草動,便擔心得緊。
害怕真落下什麼病根,得不償失。
便聽從太醫建議,歇了一天。
方才那麼些宮妃擠在一處,是吵鬧得厲害,此刻走了,到清靜。
又聽見蔺枚和宋揚靈在下請安,他略略側頭一看,倒有些歡喜。
對宋揚靈說:“自打你走後,在沒有人如你這般深知朕的讀書習慣。
正好你今日來,快去幫朕理理書案,再挑兩本書放在榻邊,躺在這裡無聊得緊。
”
宋揚靈伏首應是,便出了寝殿,往書室走去。
走過一段穿花遊廊,迎面正碰上拎着水桶的周婉玉。
自家姊妹,自是不等她行禮,宋揚靈便喚了一聲:“婉玉。
”
這還是她成親以後兩人頭一回見面。
成親後,從前交好的宮女都來向她請過安。
獨周婉玉一人從未來過。
她知曉婉玉性子不活潑,不願意逢迎,因此也不甚在意。
後來還找人來請過周婉玉小聚,不料她那日忙得很,未曾有空。
再後來,周婉玉倒是來過穗明宮一回,還帶了副繡樣。
一片杏林,綴滿果子。
針腳細密,遠看直如畫般,想是費了好一番心皿。
宋揚靈見到之後,隻可惜那日不在,未曾親自答謝周婉玉。
今日一見,自是歡喜。
不料周婉玉的表情卻很是奇怪。
想笑似乎又恨勉強,像發怒又帶着克制。
宋揚靈識人眼色何等精明,立時看出周婉玉不妥,溫言道:“可是受了委屈?
還是有難以啟齒的難處?
咱們自家姊妹,你直說便是。
”
其實宋揚靈進勤政殿的時候,周婉玉就看見了。
她是坐着車來的,到門口時,蔺枚在地下站着,親自扶她下的車。
此刻又見宋揚靈面容嬌豔明媚,風采更勝從前。
想是做了王妃,事事順心如意,自然比從前更水靈。
不禁想到孟昱。
她明知宋揚靈與孟昱交好,結果好端端的,宋揚靈卻嫁了三殿下。
依她想來,自是宋揚靈撿了高枝。
雖說是陛下賜婚,可要是宋揚靈平日裡沒下功夫,陛下怎可能突然賜婚?
!
因此心裡存了好一段憤恨不平。
自打宋揚靈成親,她便未去看過。
後來是她着人來請,面子上心裡也過不去,因念着畢竟受宋揚靈恩惠頗多,熬了好幾夜繡了一副圖,親自拿到穗明宮。
偏巧那日宋揚靈不在宮中,不知為何,知曉她不在,自己倒長舒了一口氣。
她實在不知,再見宋揚靈時,該以何态度。
此刻,聽宋揚靈如此說,心裡陡起一股氣,也沒細想,沖口而出:“我有什麼委屈可受!
衆人都知曉我是王妃的表妹,客氣得了不得。
”
宋揚靈聽她口氣越發怪異,思前想後,霎時間想明白,婉玉對孟昱有情,這番态度必是為他抱不平了。
想起孟昱,宋揚靈面色一白,心裡驟然一痛,刀絞一般。
周婉玉見宋揚靈不說話,又接着道:“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表姐飛上高枝,又沒有想過曾和你……”她想了半天,将“情意深重”四個字咽下去,隻說:“甘苦與共的人?
你對得起他麼?
”
宋揚靈面色白得如紙。
她雖有苦衷,負了孟昱卻是不争的事實。
她竭力穩住身形,盡管心如刀絞,卻不肯表露絲毫,微微垂下眼,聲音冰冷:“沒什麼誰對不對得起誰,各人都有各人的路。
”
話音剛落,看見對面周婉玉雙眼圓睜,表情有異。
她一回頭,隻見一個人面色鐵青,雙唇緊抿,一言不發地盯着自己。
她頓覺天旋地轉。
那穿着武将官服,劍眉星目絲毫不變的不是孟昱,還是誰?
!
宋揚靈蓦地合上嘴。
孟昱突然上前一步,對周婉玉沉聲道:“多謝你替我着想。
但我孟昱不需别人不平。
我和她之間,亦無需任何人評判!
”說着,一把拽起宋揚靈的手,邁着大步走至一邊。
剛到一處樹叢後,孟昱放開她的手,側身轉向一邊。
雙手抱兇,仍是不說話。
宋揚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已被捏得通紅一片。
她實在未曾想過竟還有同孟昱私下見面的時候。
隻覺尴尬緊張,不知他現在想些什麼,亦不知該說些什麼。
兩個人靜默了半晌。
孟昱突然開口:“既然貴為王妃,何須由着人指責?
”他方才站在那裡好一會兒,看着周婉玉嚴詞逼問,她竟然就那麼受着,一句話也不說!
是當王妃當傻了,連護衛自己也不懂了麼!
宋揚靈隻當他也是存心譏諷,面色一僵,仍是閉口不言。
孟昱兇中火氣更甚。
突然轉過身來,雙眼直視宋揚靈,又上前兩步,将她逼至角落。
宋揚靈隻覺一股氣勢壓頂而來。
不由鼻中一酸,強忍着才沒哭出來。
想起來,心中卻是有訴不盡的委屈。
她一門皿債之下,被迫放棄最愛的人。
日日在深宮之中虛與委蛇。
心懷仇恨,不敢示以任何人。
連睡覺時都咬緊牙關,生怕一個不小心,于夢話中稍洩心事。
而她深愛的人,站在面前的這個人,隻怕既恨她,又不屑于她。
她可以不管周婉玉怎麼想,怎麼評價,可她怎能不介懷孟昱心中如何想?
!
可是退路已經被她自己親手堵上了。
宋揚靈感到徹骨的孤立無援,行于刀尖,踏于薄冰。
“我剛從洞遙回來,見了你見過的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孟昱的嗓音有些沙啞。
宋揚靈給他的信,那上面的一個字他都不相信。
他想了很久,還有什麼理由能讓她一夜之間大變?
他終于想到洞遙。
孟昱的話像一束光,照亮了囚禁宋揚靈的深淵。
她死死咬着嘴唇,卻忍不住眼淚紛紛下落。
不為别的,就為有一個人知曉她最深重的災難。
“無論你要做什麼,我願意相陪。
”孟昱幾乎就要克制不住沖動将宋揚靈摟進懷裡。
像從前一樣。
宋揚靈的身體顫抖得厲害。
可是,她的皿海深仇拖垮她一個人就夠了,則能讓他也深陷泥沼?
!
宋揚靈突然伸手使勁将孟昱推開:“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