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沒想到在寶文閣的故紙堆中竟然也能讀到宮中秘辛。
幾日前她在一堆奏折和先帝寫的零星文章中推測了一段不是她這個年紀可以知道,現在亦再不會被人提起的往事。
先帝所立的太子并不是當今天子。
大睿王朝,蔺氏天下。
當今天子蔺常是先帝的第三子,德妃所出。
太子在十二歲那年暴斃。
宋揚靈看見奏折上,先帝親筆向大臣寫下:“痛失愛子,肝腸寸斷。
”
短短八個字,出自帝王之手。
宋揚靈猜測,即便貴為天下至尊,先帝應該是個慈祥柔和的人。
可是,他所面對的,不僅僅隻是喪子之痛。
國失儲君。
空懸之位讓多少人虎視眈眈!
“兄弟失和,催父母之心肝。
”
這句話可能隐藏了很多不堪入目的現實。
如果隻是失和,怎會用到“摧心肝”的字眼?
!
宋揚靈想象,儲位之争,必定慘烈異常。
以至于先帝甚至不忍訴諸筆端。
為了弄清那段曆史,她翻看了更多記載,閑來無事時又與趙恒秋閑聊,想知道更多。
趙恒秋不願多談。
然而點到即止的片段也足夠讓宋揚靈拼湊出大緻輪廓。
當今天子,也就是當時的皇三子,并無太多繼承大寶的優勢。
首先,他之上還有一個年長的皇二子。
立嫡立長的觀念之下,皇二子最得朝臣擁戴。
其次諸皇子之中,唯有皇三子最不得帝心。
宋揚靈讀到一句先帝親筆寫下的評語:“為人剛勇狡詐,心機深沉,不類吾!
”
就在二立太子即将塵埃落定,皇二子衆望所歸之際,突然有人揭發皇二子勾結朝臣,黨同伐異,更有某逆之心。
一時之間,朝堂嘩然。
各方勢力彼此角力,就在事情越攪越混時,再有人爆出前太子之死與皇二子牽連甚深。
連續打擊之下,先帝一病不起。
皇二子于慶熹殿外跪地哭泣,為表清白,堅辭太子之位。
更自請去潭州守邊。
一樁不明不白的官司,到最後也沒有水落石出。
宋揚靈猜先帝不願意徹查此事,不管皇二子是不是幕後黑手抑或隻是被人冤枉,最終結局都不是宅心仁厚的他所願面對的。
他選擇了逃避。
準皇二子所請,封清河王,鎮守潭州。
如此一來,還夠得上儲君資格的唯有皇三子蔺常。
也許是為了避免嫌疑,當羅摩與睿朝邊境涼州開戰時,蔺常請戰。
也許終是不喜這個太不像自己的兒子,先帝當即準奏。
卻沒有皇二子封王的風光,隻領了大将軍銜開赴涼州。
彼時,睿朝富而羸弱,常年向交界各國饋贈财物以求和平。
因此各國時常滋擾邊境以求更多财物。
蔺常是堅定的主戰派,并與朝中武将交好。
而先帝以黎民百姓休養生息計,隻願以财帛求平安,更認定蔺常不是仁厚之人,因此不喜。
不料蔺常在邊境連連獲勝,赢得舉國上下一片美聲。
他去鎮守邊關時才十四歲。
再次回朝,已經二十。
之所以會回來,是因為先帝病重。
盡管那時,朝堂内外,舉國上下皆以為皇三子蔺常于國有功,文韬武略,繼承大統非他莫屬。
而至死,先帝也沒宣布繼位之人。
這一段曆史再無記載。
趙恒秋亦是支支吾吾,不肯說明白。
反正,最終結果是蔺常當了天子。
今年是太和二年,蔺常登基十年。
算起來,他登基時,宋揚靈才是個三歲多的女娃娃。
她又一想,蔺常十四歲那年,已經帶兵出戰,立下赫赫戰功。
而自己,明年也将十四,還得在這皇宮裡整理故紙堆。
想起這個,又牽挂孟昱從軍之事。
前日還讀到詩句:“悔教夫婿覓封侯。
”想到此,不禁紅了臉。
孟昱雖不是她夫婿,大概這一世也不可能成為她夫婿,但她總歸不忍見他前往沙場。
正神思缭亂間,聽見背後一個低沉嗓音:“你是這裡當差的小宮女?
”
宋揚靈一驚,回身一看。
隻見身穿錦袍的男子,微微俯身,打量着她。
而後面跟了一個小黃門。
後宮之中的男人,不用猜便知道是誰。
更何況,還是一張那麼熟悉的臉,當日曾在鳳鸾宮親見的陛下本人!
她立刻斂衽下拜:“陛下萬福。
”
餘光瞥見天子面目,眉如刀刻,鼻若懸膽,身形挺拔,不怒自威。
心道這就是不受先帝所喜的皇三子!
這就是立下赫赫戰功,最終成為九五至尊的當今天子!
蔺常隻覺眼前的小宮女面熟得很,卻一時想不起來到底是誰。
這後宮,不說佳麗三千,也美人如雲。
而漂亮的人總是有些相似的,因此蔺常時常分不清那些錦衣華服盛裝打扮的宮人之間,到底有何不同。
這個小宮女嘛,大概是因為隻是底層宮女,即使想打扮也有心無力。
所以衣飾甚為簡單。
梳雙環髻,穿翠綠色的齊兇襦裙,像三月時柳樹剛抽出來的嫩芽。
明明是天真爛漫的年紀,那雙眼睛卻沉靜得像古潭。
隻因為亮,才不顯得陰沉。
又黑又亮的眼睛,像燒得過紅而灼人的木炭。
蔺常終于想起來,曾經在昭陽殿上見過這個小宮女。
那時她為另一個宮女說話求情,吓得面色蒼白,差點瑟瑟發抖,還顧得上為别人說話。
他記得,自己還誇過她來着。
“是你!
”蔺常穩住那點湧動的驚喜,面色如常道:“長大了好些,我倒一時沒認出來。
”
聽上去像是故人重逢般熟稔。
表情卻仍是生人勿進的威嚴。
宋揚靈絲毫不敢因他的話而産生平易近人的錯覺。
恪守禮節到:“蒙陛下記得,是奴婢的莫大榮幸。
”
蔺常聽她說話謹小慎微又有溜須拍馬之嫌,頓覺索然無趣,低低“嗯”一聲,轉身沿着書架四處走。
乍見天子的震驚褪下,此刻宋揚靈滿腦子都是蔺常怎麼會突然來了寶文閣!
據說陛下可是從未踏足過這裡的!
偏偏室内除了她又沒有别人,想找人給趙恒秋傳個話,通知陛下到了都沒人。
腦中萬千個念頭轉過。
是昨日字畫之事洩露了?
可是看陛下表情毫無動怒之意。
還是最近宮中有些關于寶文閣的傳言?
這也不太可能。
莫非是因李賢妃派人來此處,勾引起陛下懷念先帝之意?
雖想着事情,腳下卻不敢停留。
亦步亦趨跟在蔺常身後。
恨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見他似乎對架上書籍頗有意思,便在後面溫言介紹:“寶文閣共有六間藏書室。
分别藏有佛道典籍、醫農之書、話本傳說、經濟治國之策、詩詞歌賦以及先帝生前的奏折、文章。
這一間存放的便是先帝禦筆的奏折文章等。
”
宋揚靈一邊說,一邊偷偷觀察陛下臉色,隻見他并不不悅,相反還似認真聽取的意思,便接着說:“這間藏書室一共二十架。
左手邊十架皆為奏折,按照朝廷人事、農桑、邊境兵事等存放。
右手邊十架是先帝文章。
第一架是先帝所寫的詩詞,還有一冊話本。
後兩架為朝臣贊頌先帝之作,再後三架為民間頌揚先帝之作。
最後四架皆為先帝與朝臣飲宴賞玩時,衆大臣的朝賀之作。
”
蔺常聽宋揚靈口齒清晰,對着各種各種典籍書冊了若指掌,不由面帶微笑,問了一句:“可有兵書?
”
宋揚靈微一沉吟,便道:“兵書不多,隻有幾冊常見的典籍,與治國之策放在一處。
”
蔺常更覺有趣,道:“你一個小小宮女,也隻常見的兵書是什麼?
”
宋揚靈聽這話中有質問之意,正色到:“奴婢妄言了,請陛下恕罪。
”
蔺常有心試她,故意道:“你先說什麼是常見的,再說恕不恕罪罷。
”
宋揚靈微服一禮,道:“《孫子兵法》由兵聖孫武所寫,聞名天下;名将吳起曾助魏文侯盡得秦國河西之地,以成霸業,所著《吳子》自然受世人推崇;再有抗金名臣陳規所著《守城錄》。
”
蔺常沒想到宋揚靈竟能答得頭頭是道,不禁停下腳步,回身掃了她一眼。
面上一時也看不出喜怒,隻聽他接着問:“那你再評評這些兵書的優劣。
”
陛下剛剛那道目光,雖然短暫,卻像道驚雷。
宋揚靈不敢再示以鋒芒,遂說:“奴婢隻是小小宮女,因為時常整理書冊,是以記得名字。
兵書深奧,奴婢不懂,不敢妄言。
”
低頭斂額,煞是溫良。
不料蔺常卻不為她的謙卑所動,逼近一步,問:“偌大一個寶文閣,可是隻有你一個宮女?
”
宋揚靈不解何意,隻能據實答道:“寶文閣裡有十數人,算上奴婢雖隻有兩個宮女,内侍卻有十來個。
”
“既有這許多人,莫非其他人都在躲懶,隻有你一人整理?
不然何以你如此清楚閣中所有書冊典籍?
!
”
宋揚靈聽這話似有不喜之意,立刻倒身下拜,不卑不亢到:“隻因閣中各人有個人的職責,而奴婢主要負責整理書冊,加之又喜歡讀書,是以才了若指掌。
”又補充到:“進入閣中之後,押班教導我們勤勉于職責,在其位,須謀其政,因此閣中諸人皆是勤勤懇懇。
”
幾句話說得寶文閣上行下效,人人皆恪盡職守,俨然宮中垂範。
蔺常一聽,到覺好笑,想這小宮女倒是乖覺。
又念及她方才所言,心道既然隻有兩個宮女,那麼不難分辨出究竟誰是臨摹書冊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