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橋正磨墨,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擡頭便見一個官員在内侍引領下往殿内走。
臉色很是惶急。
她細看了看,是認識的——禦史中丞蔡文叔。
往日裡倒是氣定神閑,一派潇灑,今日怎這副模樣?
别是出了什麼事罷?
那蔡文叔急急忙忙走到殿中,行了一禮。
宋揚靈閑閑開口:“免禮罷,柳橋,賜座。
”又道:“何事如此匆忙?
”
“這……”蔡文叔臉色很是有些難看,頓了一下,才道:“方才上朝,禦史台主簿沈觀當庭為米氏請命,請徹查其死因。
”
宋揚靈雙目一轉,目光快速地繞了蔡文叔一圈,卻未說話,隻笑着看他,示意他繼續說。
一旁的柳橋倒是吓得研磨都止住了,恨不能直接問一句:“陛下如何說?
”
蔡文叔咽了口唾沫,又道:“他還污蔑皇後,說米氏自盡前一日,皇後曾與米氏長談,有嫌疑。
”
柳橋知道宋揚靈不喜人插嘴,适才忍住不說,不然早開罵了。
回想起那時皇後嚴令不得動手,隻覺慶幸。
宋揚靈倒是不動如山。
蔡文叔見皇後不答言,隻得繼續道:“後來朝堂上吵成一鍋粥,陛下大怒,當場将沈觀革職。
微臣事先當真是一點風聲也不曾聽聞,怎麼也想不到那沈觀竟膽大包天,于金殿上信口雌黃。
”
原來蔡文叔是來宋揚靈跟前表忠心來了。
“禦史台官員但凡言事,需向你禀報。
沈觀逾越上奏,是你失職。
既然失職,自當受罰。
”
蔡文叔聽到此,心内驟然灰了大半。
他本就不是皇後嫡系,好不容易才搭上這層關系,還指望着得皇後青眼,以争宰相之位。
孰知,竟叫這沈觀攪得雞飛蛋打!
他垂首,嗫嚅道:“是,是……”
宋揚靈話鋒一轉,又道:“主簿官位低微,行此蚍蜉撼樹之舉,不是有心投機,便是背後有人主使。
他既為你的下屬,自當由你查明。
若能查出,另行賞賜。
”
蔡文叔一聽事情還有轉機,立時大喜,連連保證:“微臣一定徹查清楚,絕不辜負皇後信任。
”
就在他奏事的當兒,外面早又來了好些人等候面見。
柳橋自去一一安排次序。
隻見等候之人中有陳紹禮,因他常來,又年輕不擺架子。
柳橋便沖他笑了笑。
陳紹禮亦叉手還了一禮。
隻是他方才可能正拿着帕子,行禮時忘記了,帕子便飄落在地上。
淡紫色,繡梨花。
眼熟得緊。
分明就是自己丢失的那塊。
柳橋下死眼看了幾回——再不可能認錯。
又見陳紹禮居然貼身收着,登時漲紅了面孔,匆匆轉過身去。
再後來雖仍侍立在宋揚靈一側,應答調派,卻有些魂不守舍。
待到議事畢,已臨近午時。
她見陳紹禮要告辭出宮,尋了個理由跟出來。
不想槐莊和魏松都在外頭,見她出來,使勁招手叫她過去說話。
她隻擺擺手,又摸了下肚子,示意要方便。
便急急忙忙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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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趕至修文館外,四下無人,柳橋叫了一聲:“陳大人。
”
陳紹禮詫異回頭,臉上立刻堆笑,拱手行禮道:“都知。
”
柳橋還了一禮,走近前來,先是将目光在陳紹禮身上溜了一圈,再微微低頭:“敢問大人最近可是拾得了什麼東西麼?
”
陳紹禮亦飛速地打量了柳橋一番,不禁嘴角上翹一笑,道:“确實拾得了樣東西。
”
柳橋笑逐顔開道:“方才見大人拿着塊紫色娟帕,眼熟得緊。
”
“可是都知之物?
”
柳橋想了想,卻道:“是槐莊的,我日常見她拿着。
來替她問一問。
她為找這絹子嘀咕了好幾日。
既然大人拾得,不若讓我代為轉交。
”
陳紹禮果然從懷中将手絹逃出來,遞給柳橋:“可是這條?
”
“正是正是。
”柳橋笑盈盈地伸手去接。
不料陳紹禮卻拽住了。
兩人的手隔着不足半尺的錦帕,似盈盈在握。
柳橋心中突然一慌,似小鹿亂撞。
不禁低下頭去,滿眼春光。
“帕子要還,卻是看在都知面上。
不知都知如何謝我?
”
柳橋心中更亂,隻盯着陳紹禮衣袍下擺的雲紋看,忍不住嬌嗔道:“你拾得又不是我的東西,為何我要謝你?
”
陳紹禮突然上前一步,微微俯下頭,聲音似在柳橋耳邊響起:“當真不是你的?
”說着,手上使勁,一拉,将柳橋幾乎拉進自己懷裡:“那下官可就不能還了。
”
柳橋一急,聲音低若蚊呐:“是我的,是我的。
你說,你要什麼謝禮?
”
陳紹禮哈哈一笑,像是天下盡在掌握一般:“什麼都不要,隻要你待我與别人都不一樣。
”
轟一下,柳橋隻覺得全身皿液一下湧進腦子裡,燒得臉上如雲霞燦爛。
她哪曾想到事情竟會發展至此?
本來隻是想要回帕子的。
難道,難道陳大人一早已對自己有意了麼?
難怪,他時常對自己溫柔淺笑。
槐莊還笑話自己臉皮厚想得多。
想到此,心中已是又羞又喜。
偷眼看了陳紹禮一回,隻覺豐神俊朗,儀容不俗。
大着膽子道:“那這帕子就送給大人罷。
”說完,手上一松,扭頭跑了。
陳紹禮眼中精光一閃,嘴角含笑,慢慢将那錦帕揉進掌中。
然後揣進懷裡。
再擡頭時,嘴邊的笑蘊了無限深意。
他正待往左行,餘光瞥見樹叢裡突然光芒一閃。
不由得停下腳步,仔細一看——那樹後分明站了一個穿綠色宮裝的女子。
他飛速地估摸了一下離那人的距離,不過一丈遠。
剛剛說的話,甚至臉上表情,隻怕被那女子聽聞了清清楚楚。
周君清見陳紹禮已經發現自己,索性站住,微微屈膝福了一禮。
面上笑得分外客氣。
她雖然少在外走動,認識的人少。
但到底是王妃,于皇室宗親大體還是識得的。
眼前男子并非皇室成員,身着官服,又能于宮廷走動,還能與柳橋相識,應是得皇後看重的臣子罷。
陳紹禮大驚之下,本擔心那女子撞破自己與柳橋秘事,将來有不虞之禍,但見她落落大方,倒與自己行禮,隻得叉手還了一禮。
又仔細看了兩眼,隻見那女子神情坦然,客氣中帶點疏淡,像是完全沒把這點事看在眼中,放于心上的潇灑模樣。
不禁覺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了,不知為何,明明一個小女子而已,卻叫他想起了君子之風。
周君清對陳紹禮的還禮報以一笑,便轉身走了。
陳紹禮倒是留下愣了半晌。
看那女子裝飾絕非普通宮女,倒像後宮嫔妃。
往日裡見到皇後,已覺天下絕色,莫過于此。
今日才知,世間女子,得天地之靈秀者,各有各的風采。
恍然間,竟不知不覺羨慕起陛下。
他不肖想齊人之福,隻願得一紅顔知己,可盡千杯,可傾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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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昱料理西京事情畢回到京城已近歲初。
歲初之後便是元日,得連休七天。
他是快馬加鞭趕回來的,為的就是休假前奏報西京事宜。
朝會上向陛下奏報自然不提。
可能元日将近,蔺枚想着節日玩樂,已經心不在焉,隻嘉獎勉勵幾句,又令人額外賞賜了節假之物。
散朝後,便打算去集思殿見宋揚靈。
但朝中交好的官員見他回來,非得拉着他一道去用早膳。
他推辭不過,又自思不急在一時,便同他們一道去了。
待早膳畢,來至集思殿。
衆人皆知,他是皇後最得力的肱骨。
往日來面見皇後,莫說稍等,便是殿中正有人同皇後議事,也有人立即進去通傳。
皇後便會宣他進殿共同商議。
今日,柳橋卻說:“刑部陳大人正在裡面,請将軍稍候片刻。
”雖然也圍了一群人上來,端茶的端茶,添火的添火,上趕着問西京風物的。
孟昱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刑部陳大人約是陳紹禮罷。
他并未多說,在椅子上座了,雙腿打開,兩手撐在大腿上,身體前傾,繪聲繪色講了一番西京風土人情。
講至一半,口幹舌燥,伸手拿茶盞。
到底是寒冬天冷,才多少功夫,茶都冷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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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紹禮說完事情,柳橋才進去通報說孟将軍到了。
“怎麼才來通報?
快宣!
”
柳橋趕緊出去,請孟昱入内。
他立起身來,沖衆人一笑,道:“改日再說。
”便轉身進殿。
與陳紹禮交錯而過。
見陳紹禮官府不同往日,已腰玉帶——看來是三品往上了。
二人叉手互行一禮,各自别過。
處理西京之事,孟昱同宋揚靈早有書信商議。
今次來,不過是禀報結果。
宋揚靈聽事情大緻已了結,不禁長噓一口氣,道:“總算動了最頂上的一刀。
隻是征召數十萬流民入伍,已緻兵冗。
要徹底解決終非一朝一夕之功。
”
“我将吳宗澤留在西京軍營輔佐倪震璐裁兵。
”
“此事不可冒進。
”
“吳宗澤跟随我多年,為人謹慎,正當堪此大任。
”
“你的眼光自然不會錯。
”
說畢公事,殿内氣氛陡然一變。
二人面上都有些不自在。
孟昱便道:“陳紹禮可是升了刑部侍郎?
”
宋揚靈點點頭:“一月前剛升的。
他為人剛直,又極熟律例,用他必能正一正朝堂風氣。
”
孟昱想說什麼,終是沒說,隻微微一笑,道:“無其他事情,末将告退。
”
“哎……”宋揚靈不覺喚了一聲。
孟昱聞聲止步,回過身隻望着宋揚靈。
宋揚靈嘴角帶着淺笑:“有些節禮之物,送你,也送婉琴。
”說話時,目光沉穩,神色從容。
孟昱領旨謝恩,心中卻無來由有些煩躁。
像是煩躁陳紹禮清朗的臉,又像是煩躁亘在自己與宋揚靈之間,進不得,退不得的無形之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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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孟昱進殿之後,柳橋便退出來。
走至殿外,果然看見陳紹禮在廊柱後。
她不禁笑着上前,側頭做個請的姿勢,分外俏皮——她不是讓人一見忘俗的絕色美女。
細眉細眼,櫻桃嘴,幸而鼻子也是挺秀小巧,小小的五官嵌在瓜子臉上,頗惹人憐愛。
她道:“我送你出宮。
”
陳紹禮為她擔心:“殿中之事?
”
“無妨,有槐莊在。
”
陳紹禮忽然眉頭一皺,道:“你我之事,到底關涉宮闱規矩。
萬不可告訴他人一字,否則引來殺身大禍。
”
柳橋見他神情嚴肅,口氣中頗有教訓不滿之意,不禁煩躁委屈:“你都說過三百遍了,我一個人也未曾說過。
方才之事告訴槐莊我腹痛,叫她頂一下而已。
”
陳紹禮聞言才放下心來,見柳橋不喜,隻得上前哄轉。
柳橋一扭身,不理他。
陳紹禮從懷中掏出一隻檀木匣子,遞到柳橋跟前,哄道:“元日一到,便有數日見不了面。
你說喜歡梨花,我可巴巴地叫人打了這隻梨花钗。
”
柳橋一聽,回嗔作喜,嗤一聲,接過匣子,道:“呆子,我喜歡梨花是因為……因為那帕子上繡的梨花。
”她打開一看,是一支羊脂白玉雕的梨花钗,晶瑩剔透又瑩潤似凝脂。
自然歡喜異常。
陳紹禮便問:“元日節間,孟将軍可會進宮行禮?
”
柳橋點頭道:“一般初二白日裡來。
陛下會留宴。
聽聞初二日夜裡,孟将軍會宴請他的部下在他府中飲宴。
”
“這你如何得知?
”
“聽魏松說的,他與孟将軍是舊交,年年都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