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飯,天色已黑,宋揚靈照往常般進屋在燈下看書。
落菊和試茗則做針線,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宋揚靈一面說着話,一面在心裡默默計算時辰。
突然聽得試茗一聲笑:“今晚是怎麼了?
魂不守舍的?
”
她不禁一臉詫異,說着:“噢……沒事,可能剛剛吃飯太急,不大舒服。
”她下意識就編了個借口,将記挂孟昱的那點心思遮掩過去。
說完,放下手中書冊,目光不禁在試茗臉上停了片刻。
心中不安,暗自想到,還以為已經練就隐藏心思,不動聲色的本事。
沒想到卻叫人一眼看穿。
她十分清楚,她對孟昱的牽念,是禁忌,壓根不應該存在。
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最好連她自己,都徹底忘掉。
而且,畢竟是女兒家,天然地對這事感到害羞。
想到下午在魏松面前顯露了心思,都羞愧不已,此刻更是不願意再讓任何人看出破綻。
隻是對于自己的刻意隐瞞感到愧疚。
畢竟她跟試茗和落菊都情同姊妹。
試茗聽說宋揚靈不舒服,趕緊道:“站起來,走走或許好點。
”
宋揚靈依言起來在屋子裡慢慢踱步。
夜裡出去的理由她倒是一早想好——借着微霜的名義,去書韻局一趟。
眼見着戌時将到,她将事先便好的借口說出,又道:“剛好走一遭,還能消消食。
”轉身拿了說要帶給微霜的東西,便即出門。
月亮躲在陰雲背後,一路上,樹影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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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這入軍一事,孟昱籌劃奔走良久。
昨日才終于拿到一紙調令。
隻是沒想到軍營裡要人要得急,今日辦妥了公文,明日就得去郊外的松字營報到。
本來以為有足夠的時間……,與該道别的人道别。
沒想到事情一塵埃落定,就得快馬加鞭,倉促得直逼眼前。
一刹那就想起了宋揚靈,若不見她一面,不說上幾句,好像怎麼也放不下似的。
可惜一天都在各個衙門之間跑文書。
日頭底下來去,明知兩人都在這皇宮之中,卻不知如何才得見上一面。
幸而遇到了魏松,匆匆忙忙囑咐幾句,心裡卻是惶惑的,也不知晚上究竟見不見得着。
畢竟這個時間,宮裡各處是不得再行走的。
一面想着,一面收拾不多的行李。
本來還想給宋揚靈留點什麼,也是個念想。
翻來覆去,卻隻兩三件随身衣物。
當日從家裡唯一帶出的一塊玉珏,在走八王爺路子時也給送人了。
倒沒有送給八王爺,而是給了底下人。
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八王爺幫他,是念舊情,根本不可能圖他任何東西。
隻是要找到底下人傳話,見上八王爺一面卻難如登天。
他頹喪地将衣物随便塞進包袱裡。
然後,坐下,匆匆寫了封書信。
既然沒有可贈之物,能留下幾句話,也是一番心意。
寫成之後,收進懷裡,急急忙忙朝辰渠門走去。
待到達時,尚不到戌時。
未免遇上不相關的人,他鑽進宮門右手邊的花木之中。
影影憧憧之下,倒也看不真切。
站了沒多久,聽見身側不遠處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他高興地立刻轉頭去看,隻見依稀一個女子身形,穿着襦裙,搖搖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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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松聽宋揚靈說孟昱要出宮入軍之後,一晚上都想着這事。
如此說來,孟大哥果然是再不會再回這皇宮了。
又想起白日裡宋揚靈所說,他猜孟昱出宮一事,揚靈必是傷懷不已。
在皇宮裡,雖然各有各的營生,畢竟三不五時可以見上一面。
而一旦出宮,往後可能再無相見之日。
想起來,不禁替宋揚靈心酸。
突然之間又擔心這番情景之下,宋揚靈見了孟昱,難以自持。
越想越覺得有可能,不禁推門而出,決心陪宋揚靈走這一遭。
于是來到宮女們住的屋子前,敲了敲門,就聽見脆生生一句:“誰呀?
”然後咯吱一聲響,開門的是落菊。
落菊見了魏松,笑道:“這大晚上的,有什麼事還跑了來?
”
魏松往裡探了探,問到:“揚靈呢?
”
“說是有事,往書韻局去了。
你可緊着點,别說出去。
要是給押班知道,揚靈姐姐非得受罰不可。
”
魏松沒想到宋揚靈去得這麼快,不禁低歎一聲,正要走,卻順嘴問了句:“就你一個人在?
試茗姐姐歇下了?
”
落菊想也未想,道:“沒呢,說是突然想起燦霞宮有事,在揚靈姐姐後面不久,也出去了。
”她不禁笑道:“說也奇怪,偏生都撞着今日有事。
”
魏松本來不覺得有什麼——試茗在的這段日子,燦霞宮時常有人過來說話。
畢竟試茗是楚昭儀身邊主事的宮女,想來不少事情還得她經手。
可聽見落菊最後那無心一句笑言,心裡卻似有什麼東西被點着了一般。
他越想越不安,也顧不上和落菊說話,急匆匆地邁步朝外走去。
落菊複又關上門,敲着魏松越走越遠的背影,心道好生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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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聽那腳步聲越來越近,不禁喜上眉梢,扒開眼前枝葉,從花木從裡走出來。
昂藏身形在月光下北拉出一道極長的黑影。
他笑着道:“揚……”,後半個字生生咽了回去。
面上表情急劇變化,方才舒展的笑意随着眉頭一挑,變作滿臉驚詫:“婉琴?
!
”
周婉琴半垂着頭,左右緊緊扯着右手的袖子,揪得那朵針腳細密的白海棠都變了形。
乍聽見孟昱的聲音,心中又淺淺浮起一絲歡喜,像是從層層憂慮中浸出來的一樣。
她擡起頭,直直望着孟昱的臉,問:“孟大哥,你真要離宮了?
”
孟昱還沒從來人變成周婉玉的震驚中恢複,點着頭,也顧不上問她為何在此處,隻問:“揚靈呢?
”
……
周婉琴尚未答言,隻聽得後方傳來一道溫溫柔柔的女聲:“妹妹不是去書韻局麼?
怎在此處?
”
二人皆是大吃一驚,齊齊回頭,隻見花遮柳隐下走來一個面生的宮女。
試茗往前走得兩步,本來滿面笃定,一瞬間發白。
她竭力穩住心神,故作鎮定道:“天色暗,沒看清,認錯人了。
”說完,兩行目光将孟昱和周婉琴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
這才欠身而走。
下午魏松和宋揚靈說話時,被試茗聽見了幾句。
她想起這段日隐約聽說過一個侍衛,與揚靈一道因罪入宮的。
兩人似乎還頗有交情。
沒想到交情卻到了男女之情的份上。
她其實頗為看好宋揚靈,想着她日後必将承寵于天子。
而楚昭儀年華未逝,卻已有愛齒的迹象。
她不得不為自己打算。
是以,在楚昭儀跟前一力維護宋揚靈,不過是不想毀了這粒棋。
聽得宋揚靈與那侍衛之事,便有心撞破。
一來是為了落宋揚靈面子,讓她羞愧之下斷了這個念想。
二來則是為了拿住弱點,以此和宋揚靈的關系更近一步。
沒想到,竟然竹籃打水一場空!
來的竟然不是宋揚靈!
周婉琴本來滿腔的話想說,卻被試茗兜頭碰了過來,吓得她臉色灰白,再不敢多逗留,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袱,一把塞進孟昱手裡,說一句:“孟大哥,你保重!
”便遮着臉急匆匆地走了。
孟昱也擔心再待下去,碰上其他人,反而惹出是非。
心裡糾結不已,又擔心出事,又擔心一會兒宋揚靈過來,兩人遇不上。
如此想着,仍是不敢多耽。
一面走,一面回頭。
隻覺暗影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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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松從寶文閣追出來,走到半道,聽見窸窸窣窣裙裾之聲,立刻向側邊一躲,就見試茗低着頭,心不在焉地過去了。
他也沒出聲,等着試茗走後,才閃身出來,繼續往辰渠門而去。
宋揚靈與微霜告辭,從書韻局出來。
算算時辰,此刻孟昱大約已經去了。
心裡一陣又一陣地發緊。
無奈和失落壓得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方才與微霜閑坐說話時,雙眼一直盯着沙漏,整個人就像生生被劈做兩半。
有一半拉着坐定不動的她,惶急地催促:“還不走?
!
再不走,可能就再見不到……”
“立刻起身,現在去肯定還能碰上……”
聽着腦子裡一聲急過一聲的催促,身子卻似被釘住一般,動彈不得。
那種無能為力,眼睜睜失去的感覺,像一道寒涼的口子。
連怎麼走出書韻局的,都不記得了。
隻依稀記得出門時似乎正碰上婉琴,她面色潮紅,低着頭,急匆匆的。
兩人在門邊撞上,婉琴的目光有點奇怪,瑟縮而又帶着探究。
也就那麼一兩眼,寒暄幾句,便走了。
宋揚靈拖着步子一路走來。
到辰渠門時,明知孟昱不可能在了,仍是忍不住地四下打量,就盼着奇迹一樣。
似乎也盼着這裡因為孟昱曾經來過,而和别處不一樣。
正愣神間,聽得一聲呼喚:“揚靈!
”
她狂喜地回頭——來的卻是魏松。
魏松跑過來,左看右看,不見其他人,便問:“孟大哥呢?
你們方才可在此處?
試茗姐姐可能看見你們了。
我來的路上遇見她……”
宋揚靈長長地歎了口氣,道:“沒,我從書韻局出來,剛到。
”
“啊?
”魏松一時理不出頭緒,又問:“你沒來見孟大哥?
”
宋揚靈頹喪地搖搖頭,繼而勉強笑了一笑,像是要安慰自己似的:“我猜,試茗可能會跟過來,就去了書韻局。
”
從頭到尾,她對試茗就沒放過心。
她的防備和魏松的防備不一樣。
她是分析推測過的。
試茗這樣的人,看上去普普通通,卻能在楚昭儀身邊脫穎而出,又怎會真的隻是普普通通之人?
又怎會待自己好到不惜在楚昭儀跟前撒謊維護?
僅僅隻是因為自己和她妹妹一般大?
或者因為自己這些日子盡心的照料?
她不知道試茗的真實用意是什麼。
也許是握住自己的把柄,也許是為連楚昭儀都不知道的後宮人物做事。
不管用意是什麼,她對試茗這樣的人,這樣深沉的心思,不得不防。
最後,試茗果然來了。
而她,也果然沒有讓試茗如願。
宋揚靈又幽幽地歎口氣,與魏松一邊朝寶文閣走,一邊低聲說:“這幾日我有個想法,想和你說說。
”
魏松擡頭,望着宋揚靈:“什麼想法?
”
“如你我這般,一月不過一貫錢的薪俸。
既無外财,也無油水。
就算想往上走,哪裡比得過在别處當差的人?
”宋揚靈頓了頓,又道:
“不過,我有個賺錢的法子,就看你敢不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