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趕着午後去慈坤宮。
正是初夏時節,日光清透如水,映得碧樹繁花鮮豔欲滴。
待她到時,蔺常剛服完藥,已沉沉入睡。
她隻得在偏殿等候,陪太後說話。
太後見了她倒是高興,說了些她爺爺在時的舊事,又道:“實在想不到你倒跟枚兒成了。
不是我王婆賣瓜,枚兒這個孩子實在是好。
我這麼大把年紀,什麼王孫公子沒見過,都是吃着碗裡瞧着鍋裡的。
枚兒,是個實心的孩子。
”
宋揚靈笑笑,道:“殿下待我很好。
”
“說起來,你比君兒那丫頭有福氣……”說到此,太後自覺話有點過,笑笑,話鋒一轉,又道:“都是德妃教得好。
可憐她,年紀輕輕,就這麼……去了。
”提及德妃去世,太後又擔心起蔺常的病情,面上不禁有焦慮哀傷之色:“陛下身子一向康健得很。
就小時候大病過一回,七八歲的年紀,也是突然高熱不止。
都說活不了了。
我抱他在懷中,整整三日三夜,後來才好。
這回,也不知怎的,就一并至此?
”年老之人,容易激動。
太後說着就掉下淚來。
宋揚靈趕緊寬慰:“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陛下又是真龍天子,必得老天庇佑,肯定能逢兇化吉。
”
“但願真如你所說。
”
兩人說了許久,蔺常也未醒來。
到晚膳時間,太後便留宋揚靈用了膳。
待用過膳,蔺常仍是未醒。
太後便叫宋揚靈先行回宮,第二日再來罷。
不想蔺常偏又醒了,聽見宋揚靈還在外面候着,立時叫人傳進來。
太後不放心,也跟了進來,問蔺常要不要吃些東西。
蔺常搖頭說不餓。
太後道:“有清粥小菜,勉強也遲一點。
人不吃東西怎麼行?
”
蔺常想了想也是,便說好。
便有宮女用托盤端了食物進來。
粳米粥還飄着白氣,想是一直熱着的。
宋揚靈便在床榻之下跪坐着。
蔺常吃了幾口,隻覺熱得厲害,後背像是又全濕了,他輕輕推開宮女的人,有些惱怒,可又沒有力氣發脾氣,隻虛弱道:“不知了。
”又指了指身後靠枕:“扶我靠一會兒。
”
安頓畢,蔺常就叫所有人退下,隻留了宋揚靈問話。
“有份旨意,要你拟一下。
”一句話,蔺常中間卻喘了好幾次。
“陛下請說。
”
“骠騎大将軍李長景于國有功,遷太尉。
殿前司副指揮使孟昱年少有為,遷指揮使。
”
說完,蔺常又咳嗽了一回,才道:“就這這個意思拟兩份折子,你現在寫來,寫了我看。
”
宋揚靈暗暗思索,孟昱從副指揮使遷指揮使,升官無疑了。
但李長景做太尉,位列三公,隻是卸去指揮使一職,實權卻沒了。
這是明升暗降。
果然,陛下要朝李家開刀了。
隻是她本以為手段會更激烈,不想卻如此婉轉。
窗外天色已暗。
殿内點了兩株枝形同等,倒是透亮得很。
隔一簾帳幔,蔺常看着宋揚靈低頭寫字的側面。
像是從前在勤政殿一樣。
那時,他還雄心勃勃,揮斥天下,以為生老病死都在百年以外。
想不到,現在已是病體沉疴。
宴席之下,他以為戲已做盡,李長景當順勢而下,自請辭位。
不想自己這一病,他倒裝聾作啞起來。
若是以前,尋個由頭也就褫奪了。
可現在病重,不得不多方考量,萬一引起李長景反彈,隻怕局勢動蕩。
是以,不得不以三公之虛位許之,以求明升暗降。
生病之人,難免傷感多慮。
突然歎了口氣,道:“朕登基十數載,旁人看着九五之尊,必是權力巅峰。
可是,權力這個東西,它從來不會真正在誰手裡。
它是飄在這宮廷上空的幽靈。
”
不知為何,蔺常突然很有傾訴的*:“有時在朕手裡,有時在李長景、米修手裡,有時甚至會跑到皇後,或者賢妃手裡。
”
“權力這個東西,你是抓不住的。
觊觎的人太多,有資格捕獵的人也太多。
有時候,你不得不與他人共享。
但你得清楚,最終你不能讓它有任何地方可以停留。
你得奪去那些人的弓箭,讓它除了你,再無任何地方可去。
”
宋揚靈陛下突然一頓,兇中皿氣翻湧。
她聽得懂蔺常的話。
簡單說來,無非就是用人時,予權力;不用時,除掉那人以收回權力。
就像他對李長景做的,也像他奪走自己合族性命一樣。
她很想沖口問一句:“所以,你便殺了我全家麼?
!
”
可盡管這個時候,天子餘威猶在,後事難定。
宋揚靈不敢輕舉妄動,打草驚蛇。
既隐忍蟄伏了這麼久,怎能功虧一篑?
!
強忍半晌,說到:“陛下多慮,您乃天子。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天下人,生殺予奪的大權自然都在您掌中。
”
蔺常突然冷笑一聲:“要當權,自然要冷酷無情。
枚兒性情柔善。
為他求娶你,便是希望你的手段能補他不足。
”
宋揚靈低眉:“我一介女流,不敢稱手段。
”
蔺常笑笑,沒再說話。
宋揚靈放下筆,将拟好的奏章拿到蔺常跟前輕聲讀了一遍。
蔺常聽了,點頭道:“如此甚好,置于案上。
朕累了,你回去罷。
”說完,便側身向裡躺下。
他沒看見宋揚靈走時,将一張字紙放入袖中,帶了出去。
早有宮人在外挑燈等候。
宋揚靈說要淨手,叫他們稍等片刻。
她卻朝魏松使個眼色,示意他一會兒過來。
門外本有許多宮女内侍守候。
魏松趁人不備,偷偷溜至一邊。
果見宋揚靈在等候。
見他來,宋揚靈從袖中拿出方才帶走的字紙,交給他,道:“你明日一早拿給孟昱。
”
魏松接過,見紙張并未封口,詫異地看了宋揚靈一眼。
宋揚靈示意他一看無妨。
魏松這才展開那張紙,就着月光看到:“陛下有意廢李長景,傳位三殿下。
李家必将連根而起。
”
魏松趕忙将紙重新疊好,貼身收入懷中。
神情凝重道:“你放心,我必不負所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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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天色微明,魏松已經出了慈坤宮,朝東華門走去。
四下無人,隻間或看到幾個灑掃的宮人。
過一條狹長甬道,眼見快到東華門。
魏松不由加快腳步。
剛出甬道,隻覺腦後一陣勁風,還沒回過神,已是眼前一黑,倒地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魏松才悠悠醒轉。
後腦勺疼得緊,他來不及檢查傷口,一抹懷中,帶的那封信已經不翼而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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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過早膳,蔺枚去慈坤宮給蔺常請安。
不想才到門口,就被一個面生的宮人擋下了,稱陛下精神不濟,太後有令任何人不得進入打擾。
蔺枚大怒:“本王要見太後。
”
那人倒是絲毫不退讓:“太後說了,任何人都不見。
請殿下莫為難小人。
再則,陛下若稍有好轉,想必太後定會下令傳召殿下。
”
蔺枚無奈,隻得轉身退回。
回到穗明宮,又是憤憤不平,激動地和宋揚靈說起此事。
宋揚靈一聽,面色陡然一暗,雙手緊握,頹然坐下,隻道:“大事不好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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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景面色如灰,盯着桌案上的紙,隻覺那行字觸目驚心。
李錦舒雙眼紅腫,想是已經哭過,道:“昨日陛下突然傳召宋揚靈,二人在室内談話良久。
宋揚靈夜裡才出,便寫了這個信叫魏松帶出宮去。
”
“大哥,你以為我就是被權勢蒙了眼,不念情意麼?
我雖不是皇後,也是将陛下當做丈夫來看。
更育有楠兒、杞兒、杳兒。
如何不是夫妻情深?
但天子之愛,哪是那麼容易的?
稍有不慎,莫說我一人性命,幾個孩子,便是整個母族,隻怕都得覆滅。
”
李長景重重地歎了口氣,半晌才道:“我戎馬半生,從未負過軍心。
陛下即便要削我軍權,我也絕不做逆臣賊子。
”
李錦舒急了,哭道:“如今隻是削權這麼簡單麼?
是儲位之争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等蔺枚繼承了皇位,縱然他良善,不為難你我。
曾鞏薇可是吃素的?
更何況還有那麼多虎視眈眈等待尚未的人!
我同你說過多次,在這個位置,不是你不想争,便能不争的。
情勢不由人!
”
李長景隻是歎氣未語。
事情怎麼一步一步就到此了?
他從來隻願征戰沙場,不欲涉這權利争鬥分毫。
“大哥,你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重名節,輕生死。
可我不是,我一介女流,不懂聖人之言,不知修身齊家治國,隻知生死關天。
我要活着,要錦上添花烈火烹油地活着。
也要我的孩子,我的家人都好好活着,活得高人一等。
”
“無論你願還是不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
李長景聽李錦舒話中有異,不由大為緊張,沖口而問:“你做了什麼?
!
”
“伯川已經進宮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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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
這一夜看上去同以前的夜晚并沒有任何區别。
晚霞燦燦,閑坐的宮人說着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