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又坐了坐,囑咐蔺枚:“如今米修容有孕,陛下常來探望,可莫叫修容過多費心,保養為宜。
”說完,她便要回鳳銮宮。
蔺枚正欲一道走,卻隻覺袖子被人扯了一下,回過頭去,見是米黛筠沖他使眼色——叫他留下說話的意思。
隻得留下。
宋揚靈在一旁分明看見米黛筠做手腳,覺得小家子氣,略微不悅,卻也并未多說,自己轉身走了。
米黛筠送至外間就退回來,見了蔺枚,微微側着頭,有點委屈,又有點羨慕:“陛下待皇後可真好,費心費力做那樣好看的冠梳。
”
蔺枚斜倚在榻上,招手叫黛筠往他懷裡靠。
黛筠了下肩,撅嘴不樂意。
可腳步還是一點一點往榻邊走去。
蔺枚笑道:“怎麼,吃錯了?
”
黛筠眼角含春地掃了蔺枚一眼:“倒也不敢,隻是那樣好看的珠寶,女子總歸是羨慕的。
”
蔺枚笑着捏了一下黛筠的臉,另一隻手順着黛筠的腰往上,一路遊移至兇前,隻覺觸手綿軟。
黛筠怕人看見不雅,拿團扇遮住了,語氣含酸:“陛下總是捉弄我。
怎麼不這麼對皇後?
”
蔺枚笑笑,有點不好意思:“揚靈她,不一樣?
”
黛筠一直好奇蔺枚現在對揚靈到底是一份什麼樣的感情,立刻追問:“有什麼不一樣?
”
蔺枚的目光躲閃了一下,臉頰竟微微漲紅,半晌才說:“我想親近她,又有點怕她。
”
黛筠奇道:“怎會“怕”?
”
“同怕也不妥當,隻是覺得她……這麼說罷,當年我母妃去世,她安慰我,我便覺得惺惺相惜。
豈料後來父皇竟将她指給我,這肯定就是緣分。
後來李長景某逆,後宮大亂,人人倉皇逃命。
我還以為我可能也活不了了,是她保全了我。
我在辰渠門見到她來時,恍若看見神女。
那時,我就對自己說,這一世,都要好好待她。
”
米黛筠聽了知覺心裡酸得冒泡,也不知怎的,鬼使神差一般脫口而出:“可是那冠梳,我看皇後也不是很喜歡。
”
“她一貫這樣,對什麼都淡淡的。
”蔺枚倒是不在意。
米黛筠也就閉口不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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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得幾日,蔺枚在宮中大辦宴席。
請了皇室宗親,還有朝廷重臣。
因籌劃已久,安排了歌舞、百戲,諸般玩樂。
甚至宣了宮外的民間藝人進宮表演。
宮女們在宮裡拘束得久了,聽見有此盛事,紛紛找了借口來琳琅閣看熱鬧。
周婉琴亦在其中。
隻因她今日事多些,叫交好的兩個宮女先去,她自己随後就來。
待完了事,換了身衣裳,思忖這樣場合孟昱必在,伸手在頭上簪了朵剛摘的薔薇。
就着銅鏡照一回。
也不知自己的臉同這嬌豔鮮花還能輝映多久?
前些時宮裡新進來一批宮女,都是豆蔻年華,嫩得仿若一把水蔥。
也不知這樣沒日沒夜的在宮裡挨下去,還要挨多久。
揚靈當上皇後沒多久,曾特意問過她願不願出宮。
她在勤政殿當差,時常能看見面聖的朝臣——孟昱自然也在其中。
思來想去,覺得甯願這樣偶然見上一面也強似出宮嫁一個不知什麼樣的人家,便照舊留在宮中。
想着心事,不覺已來至後苑。
繞過假山,穿花拂柳過一路,便聽見絲管之聲。
她快走幾步,來至一片池塘旁,頂頭看見楚歌領着幾個宮人站在樹下。
卻不見皇後蹤影。
她停下腳步,左右望了一回,才在寫右手邊遠遠望見兩個人影——依稀是揚靈和孟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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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天氣和暖,宋揚靈輕輕搖着手中團扇,語氣甚是憂愁:“磁州一案雖已了結,但我隻擔心制度不改,即便再派了人去,時日一久,仍是沆瀣一氣。
”
“我倒是有幾個想法。
”孟昱道:“一來加強監察,每年派人巡視鐵場。
二來地方太守三年一換,不可長待。
最為重要的還是開科取士。
恩蔭舉薦太多,世家大族難免把持朝政。
寒門士子再無出頭之日。
”
宋揚靈歎口氣:“如今三年一考,取士子百人,尚且有人不滿。
要是一放開,隻怕怨聲載道,沸反盈天。
我曾勸陛下召中書省議論此事,幾乎無人贊同。
陛下又舒散慣了,不願惹事,因此也不太贊同的意思。
”
“我聽見過議論。
”孟昱和宋揚靈都是大家出身,祖上幾代為官,深知恩蔭之好,也深知其惡。
他接着道:“自古以來,但凡變革,便有沖突。
當年商鞅變法亦是困難重重。
迎難而上才顯不同凡響之處。
為長治久安計,當行開科取士。
宋揚靈笑笑,她要是這麼容易放棄,也走不到今日了。
孟昱又道:“我知此事難,亦知再難你也會去做。
陛下那邊,我會再進言,表示贊同支持。
米丞相就快告老。
若是他肯叫兒子們參加科舉,不失為絕佳表率。
”
“米丞相人精一個,豈肯做這等事情?
”
“再想想辦法罷。
”
兩人離席一段時間,久耽不便,便回身從侍從們等待的地方走去。
孟昱沉吟一番,開口道:“還有一事。
米修容已經有孕,陛下他,待你是否如故?
”
宋揚靈一愣。
這是孟昱第一次提起蔺枚待她如何的話。
突然覺得一陣尴尬。
語氣有些慌亂:“陛下待我,還是很好的。
”
孟昱面色鎮定,心中卻是一緊。
這個“好”,讓他放心,又讓他不是滋味,隻輕聲道:“如此便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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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日倉促而過,米黛筠的肚子漸漸大起來,行動多有不便。
蔺枚雖多來探望,但畢竟不能如從前般兩廂纏綿。
宋揚靈又不愛遊樂,蔺枚自然要尋覓新的玩伴。
漸漸去其他宮室處就多了。
米黛筠時常派人探聽,知曉蔺枚常去聽雨苑,見一個叫柳鳳鳴的美人。
她有印象,那是個才十六七的女娘,随衆來給她請過安。
姿色在侍寝的美人才人中是出挑的,濃眉大眼,與皇後有兩分相似。
以前未曾多加留意,是以為恩寵牢固,無需費心。
如今才知雨露均沾竟叫人如坐針氈。
雨成田因從前在米黛筠跟前獻過好,時常過來走動請安。
米黛筠也待他如心腹。
這幾日,他眼見的米修容瘦了一二分,時常愁眉不展,話裡話外又總是問聽雨苑那邊的事情。
他暗自思忖一番,米修容受寵日久,有懷有龍嗣,地位自然比柳美人穩固得多——他本是有心在皇後跟前賣賣乖的,豈料鳳銮宮那邊能人太多,陛下身邊又早有一個魏都知與皇後交情甚厚,怎麼也容不下他出頭,隻得退而求其次尋求米修容庇護。
一日,他便同米黛筠說:“男子心性,自來是如風一般。
更何況陛下,後宮佳麗三千就不說了,全天下都是陛下的,當然更需要非常手段來籠絡君心。
”
米黛筠急切地望着他:“你有什麼法子就快說。
”
雨成田嘿嘿一笑:“小人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修容不怪罪,小人才敢說。
”
“說就是。
”
“譬如那山珍海味再可口,也需要清粥小菜調劑調劑。
又譬如牡丹雍容華貴,百花難以争豔,但乍見牽牛百合也清新可人。
再好的東西,看久了也就習慣了。
一習慣就沒有新鮮感。
凡事最難得便是個新鮮感。
”
米黛筠登時柳眉倒豎,喝到:“你說本宮不新鮮了是不是!
”
雨成田趕緊請罪:“小人不會說話,修容莫怪罪。
小人的意思是修容就算是牡丹,也需要綠葉野花點綴。
咱們長樂宮哪裡都好,就是缺個點綴。
”
“到底是什麼意思?
”
“小人聽說,時常有後宮妃嫔挑選一些靈巧好看的宮女鋪床疊被。
那才是男子最喜歡的風流景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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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歌安排人拿了腳踏給米黛筠墊腳,又囑咐幾人在一旁打扇。
宋揚靈坐在正位:“你身子沉重,已到夏日,天氣又熱,有什麼話派人來說就是,何苦你自己跑來跑去?
”
米黛筠滿臉堆笑:“謝皇後關心。
我在宮裡實在悶得無聊,才想出來散散心。
”
“悶得話,叫歌舞也罷,聽戲說書也罷,總是有法子取樂的。
”
“總是看這些,也怪膩歪的。
”米黛筠放軟聲調,笑着道:“臣妾娘家有一個妹妹,臣妾想着能不能接進宮裡陪伴幾天?
”
宋揚靈許久未曾在米黛筠臉上看過這般讨好的神情,心道看來是真想讓妹妹進宮了。
這種事情,本人都願意了,她一個外人自然也不好多說什麼,便道:“你進宮日久,想念家人亦是無可厚非。
這是什麼大事?
你盡管派人接來就是。
缺什麼少什麼再來同我說便是。
你的妹妹就如同我的妹妹一樣,接進宮來可得叫我也看看。
”
“這是自然。
”米黛筠一臉歡喜:“多謝皇後體諒。
”
待米黛筠走後,楚歌看人收拾了東西,便說:“說什麼想念妹妹,我看是要效仿娥皇女英罷。
”
宋揚靈不在意:“即便是,也是後宮常有的事。
”她從前還做宮女時,便聽聞過有些妃嫔年老色衰,為了固寵,接娘家姊妹或是侄女外甥女的進宮,侍奉皇上。
看來黛筠也是想走這路子。
“唉”她歎口氣,想起往事,黛筠從前風趣耀眼,在人群中,從來都是焦點所在。
如今也開始汲汲營營隻為争寵了。
便問:“陛下最近不常去長樂宮了麼?
”
“去也去的,隻是停留時間不長。
經常過夜的地方是聽雨苑。
柳美人都快叫人捧到天上去了,難怪米修容着急。
不過我說這柳美人也不太懂事,竟然不來鳳銮宮請安。
”
“年紀小嘛,還不知人情應酬。
随她來不來,用不着為這樣小事去警醒她。
”
“皇後寬厚,不與她們計較。
”
宋揚靈仔細想了想這話。
她稱得上寬厚麼?
也不盡然。
大約是在意的東西不一樣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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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後,米黛筠的妹妹米紫篁進宮。
先見了宋揚靈。
宋揚靈自然賞賜了不少绫羅綢緞金珠玩物。
歡喜得米紫篁雙眼都圓了,當着衆人,一邊撫摸那些滑不溜手的绫羅,一邊感歎:“這些東西,當真都要送我?
”
宋揚靈笑起來:“難道還玩你不成?
”
米紫篁歡喜地跳腳,拍着手道:“多謝皇後。
”
宋揚靈看她靈巧單純的模樣倒真有幾分黛筠從前的影子,便與米黛筠笑道:“果然是姊妹,像是看見了以前的你一般。
隻是紫篁單薄些。
她年紀還小,要什麼玩的用的,你可别拘束了她。
”
米黛筠指着妹妹笑道:“你幾世修來的福氣,這樣得皇後歡心。
還不趕緊謝恩?
”
“不用這些虛禮。
我不過看着她像從前的你,心中歡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