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揚靈沒想到孟昱突然闖進來,憑空裡手腕被扣,由不得往下一沉。
目光從孟昱俊挺的側顔,落至蔺枚幾近瘋狂的臉。
她垂下眼簾,竭力穩住手腕:“我……”
“出去!
”孟昱話音一落,已将匕首從宋揚靈手中奪了過來。
一旁的蔺枚既驚且怒,不管他和宋揚靈如何生死相見,畢竟是她二人之間的事。
此刻孟昱突然□□來,讓他感到尊嚴叮叮當當碎了一地。
不由暴怒:“孟昱!
”喊着,已經揮拳而上。
可惜,常年在深宮中養尊處優的蔺枚怎會是久經沙場的孟昱的對手。
他迅速擡手,一把握住蔺枚的拳頭,五指使勁,鉗得蔺枚登時臉色漲紅。
蔺枚更為怒不可遏,高聲喝到:“放肆!
朕是天子。
”明明已經威嚴掃地,還想憑借天子二字要孟昱臣服。
孟昱一手拿着匕首,一手牽制住蔺枚。
神色平靜得恍如無風海面。
濃眉,狹長的雙眼,若刀刻般的面部線條。
他對身後的宋揚靈道:“你去外面等。
”
宋揚靈見他堅持如此,隻得轉身朝門外走去。
她一推開門,槐莊已經迎了上來。
隻見外面滿地的屍首。
槐莊悄聲道:“都是李将軍的人。
”
其餘忙着收屍的則應該是孟昱的部下了。
不遠處濃煙四起,火光映紅了正片天空,像被地上源源不斷的皿染了一般。
掙紮聲,□□聲,嚎哭聲,伴随着獵獵熱風悉悉索索地傳來。
槐莊緊張,不時回頭看皇後的門。
不知道臨湖殿裡到底情況若何。
怎麼隻有皇後一人出來?
事情到底結束了麼?
——————
“孟昱,你這個小人!
我與揚靈成親十載,你就隻能躲在背後偷偷摸摸地觊觎!
你……”蔺枚到底自小好教養,從不惡語傷人。
即便激怒交加,滿心憤恨,亦吐不出髒字。
孟昱見宋揚靈已經外出,緩緩放下手。
盯着怒氣沖沖的蔺枚,心裡突然湧上一聲歎息。
像涼涼的山泉覆過,留下空落落的痕迹。
他這一輩子,數次絕處逢生。
立下非常之功。
當是有資格說一句:“人定勝天”,可偏偏在情之一字,造化弄人,空餘一腔遺憾。
“早在先帝賜婚你二人之前,我已下定決心要娶揚靈。
無奈賜婚旨下,我們是要遠走天涯的。
然而,臨走前,突然得知宋家全族被先帝暗中所滅。
”
“即便她嫁給你。
我想隻要我一世不娶,不管對不對得起她,起碼不負自己。
可是,後來因我多年未娶,宮中起流言。
婉琴,她因為我,傷了雙眼。
到底是這樣,再深的執念亦抵不過世事變遷。
我娶婉琴為妻。
”
——叱
尖銳之身頓起,又很快消失,繼而是沉悶的鈍重之聲。
孟昱很熟悉這種聲音,是刀鋒分開骨肉的聲音。
他精于此,一刀便是緻命之處。
蔺枚幾乎沒有感受到疼痛。
他驚愕地望着孟昱乍近的臉,似乎還明不明白到底發生何事。
劇痛突然襲來。
五髒六腑似乎裂開,腦子像被重錘擊中。
他的表情從未這般猙獰。
憤恨像黑色的毒,從七竅中流出。
一點都不甘心啊!
明明是九五之尊,明明尊貴無匹。
可是在戀着黛筠的時候,她偏偏一心系于皇兄。
後來将一腔深情移在揚靈身上,而她一直别有用心!
他用最後的力氣攥緊拳頭,死死地握住。
“她對朕,真的隻有恨麼?
!
”
活了一世,付出的真心卻收不回一絲一毫。
“你讓她進來,要死朕也要死在她手上!
朕要看看,今後日日夜夜,她如何阖得上眼!
”
凄厲的喊叫像淬毒的刀鋒。
孟昱将刀一分一分抽出。
皿順着凹槽滴滴答答往下掉。
像淅淅瀝瀝的雨聲。
“要恨就恨我罷。
不過朝堂之上,深宮之中,争權奪利,誰的心裡沒有恩怨?
誰不是與仇人共眠?
起碼,我和揚靈從未有絲毫對不起你。
一點念想,早就僅止于念想。
”
蔺枚死命拽住孟昱的領子,口中猶在堅持:“你讓她來!
讓她來!
”
“我不會讓她動手,甚至不會讓她看到這一幕。
我不要她後半輩子都被你的仇恨詛咒。
”
蔺枚的身體終于一寸寸冷下去。
也越來越僵。
可是保持着拽他的姿勢,絲毫不肯放松。
孟昱一根一根掰開蔺枚的指頭。
看到他眼中,連最後一點光也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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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過了多久,宋揚靈終于聽見身後門響。
她匆忙後轉,見門隻拉開了一條縫。
孟昱沉着臉,一招手,就有兩個士兵小跑着跑來。
經過宋揚靈身邊,行個禮,就推了門進去。
沒多久,兩扇雕花木門終于洞開。
陽光刷地進去數丈。
剛剛進去的士兵一頭一尾擡着一具屍體。
白步覆面,看不見模樣。
可是宋揚靈知道,那裡面,就是蔺枚。
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人。
她身子微微一晃,迅速别過臉去。
眼淚刷的就湧了上來。
她從來沒恨過蔺枚。
往事如刀,一刀刀淩遲在心上。
孟昱終于走出。
身姿挺拔,就像永遠也不會倒下一般。
可是神色之間卻有些困頓。
甫見宋揚靈,卻表現得坦然無事,隻道:“捉拿叛賊之事,自有末将打點。
請皇後即刻回宮。
”
宋揚靈的神思有些恍惚。
“為什麼要我出來?
”
孟昱神色冷峻,恪盡臣下本分:“打打殺殺本就是末将職責所在。
”
兩個人離得這樣近。
間不過一尺。
宋揚靈抹領上的梅花像刻在他眼上一般。
這麼近的距離,卻連說句真心話的餘地也沒有。
自從她嫁了蔺枚,他便将感情收起,謹守分寸。
再至娶了婉琴,雖無情意,卻有道義。
哪怕他心中再多溫柔,隻能染成灰燼。
哪怕為了她弑君,不忍她見皿腥,免她日日夜夜噩夢。
萬丈柔情,卻不能宣之于口。
宋揚靈見他面色冷峻,幾近崩潰的情長終于漸漸收轉。
走到這一步,皿流成河,不是為了被兒女之情裹挾,痛不欲生的。
她擡手揉了揉眉心:“是,哀家要回宮。
還有諸多大事等着哀家。
”
都說心寬體胖。
這些年,宋揚靈一直顯瘦,大約心裡從未有過無事的時候。
孟昱竭力收住眼底的憐惜,喃喃重複:“是,還有諸多大事……”聲音越來越低,像是不知怎麼收尾似的。
“槐莊,來。
”
槐莊趕緊上前,跟在宋揚靈身後,朝鳳銮宮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道,宋揚靈突然提起:“宮裡太亂了,把魏松找回來罷。
”先帝死了,黛筠死了,如今蔺枚也死了。
她和孟昱之間,又隔了天塹鴻溝。
争了大半輩子,現在隻想要一個故人,哪怕說不起從前。
“魏……魏……”槐莊支吾了一番,忽而苦着臉道:“魏松已經不知去向。
”
宋揚靈大驚:“他出宮以後沒回宮外府邸?
”
槐莊連連搖頭,像是要哭出來:“我後來找人給他送東西,都被退了回來,說那宅子早被京兆尹府抄沒,又賣了出去。
魏松下落無人知曉。
”
“這些人!
”落井下石最是容易。
宋揚靈一怒,倒又生出力氣來:“去他家鄉問問。
他在京中無親無故,隻怕回了原籍。
”
“是,奴婢稍候就差人去問。
”槐莊聽到此,找不到手帕,忙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她為魏松擔心了非止一兩日,隻因顧慮皇後有要事,不敢禀報。
今日得皇後問起,總算放下一樁心事。
宋揚靈見狀,歎口氣:“癡丫頭。
魏松他,他不同于常人。
你是知曉的。
”
槐莊一愣,心裡酸酸澀澀的感覺泅開,卻突然重重點了點頭:“奴婢知曉的。
”語氣雖輕,卻帶着勇往直前的堅決。
“明日,把柳橋帶了來見我罷。
”
“是……是”,槐莊略一遲疑,又飛快作答。
踟蹰了一會兒,終于道:“柳橋隻是一時糊塗,卻絕沒有半點背叛皇後的意思。
”
“我的人,我了解。
”宋揚靈的神色有些疲倦。
槐莊便不再多言。
——————
宮中劇變,火光沖天,又有喊殺械鬥之聲。
京城裡家家戶戶緊閉了門窗,生怕受池魚之殃。
周婉琴雖目不能視,卻早就察覺孟昱異樣。
這一日一連幾遍使人去府外探動靜。
府裡的尋常下人又哪有膽識去探皇宮動向。
才到禦街,聽些風言風語就急匆匆往府裡跑。
終是一點頭緒也無。
一直到日暮時分,才從别的官府人家那裡打聽得知,潘大人勾結李将軍犯上作亂,叫孟将軍給平定了。
孟府裡下人聽說自家将軍又立了這等大功,皆是喜氣洋洋,與有榮焉。
唯周婉琴面不見喜色。
她平常并不與孟昱同房。
今日卻焦急得很。
茶飯也沒心思吃。
到掌燈時分還不見孟昱回來,便叫丫鬟點了孟昱屋裡的燈,自己摸到榻上坐下。
屋子裡除了漏壺再沒有其他聲音。
過了子時,她撐不住。
迷迷糊糊伏在榻上睡着了。
夢見從懸崖上跌落,雙腿一瞪,驚醒了。
睜不開眼,看不見時刻。
下榻往床的方向走,挨到帳子,俯下身,輕手輕腳摸了一遍——被褥并未動過。
醒時就猜到将軍并未回府。
若他回來,怎會任由自己伏在榻上?
不過不死心,定要來确認下。
于是呼喚道:“桃雲——桃雲”
過了一陣,才有一個明顯帶着睡意的聲音傳來:“哎,來了。
”雖然睡眼惺忪,桃雲倒是很快到了周婉琴身側:“夫人,怎的了?
”
“什麼時辰了?
”
桃雲拿燈照了照漏壺,道:“寅時三刻了。
”
周婉琴心下一沉。
一夜未歸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