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昱斜倚廊柱,伸手逗廊檐下的雀鳥。
秋高氣爽,日光如軟緞般落了他一身。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無所事事的閑散樣子。
老遠便聽見八王爺的笑聲:“你如今可是禦前紅人,還有工夫來看我這個老頭子?
”
待八王爺走近,孟昱笑着行了禮。
八王爺趕緊伸手扶他起來:“無需多禮,快進來坐。
”
“衙門裡沒什麼正經事,特意來探探王爺。
”
“李将軍的身後事都處理好了?
”
孟昱點點頭:“我不好親自去,隻暗中請了人幫忙。
李将軍、公子,以及家中其他人,都安葬了。
壞了事情的人,沒敢大辦,隻請城外忘回寺的主持念了場經。
”
八王爺一時一也不知該說些什麼,長長地歎口氣,才道:“我與李長景雖素無瓜葛,但聽過他不少事情,為人剛正,頗有儒将之風,不想卻落了個此等下場。
”
孟昱想起李長景曾跟他說過的話,又想起李長景死前一幕,臉上登時罩上霜色,若寒冰一般:“權力場中,不講為人,隻論輸赢。
各有各的身不由己。
王爺這般,寄情山水,不問紛争,才是這京城裡真正的逍遙自在。
”
八王爺卻是苦笑了一下:“就是旁觀,亦心傷。
”他同蔺常感情深厚,卻親眼見到兄長的兒子手足相殘,釀成大禍,如何不難過?
不由道:“皇兄精明強幹一世,不想卻在立儲一事上留下此等隐患。
”
“哪有滴水不漏的人生?
”他明明是二十啷當歲的年紀,經過的事情卻比一部書還曲折沉重。
因此越來越沉默,也越來越缺少笑容。
八王爺聽出他語氣中頹喪之意,為鼓舞精神,轉換話題笑道:“新帝登基,必犒賞功臣。
你的功勞是一等一的,一升,自然位極人臣。
往後報效君王,造福蒼生,也不枉費你了父親當初教導你的一番心皿。
”
孟昱的臉上卻并無太多喜悅向往之意,隻淡淡道:“盡我所能罷了。
”他有時甚至懷疑,如他這般身在高位的人,所行之事真是造福蒼生麼?
帶兵打仗,所費不赀,來源全是民脂民膏。
宮廷争奪皇位,兵不皿刃。
而誰做皇帝與城外賣菜的大叔真有太大幹系麼?
八王爺拍了拍他肩膀,忽而話鋒一轉,又道:“說起你父親,我不能不多說兩句。
你年紀已經不小,建功立業有目共睹,卻打算幾時才成家?
”
孟昱猝不及防,眼中迅速掠過傷痛之色。
本是意氣風發的才俊,一時之間卻頗為狼狽:“這個……”倉促之間,竟是慌不擇言:“未及……以後再說罷”。
八王爺将他的慌亂盡收眼底,心中不忍,勸道:“長情是好事,但用在不恰當的人身上,卻是毫無意義之事。
更何況,她不是尋常人。
”八王爺沒有直接點出宋揚靈的名字,而是用了一個心知肚明的指代。
“你若是放不下,于你,于她,隻怕将來……”八王爺當然擔心。
他畢竟是蔺枚的親皇叔,怎能放任朝中當權的大将軍惦記着一國之後?
于親情倫理,于君臣綱常,都是讓人焦心的隐患。
他既擔心蔺枚,也擔心孟昱。
他從不吝惜對孟昱的欣賞之情,這樣年輕有為前途正好的兒郎,不當為兒女私情誤了終身。
片刻之間,孟昱已經調整好心思:“王爺所言,在下明白。
末将當日願意傾盡所能助陛下登基,便是一心希望……”,他頓了頓,想張口,又不忍說,克制幾番,才終于低沉道:“帝後和睦……我不做娶妻之想,隻是尚未遇到合适之人罷了。
”
八王爺聽了一喜,道:“大丈夫何患無妻!
你既然如此想,本王反正無事,可得好好幫你問幾家小姐。
你放心,一定讓你逞心如意。
”
孟昱笑笑,那笑道最後卻帶着苦澀意味,并未接話,無可無不可的樣子。
眼神之中既無光彩,亦無向往。
他至今未娶妻,八王爺不是第一個自告奮勇願成人之美的人。
可是他曾經跟宋揚靈有過那麼細碎卻深刻的過往。
像偶然嘗到的美酒,酩酊一醉,旁人都不知,唯有他自己明白那醉生夢死的貪歡。
從那以後,任何美酒皆如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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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枚在香遠堂設宴。
香遠堂以新羅白木建成,鋪白玉地面,望之如晶瑩世界。
堂前一灣流水,戲台搭在水上,亦是新羅白木與白玉搭建。
案上擺琉璃盞,人人執水晶杯。
茶白軟帳随風輕飄。
戲台上舞姬皆着輕透紗裙,燈光映照下,雪白*若隐若現。
清越女聲唱纏綿婉轉的兒女情思。
宋揚靈見着歌舞甚不得體,不由有些不悅。
側身一望,隻見蔺枚倒是看得如癡如醉。
她猜測蔺枚在皇宮之中,自然難以得知宮外狀況。
這等歌舞必是他人所薦。
玩這些花樣的不是近侍就是佞臣了。
她借口身體不适,離席告辭。
蔺枚卻是極力挽留。
一句“耽于歌舞,玩物喪志”卡在宋揚靈喉間良久,終是沒有說出。
她心裡十分清楚忠言逆耳。
此刻若在蔺枚跟前言詞指責,縱然在言語上讨了個痛快,隻怕蔺枚心裡不服,反倒嫌棄自己多管閑事。
宋揚靈以手撫額,疲憊已極似的,道:“今日實在略有不适,擾了陛下雅興,是臣妾之過。
”
“這不緊要。
難受麼?
要不要即刻宣太醫來瞧瞧?
”蔺枚倒是關心得很。
宋揚靈立刻推辭:“夜已深,興師動衆得做什麼?
我歇一晚,明日若還不好再做計較。
”
蔺枚便隻得放宋揚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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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揚靈回到鳳銮宮,卻并未歇息,而是徑直來至書案前,叫人剔亮了燈火,在燈下接着看白日裡尚未看完的信件。
早先曾鞏薇給蔺枚遞了封請賞名單。
照例,上面一串長長的名單,功勞大小不一,所請官職也上下不等。
宋揚靈的目光卻長久停留在兩個人名字上:祁修文和施為,分别請派往中書省與三司。
中書省是草拟诏令之處,曆來宰相皆出于此。
三司又叫計省,管的是一國财政。
這兩人再加上在殿前司的曾鞏賢,勢必形成增加實力的穩固基石。
那日蔺枚一拿來名單,宋揚靈便派人着重查了二人底細。
祁修文是曾鞏薇母親娘家胞妹的兒子。
科舉入的途,從知縣做到知州,一幹若許年。
前兩年才終于進京,任工部侍郎。
此次,曾鞏薇請将祁修文從公布調任中書省,任中書舍人。
這一步升遷跨得雖大,從祁修文資曆來看,倒也不是當不起中書舍人。
再看施為。
他倒不是朝官,現今還在郦州管鹽務。
調他去計省倒也是名正言順。
宋揚靈将手中信紙放于書案上,朝後一仰,望着頂上木梁。
這兩個人論資曆、論主管事務都是合适人選。
曾鞏薇想必費了一番苦心才跳出這兩個怎麼也挑不出差錯的人。
那份長長的名單都是陪襯馬虎眼,隻有這兩個人,才是曾鞏薇真正的棋子。
就算再合适,再完美,她也決計不會讓這兩人出現在封賞名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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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回蔺枚,他一人留下來看了陣歌舞,終究沒有意趣。
揮手叫暫且停下,又賞了熱湯熱水,叫她們飲用。
他便獨自負手走上拱橋,瞧一鈎新月映在水中的倒影。
他看了一陣,又嫌無聊,便慢慢踱到舞台一側,看那些樂器彩球。
舞姬們本在飲食,見蔺枚到,都急忙下拜請安。
蔺枚揮揮手,示意她們繼續吃喝。
就在一擡手的當兒,猛不防瞧見一個極為熟悉的身影。
那人半跪着,手中還拿着一個紅漆食盒。
低着頭,露出一小段潔白的脖頸。
肩頸之間單薄得讓人憐惜。
蔺枚不由的脫口而出:“黛筠!
”
米黛筠一早已經看見蔺枚。
隔着一丈距離,卻再不能像從前那般肆無忌憚地靠近。
她從未想過,有一日,她竟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遇見蔺枚。
他是高高在上的君主,而自己,竟成了最低微的宮女。
她從前也是宮女,卻是天子近邊,有頭有臉的宮女。
而現在,卻是給舞姬端茶倒水的末等宮女。
米黛筠窘迫地幾乎不敢擡起頭。
而蔺枚略帶驚喜的聲音讓她心中火花陡起,她緩慢擡頭,雙眼已經蓄滿淚水。
蔺枚搶步上前,定睛一看。
那宮女雖然衣着寒素,又身形消瘦,卻不是黛筠是誰?
!
米黛筠忙着下拜行禮,卻被蔺枚一把托住了。
手腕挨着蔺枚溫熱的掌心,心中不由一顫。
穿着龍袍的蔺枚跟以前太不一樣了!
“不用多禮。
”蔺枚聞言道:“你怎會在此?
不應該在季英閣麼?
”
米黛筠心中不由一顫。
聽蔺枚的語氣,登基以來怕是從未有心找過自己罷。
從前,他對自己不是這樣不聞不問的。
米黛筠雖然一直同蔺楠交好,卻不是不知蔺枚對她的那份心思。
難道,這份心思因為娶揚靈為後就斷了麼?
米黛筠一時心思觸動,忍不住傷心難過起來。
從前,她和揚靈同在季英閣為宮女。
一路看着揚靈升女官,做王妃,卻從未不平過。
因為她自持有蔺楠一腔深情,将來自不會太差。
而如今,兩人之間,已有雲泥之别。
她不由哽咽道:“季英閣人手太多,便将我裁撤了,遣至後苑做活。
”她說的遮掩。
其實是因為李錦舒與蔺楠倒台之後,後宮宮人被清洗。
從前跟李錦舒的人或遭刑獄,或被趕出宮。
米黛筠與蔺楠之事,知曉的人雖然不多,卻不是毫不為人所知。
有從前眼熱,趁機報複的,也有刻意打擊勢敗之人以獻好的,幾方權衡之下,米黛筠就成了犧牲品。
蔺枚聽得十分不平:“後苑哪是你該待的地方!
”說完,一把抓起米黛筠的手,往前走去:“朕自有安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