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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女帝臨朝(九)

後宮新舊錄 湜沚 3757 2024-01-31 01:07

  入夜,涼風襲人,燭火搖地。

  林大娘四處查看了一遍,才來到正房。
迎頭看見小丫鬟瑞珠提着熱水過,便道:“等等,給我洗洗手。

  小丫鬟一回身,見是管家的林大娘,立即笑嘻嘻上前:“恰好提的不是滾燙的水。

  林大娘一邊搓手,一邊朝東廂望了一眼,問道:“夫人預備歇下了?

  瑞珠蓦地壓低口氣,湊到她耳邊,悄聲說:“可沒呢。
我方才進去,見一桌飯菜,一絲兒沒動。
酒倒是下去了大半。

  “吓——”林大娘倒抽一口氣,也就不說什麼了。
他們府裡不能說的事情太多。
将軍位高權重,隻是不常回來。
挨到好大歲數,好容易娶位夫人,竟是個瞽目的。
人都說将軍和夫人相識已久,情深意重,隻是因為夫人在宮裡當差才耽擱到如今。
還說将軍為了娶夫人費了好大功夫,真正好事多磨有情人終成眷屬。

  可她看着,卻怎麼也對不過滋味來。

  不是說将軍待夫人不好。
好自然是極好的。
憑她見過那麼多小夫妻,再沒有比将軍更好的了。
可是将軍他不進夫人的屋子呀。
成親也好些年了,到現在也沒有一子半女。
夫人倒是賢良,也看過幾個女孩子,偏偏将軍不肯。

  叫她說,一雙夫妻,沒個子女,那還稱得上夫妻麼?

  可這些事,是府裡禁忌,提都不能提的。
她嘴唇動了動,将到了嘴邊的話又壓下去,望着東廂的門,說道:“我進去見過夫人,就回家去了。
要有什麼事,你們打發人來找我。
夫人既有心事,辛苦你們仔細些,要是出了差錯大家都讨不了好。

  瑞珠知道林大娘年紀大,況且職責在身,時常唠叨提醒,笑着道:“您老就把心放回肚子裡。

  林大娘這才拿帕子擦擦手,一徑去了。

  ——————

  周婉琴沒心思聽林大娘說府裡瑣事,敷衍一番,就令她回去。

  她回身坐下,摸到酒杯——太輕,想是沒酒了。
正要自斟,忽而聞見一陣脂粉香氣逼近,知道是梳雲過來斟酒。
就垂下手,輕輕往後一靠。

  “夫人,時辰也不早了。
喝了這盞,就預備睡下罷。
奴婢想着,今日宮裡有大典,将軍必定要晚回來的了。

  周婉琴緊緊捏着酒盞,手背透出發青的白。
兩頰卻是紅得染了胭脂一般。
雖是坐着,卻坐不住似的,身子搖搖晃晃。

  梳雲放下酒壺,趕緊攙了一把:“夫人小心。

  她咯咯笑起來:“沒事,能有什麼事情?
你坐下,陪我喝一杯。

  梳雲斜簽着坐下,卻并不動酒,隻幫周婉琴夾菜,勸道:“上回夫人說南方的鲥魚好,将軍特意叫人從江南帶了。
今兒才下船。
廚房就做上了,夫人多少嘗點。

  清蒸的魚肉,細白軟嫩,覆着幾縷翠綠蔥絲。

  周婉琴卻不動筷,隻笑着道:“今日就是登基大典了。
揚靈她,她都做了皇帝了。

  梳雲還為這事奇怪呢。
阖府皆知,夫人是皇後——噢,不,陛下的姐姐,雖說是表親,也是皿親。
這樣天大的好事,還以為夫人會放賞,怎一個人在屋裡喝起悶酒了呢?

  “是呀,今日府裡衆人都說要恭賀夫人呢。

  “恭賀?

賀我什麼?

”她的聲音像泅開的水迹,帶着濕哒哒的酒氣。

  “陛下是夫人的妹妹。
陛下大喜,夫人自然也喜。
便是我們,亦面上有光。

  “哈哈哈哈——咳——咳——”,周婉琴笑得急,突然猛烈咳起來。
身子劇烈顫動,臉上更是紅得如燒一般。
面紗被吹起,露出布滿紫紅疤痕的雙眼,煞是觸目驚心。

  梳雲乍見一震,悄悄側了側頭。

  周婉琴喘過氣來,按着桌角,笑道:“皇上,九五至尊,以後,憑她想要,任是什麼東西,什麼人,都能得到罷。

  梳雲扶了扶周婉琴的後背,順着話頭道:“那是自然,天下都是陛下的。
陛下自然也不會薄待夫人和将軍。
外頭人都說,陛下是千古難得一見的女中豪傑呢。
也是,要不是非同尋常,怎能登上帝位?

  女中豪傑!
揚靈!

  周婉琴的拳頭突然緊緊捏起來。
她再也看不見的雙眼,以及她從來都忘不了的從前。

  揚靈當然是厲害的。
算無遺策,又膽識過人。
姐姐出事的那日,書韻局的宮女在鳳銮宮跪了一殿,人人自危。
自己也被牽扯,眼看活不成了,隻有她敢為自己辯解。
說是活命之恩亦不為過。

  她伸出右手,摸着臉頰,一寸寸往上,碰到異常光滑卻隆起的肌膚。
她無從想象自己的雙眼已成什麼模樣。
想是吓人得緊罷。
廢了這雙眼,自己成功嫁給孟大哥。
而揚靈徹底扳倒米黛筠。

  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最後會像她姐姐一樣。
她們,怎麼舍得舍棄孟大哥?

  “她們都是蠢人,愚不可及!
”周婉琴突然發怒。
酒盞一倒,豁朗朗滾下地去。

  梳雲駭了一跳,連忙蹲下去撿酒盞——幸而不是瓷的。
就聽自家夫人喝到:“你以為當了皇帝的人,就非同尋常麼?
都是利益蒙了心的!

  她真想剖開心口,問老天一句,為什麼偏偏這樣安排?

  當年為姐姐與孟大哥做紅娘。
現在想來,姐姐自是比不上揚靈萬一,然而那時,孟大哥待姐姐的真心,是再清楚不過的。
後來他遇到揚靈,即便滿心不甘,也得說一句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可是最後呢?
也許是為了自保,也許是為了今日之權傾天下,揚靈到底是辜負了孟大哥。
她一手謀劃,讓自己嫁與孟郎。

  虧她舍得!

  成親數載,他待自己,彬彬有禮,可分房而卧,從不留宿。
起初以為他嫌棄自己容顔已毀,不料冷眼旁觀,他竟是絲毫不沾女色。

  他守的是什麼?
不言而喻。

  要怎樣的情深似海,才願意這樣長久而無望地堅守?

  他錯付的真心,說不出的情長,像鞭刑,笞了他,卻疼了兩人。

  為何他付出過真心的,都負了他?
而自己對他一腔深情,卻如石沉大海,得不到絲毫回應?

  兩個被辜負的人,又偏偏做了夫妻。
日夜相守,人未白頭,情已老舊。

  梳雲看自家夫人越來越不對勁,心裡打鼓,隻得勸道:“夫人,這酒就不喝了罷?
這早晚可該歇下了。

  周婉琴像突然被抽走了力氣似的,軟綿綿地問道:“什麼時辰了?

  “亥時了。

  她歎口氣:“這麼晚了。

  聽口氣,夫人是打算睡了。
梳雲長舒一口氣,不禁輕快道:“可不是,奴婢幫夫人更衣。
”說着,站起來,伸手要攙周婉琴。

  不料她一拂袖:“不睡。

  “啊?
”梳雲的手落空,不禁輕呼了一聲。

  周婉琴臉上突然挂着溶溶笑意:“等将軍回來。
”她放下酒盞,一手伸在桌案上,頭慢慢倒下去,不勝酒力的模樣,口中喃喃:“有一樁事情,壓在我心裡好久。
今日不吐不快。

  ——————

  宮中飲宴在申時就已結束。
孟昱卻被宋揚靈單獨留了下來。

  在杏院設了一幾飲茶。

  清明已過,雨水潤了滿樹新綠。
粉白的花堆在枝頭,重重疊疊,像裁剪的冰绡。
幾案設在露台上,微風過,數片花瓣悠悠落在茶盤上。

  宋揚靈笑盈盈的,将花瓣攏在一處。

  孟昱笑她:“幾時這樣憐香惜玉起來?

  “你不知,杏花桃花敷面,白嫩肌膚。
”她興緻高昂的樣子,像得了了不得的珍寶。

  實在是心情太好。
詩上說金榜題名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
這般意氣風發亦不足以描摹她此時情懷。
她是江山之主,這一日看盡的可是千裡江山!

  她将茶倒進盞裡,蓦地擡頭,水光潋滟的雙眸定定望着孟昱。
一時倒沉默了。
一路行來,曲折往返,得意失落,除了自己,唯有身邊此人知曉得最為透徹。

  是以,今日,她最重要的日子,到最後,隻願意将他請來,飲一杯清茶。

  她緩緩伸手,将茶盞遞到孟昱面前。
白軟如棉的手托着盞底,纖長的手指扶着杯沿。
茶水清,水面微皺。

  何其有幸,今日榮耀富貴有人共享。

  “盡在此茶中罷。

  孟昱接了茶。
目光從宋揚靈光潔的手指繞到茶水上。
水面打着旋。
他不由笑起來,漆黑的雙眸在日光下熠熠生輝:“高興得手抖成這樣?

  “你不高興麼?
我的榮耀,亦是你的功勳。

  孟昱并未飲茶,将茶盞置于案上。
突然張開雙手,伸了個懶腰,雙手在後撐住頭,一雙長腿往前一伸,身子後仰。
暖融融的日光打在他臉上。
他微眯起雙眼,道一聲:“容臣放肆。

  很久沒有這樣安心過了。

  披荊斬棘浴皿前行了這麼久,習慣了風吹草動杯弓蛇影,而今功成名就,似終于攀上頂峰,再不懼寒風冷箭。

  不多久,宋揚靈聽見一陣均勻的呼吸聲。
她側頭望去,見孟昱竟然睡着了。

  她握着茶盞,一口接一口地輕啜。

  今日的陽光,實在是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風來,刮得杏花如雨飄落。

  她忍不住側頭,看見孟昱被吹了一頭一臉的花瓣。

  于是起身,走到他旁邊。
蹲下來,輕輕撿他頭上的花瓣。

  孟昱長長的睫毛顫了一顫,忽然睜開眼睛。
揚靈的臉,還是自己惦記的眉眼。
離得這樣近,帶着他再熟悉不過的氣味。
滿頭的杏花,似霜雪皓首。

  他突然坐直了身子,一把拉住她的手,眼裡是不知身在何處的迷惑:“我們就這樣坐到了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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