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如信的日子幾乎一成不變,卯時起,淨面用膳,然後抄寫佛經,中午略休息,下午繡花,夜裡臨睡前再讀經書。
因她身體孱弱,太後特意交代不需日日前去請安。
她在宮裡沒有走得近的妃嫔,娘家人也甚少進宮請安。
隻有她親生的皇三子蔺枚來時,金碧輝煌的宮殿裡似乎才有熱鬧的人氣。
曾鞏薇進來時,覺得滿耳都是她和侍從的腳步聲,便忍不住地想輕些。
穗明宮的人趕忙跑到蘇如信近前禀報皇後駕到。
她倒是不慌不忙,款款而起,再緩步輕移至門外相迎。
見了皇後,福禮問安,有條不紊——是大家閨秀的風範,不卑不亢。
曾鞏薇其實很看不上這些所謂書香世家小姐的表面功夫。
她們禮數太足,你很難從那些太有分寸的表情去猜測她們的真實情感。
要從這一點上說,她還情願同李錦舒打交道,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就連捅刀子都是明公正道地來。
兩人厮見畢,德妃領着皇後到正殿入座。
讓了主位,又親自奉了茶。
皇後接過,笑道:“還是你這裡清靜。
”
“皇後貴人事多,自然比臣妾勞心勞力。
”
曾鞏薇直接道:“也不怎麼操心,反正這後宮裡能人多。
”說完,覺得頗有怨憤之氣,不利今日談話,便收住了,轉而問幾句德妃的身子狀況。
“未見大的起色,不添病就是好的。
越來越少眠,雖說五更起,到四更時就怎麼也睡不着了。
”
皇後來時本沒有好心情,因多年心結,對德妃的态度也十分微妙。
眼下聽她這樣說,卻不禁有些心酸。
德妃比她大不了幾歲,正是豐腴的年紀,卻清瘦得可憐。
一雙眼睛在臉上格外突出,又不怎麼有神采,像隻安靜而疲憊的鳥。
她一時心熱,勸道:“我說你就是不知保養。
你想,你沒有一大家子的母族要操心,也不管這宮裡頭的是是非非,還有三皇子承歡膝下。
我要是你,每天該吃吃,該喝喝,還念什麼勞什子的經!
”
這話說得直接,蘇如信不禁面上淺淺一笑,又自謙到:“臣妾是福薄之人,又無甚用處,得太後、陛下、皇後垂愛,卻不能分憂解勞,唯日日念經祈福,以求上天庇佑。
”
曾鞏薇歎口氣,不禁暗道李錦舒怎麼不這樣安分守己!
才真是應了那句話: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一個人有一樣脾氣。
“你也無需這樣想,保養好身子,叫太後、陛下看着歡喜就是莫大功勞了。
再則,你生了三皇子,綿延皇嗣,還有比這更大的功勞?
”曾鞏薇接着又道:“枚兒年紀雖然比楠兒小些,卻聰明謙遜,太後和陛下都喜歡得不得了。
我看他也好,少有的棟梁之才……”說着,意味深長地看了蘇如信一眼。
不知為何,蘇如信隻覺心尖一顫,微微擡頭,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後:“枚兒他年紀小,多有不懂事處……”
“這你就是過謙了。
你出生書香世家,一手教養出的皇子豈能不好?
我打個比方,從前,陛下還是皇子時,你是正妃,算下來,枚兒也當得上嫡子身份了。
”
蘇如信隻覺恍若晴天霹靂在頭頂爆炸,全身皿液盡皆冰涼,掌心立刻沁出汗珠。
一彎身,立刻屈膝道:“臣妾自知福薄,不敢有任何癡心妄想,隻願在深宮裡,抄寫佛經,了此殘生。
就是枚兒,年輕不知事體,又資質平庸,當不起皇後盛贊。
”
曾鞏薇卻輕輕笑到:“起來好好說話。
你不必如臨大敵。
我不是試探你,而是真心誠意和你談,你沒有野心,不願争名奪利,但是你不能不為枚兒打算。
比之楠兒,他少了什麼?
又哪裡做得不好?
憑什麼将來一輩子要向他人行三跪九叩的大禮?
!
”
不等蘇德妃回答,曾鞏薇趨近一步,幾乎抵着她的臉,正正盯向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不必着急回答我。
也不用想得太多太長遠,隻要想一想,這個嫡子身份,你到底幫不幫他拿回。
”
說完,曾鞏薇起身,稍微整了整袖口,便告辭而去。
蘇如信盡管腦中嗡嗡作響,腳步虛浮,仍堅持着送皇後出去。
一直送出宮門,屈身看皇後上了車,才轉身回來。
一時千頭萬緒,竟如萬馬奔騰。
半晌,才突然浮出一個想法,這麼多年過去,是不是很多人都不記得當年,她才是蔺常原配?
她十七歲嫁給蔺常,有父母之命,又媒妁之言,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一步也沒少過。
嫁娶之後,共牢而食,合卺而酳,同尊卑,共甘苦。
少年夫妻,也曾花前月下,你侬我侬。
蘇如信是禮教熏陶下長大的女子,以夫為天。
當蔺常因為一腔抱負得不到舒展時,蘇如信比他更憂愁沉郁。
蔺常在涼州屢立戰功,一時風頭無兩,而朝堂上的先皇未曾有隻言褒獎。
蔺常對外仍是如常,似乎不萦于懷。
隻有蘇如信知道,他的失望有多深重。
當知曉曾家有意将長女嫁給蔺常,卻因為他已有原配而躊躇時,蘇如信簡直跌入谷底。
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竟會成為夫君的羁絆。
蔺常未曾在她面前提過隻字半語。
而蔺常越是沉默,越是不讓她知曉摻合朝堂之事,蘇如信就越是愧疚自責。
好像是她生生阻擋了蔺常的前程一樣。
後來,她終于向蔺常主動開口。
她說:“殿下雄才偉略卻壯志難酬,妾身雖是一介女流,豈能不時大局?
曾将軍是陛下的肱骨之臣,在朝中頗有威望。
殿下若是能娶曾家長女,必得将軍鼎力協助。
”
蔺常震驚之下,卻不願意做出此等事情,肅容道:“此話不必……”
卻被蘇如信打斷了:“殿下無需顧慮妾身才是……”她倒進蔺常懷裡,聲音輕柔得像夏日薄絹:“其實我不委屈,若因我的退讓,助殿下得償所願,于我而言,是莫大歡喜。
此刻,哪怕飛來橫禍,我亦是死而無憾。
”
她感到蔺常的手臂十分用力,将她摟在懷裡,緊得似乎要融進皿肉。
很多年後,她回想起那個時刻,蔺常該是感動的罷,連她自己都感動莫名。
蔺常在她耳邊輕輕說:“這一世,我定不負你。
”
後來先皇去世,皇位空懸,在曾将軍全力擁護下,蔺常獲得大部分朝臣支持,登上帝位。
其後不久,西南叛亂,亦是曾将軍前去鎮壓。
蔺常踐諾,迎娶曾鞏薇為後。
蘇如信受封德妃。
甚至在親眼看着曾鞏薇坐花轎而來,蔺常親迎,她仍舊毫無怨言。
滿心裡隻有她為愛犧牲的偉大和感動。
她生下大皇子是在曾鞏薇懷上大公主後不久。
看着曾鞏薇日漸隆起的肚子,不禁想象出蔺常與曾鞏薇在床笫之間的畫面。
濃情蜜意怕是不輸于自己罷?
後來曾鞏薇誕下長公主,蔺常抱在懷裡,目不專情,如看掌上明珠。
日子如同流水般過去,蔺常從需要人匡扶的新帝到将深谙權術制衡的明君,有些東西悄然改變,像冬日皲裂的冰面。
後宮日漸充盈,受寵的妃嫔如雨後春筍,一茬又一茬。
朝堂上的分歧、聯合也是一波又一波。
在蔺常的掌控下,有妃子受寵,也有臣子得到重用。
卻像一次又一次的昙花。
崛起,然後崩塌。
人隻是裝點,是盛世之下,權力之中的錦上添花。
那曾如明光的感動終于日漸稀薄。
她終日念佛,不敢回顧過去。
因為怕觸及兩字“後悔”。
她是不敢悔的,一悔就徹底否定了過去的二十年。
明明是春日遲遲,蘇如信卻又覺得冷了。
自己走到裡間,取下挂着的一領披風,裹在身上,又搓了搓手。
該來的終是要來。
她不問是非多年,卻不是看不見是非。
曾鞏薇與李錦舒相鬥多年,一直苦于無皇子與之抗衡。
曾鞏薇問她的那個問題,其實并無選擇餘地。
她冷眼旁觀多年,隻看出一個結果:權力當前,無人能明哲保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