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擦了擦額角的汗珠,使勁将手中的抹步擰幹,彎下腰,奮力端起腳邊的木盆。
她今年才十歲,身量未足。
兩隻小手緊緊扒住木盆邊緣,用力得青筋暴起。
走路時還不免有點搖搖晃晃。
一到院中,便趕緊将木盆放下。
兩手齊齊抓着一角,使勁擡高,将污水傾倒出去。
她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從五更起床,打掃院子、澆花、擦拭,一直忙到現在沒歇過。
許是用力,又打掃得太久,此刻雙臂不自覺地微微發抖。
總算是把該幹的活都幹完了。
她略停了停,才重新拿起木盆,要放回原處。
一路走至宮門邊,聽見外面人聲喧嘩,似乎有不少人的樣子。
不禁探頭朝外望了望,果然幾個供奉官圍着左班都知、都都知正對着一群小孩兒——内中有幾個年歲大點的,似乎與她差不多年紀,指指點點。
有那年紀實在小的——看上去不過四、五歲左右,扁着嘴一副欲哭不敢哭的表情。
被小黃門看見了,上前照着腦袋便是一巴掌:“大人面前,敢哭?
!
”
其中一個身量高的——看上去總有十四、五了罷,聽見聲響,立刻走過來,擋在小黃門和那孩子之間,雖不說話,卻是怒目而視。
小黃門一看,氣不打一處來,一把揪住少年的衣襟:“你幹什麼?
!
你還當你是公子!
來了這兒,我們就打得罵得!
”
說完,一揚手,将那少年打了個趔趄。
少年又迅速站起,照舊杵在小黃門跟前,一雙眼裡似有寒冰。
饒是小黃門底氣足,仍是不禁心内一顫。
正待發作,便聽見那頭都都知大人一聲咳嗽:“幹什麼?
規矩可以慢慢教,來日方長得很。
”
小黃門這才悻悻做罷。
走前猶狠狠瞪了少年一眼。
宋揚靈暗想,這些大約是新近入宮的子弟。
看樣子,是要去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了。
她進宮不過月餘,但已經明白内侍意味着什麼。
不禁低頭歎息了一聲。
“你也會歎氣!
覺得對不起人家是罷?
”一個帶着明顯嘲諷之意的女聲從背後傳來。
宋揚靈一聽就知道是周婉玉——她舅家的表姐。
她連忙回頭,乖巧地笑了一笑。
周婉玉一看見那笑,惡心得直想吐。
現在隻要看見宋揚靈,她就恨不得扒她的皮,吃她的肉!
要不是宋家,自己會落得如此下場麼?
!
她指着宮門外那個少年,聲音尖利:“你不認識罷?
!
那是蔡州轉運使孟家的公子!
若不是受你家牽連,他如何淪落至此?
!
”
宋揚靈心中一震。
從前在家時,她聽她母親提起過,說舅舅有意将表姐許給孟家公子。
但孟家門庭高,因此還得她母親從中斡旋。
原來那就是曾得舅舅青眼的孟昱。
可是,未及論及婚嫁,兩家卻已分崩離析,赫赫揚揚的朝廷重臣,一夜之間,抄家流放,樹倒猢狲散。
周婉玉随母親、還有兩個妹妹被沒入掖庭。
孟昱,看來,亦是逃不脫那最羞辱的一刀。
宋揚靈緊緊抓着襦裙一角,羞愧得擡不起頭。
因為,禍起于宋家。
而她,是宋家僅存的人。
——————
宋家五代為官,宋揚靈的爺爺更是官至宰輔。
權勢之盛,如日中天。
隻可惜,她爺爺去世得早,留下她父親宋昭明一個兒子。
宰輔之子,又文采斐然,聰明過人。
宋昭明一路官運亨通,才三十上就做到了二品大員。
一時,門客衆多,依附之人更是如過江之鲫。
比如宋揚靈的舅舅就靠着宋昭明的關系得了提點刑獄公事的實職。
與孟昱的父親孟桐緻同在江淮為官。
他還将孟桐緻引薦給宋昭明。
官場之事,年紀尚小的宋揚靈并不懂得。
她隻知道,天下沒有她得不到的金貴東西。
憑是什麼古玩字畫、绫羅綢緞、金珠珍寶,不過隻是家中常見的玩意兒罷了。
然而,大廈傾圮隻在一夜之間。
以宋昭明為首的朝廷重臣,貪贓枉法,上下勾結,結黨營私。
天子震怒,徹查到底。
一代權臣,一個經營多年的宋黨,被連根拔起。
案件牽涉之廣,上至京師,下至郡縣,數百人被捉拿問案。
宋揚靈是在床上被吵醒的。
她光着腳跑下床,好奇地打開門,隻見連成河的火把将整個宋府包圍。
刺眼的紅光在夜幕下,像皿腥的眼睛。
宋昭明被官差急羁押着帶往外面。
那是宋揚靈最後一次看見她父親。
隻是一個背影。
穿紗衣,未戴冠。
全然不同于往日的威嚴。
不久,即被殺頭。
家中财物盡數抄走。
奴仆或被發賣,或被遣散。
宋揚靈的母親尋了三尺白绫,與丈夫共赴黃泉。
剩下孤女宋揚靈,被沒入掖庭為奴。
不過七日,她在掖庭見到了舅家女眷。
以前對她谄媚恭維的表姐妹,換做一腔怨恨。
宋揚靈,她曾經站得有多高,眼下便跌得有多慘。
更何況,她隻有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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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其他做完了事情的宮女也聚集過來,一齊看宮門外的新鮮事。
周婉玉一臉嫌惡,将手中的掃帚遞給宋揚靈,喝到:“後院還沒掃,你去!
”
大家都看見了,但也難出來幫宋揚靈打抱不平。
周婉玉是宋揚靈的表姐,對她惡聲惡氣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況且大家都是被罰入宮的,根本沒有前程可言。
誰也得不着誰的好,犯不着為了不相幹的人出頭。
宋揚靈擡起臉,才能看清表姐臉上怨毒的表情。
才十歲的她,已經懂得了這種仇恨的來源。
她順從地接過掃帚,鑽出人群,往後院走去。
有兩個年紀大些,入宮時間長,又深知底細的宮女不禁湊在一起低聲到:“這宋揚靈年紀小,性子倒是和軟。
照理說,周家倒掉和她有什麼關系?
周婉玉怎不怨她爹要拿不該拿的錢?
反來欺負這麼一個小孤女,可見不厚道。
”
另一個也說:“我還當那樣的大家閨秀必是驕縱得很,沒想到她卻是不怕苦的樣子。
”
“哎喲……”說到這裡,先前那個宮女不禁歎了口氣:“說起來也可憐得很,前兒晚上我出去解手,無意中瞧見她一個人躲在廊後頭掉眼淚。
手上還好幾道皿口子。
倒把我看得心酸的,連夜給她找了點藥。
”
“姐姐心善,憐她是個孤女……你瞧外頭,那個高個子的少年倒是好副皮相,可惜了,得做内侍……”
——————
宋揚靈掃了大半個院子,聽見有人叫她。
“揚靈,快過來,蔡姑姑要說話。
”
宋揚靈連忙整了整儀容,拿着掃帚往屋子裡走。
屋裡已經挨挨擠擠地站滿了人。
蔡姑姑站在中央,梳着大盤髻,目光嚴厲地掃視了屋内一圈,見人差不多到齊,便說:“書韻局那邊上課,你們也得去。
往後分兩班,一班三十人,五日去一遭。
”
衆人一聽悉悉索索地小聲議論開了。
書韻局是後宮黉舍,宮女們學習的所在。
讀書、認字、女紅。
她們這一撥人因為年紀偏小,從前未被安排去上課。
此時聽聞可以去書韻局,多數是雀躍的,起碼有個正大光明的理由不用幹活。
再則好些個未進宮前沒讀過書,隻當是好玩兒的事情。
深宮之中,長天老日,任何新鮮事情都值得期待。
“不過……”蔡姑姑話鋒一轉。
衆宮女的目光都齊齊落在她身上,等着她接下來要說話的話。
“書韻局那邊的掃灑從今後可都是你們的活了。
”
衆人不禁一聲歎息。
平白無故多了活計,如何叫人不洩氣?
況且書韻局離這裡甚遠,走過去還得兩柱香時間。
就這一來一回便累得夠嗆。
宋揚靈倒沒歎氣,隻低下頭去,暗想,事情有些蹊跷。
書韻局有專事掃灑的宮女,好端端的,為何又要安排她們去?
蔡姑姑掃視一圈,見衆人一臉不情願的模樣,輕輕嗤了聲,道:“都少啰嗦了。
今兒的活幹完了麼?
”
便有領班的宮女上前回話:“各處都妥當了,隻是後院還在掃,等會再澆上水。
用過飯就可以接着舂米了。
”
蔡姑姑聞言掃了一眼正拿着掃帚的宋揚靈,沒說話,目光停頓了些時。
衆人也都随之将目光全落在宋揚靈身上。
周婉玉一時緊張無比,掌心微微汗濕,生怕宋揚靈說出後院本該是自己掃的話。
等了半晌,卻隻聽見她說:“奴婢今晨手腳慢了些,往後再不敢。
”
蔡姑姑未說話,隻點了點頭,才收回目光轉身出去。
衆人裡有知道内情的,目光在周婉玉和宋揚靈之間掃了個來回,說了幾句不平之語。
卻也沒有真正出來抱打不平。
隔着衆人,周婉玉盯了宋揚靈一眼。
宋揚靈卻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一樣,仍舊拿着掃帚出去掃地。
傻子才會在這等些須小事上一較短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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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燈火俱滅。
七八個宮女睡在大通鋪上。
宋揚靈側身躺着,一雙眼睛卻忽閃忽閃,不知在想些什麼。
床那頭有兩個大些的宮女也沒睡着,正悄聲說話。
“你說明日去書韻局打掃會碰上哪個宮裡的人?
鳳銮宮是不敢想了,能碰上尚服局的也好。
”
另一個不屑到:“碰上能怎樣?
你以為你還能去尚服局做女官?
也不想想我們是什麼身份!
”
她們都是犯官家眷,沒入掖庭為奴籍,連那良家子出身的尋常宮女都比不上,還能有何癡心妄想?
!
這一輩子,從紅顔到白頭,都難逃這四角宮廷,難逃雜役纏身。
借着微光,宋揚靈看見她的雙手被掃帚刺得發紅,隐隐作癢。
以前不沾陽春水的十指,已經留了好幾道疤。
難道這一世,真的永無出頭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