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問漁從未想到過,第二次來山坡小廟時與第一次的心境完全不同,她敢斷言,此時與山坡僧人下棋,她連僧人十子都敵不過就要落敗。
方景城拽着她的胳膊拉扯着她走到巨大的菩薩相後面,伸手按動了一個機關,菩薩蓮花底座的下面露出一道門,傅問漁幾乎是被方景城扔進門裡,門後面是森冷的寒氣逼人,冷得傅問漁覺得來到了寒冬之地。
這裡裝點得極好,方景城大概是把城王府裡所有的好東西都放在了這裡,金子鑄的樹,夜光珠做的燈,翡翠做的山,瑪瑙架的橋,還有一朵又一朵用白玉雕刻的――無霜花。
這裡如同是用金玉器具打造的一個永不會褪色凋零的人間仙境。
“她在這裡,你睜大眼睛看清楚,傅問漁,在這裡面的,就是肖顔開!
”方景城拽着傅問漁的身子,将她一把摔到一塊巨大的冰石之上,傅問漁吃痛,但也看清了冰石之後的人。
冰石高達兩米,清澈透明,可以看到裡面裝着一個女子,那女子含着笑,眼中盡是歡喜的顔色,栩栩如生,甚至還看到她的手臂擡起,手掌貼在冰石上,可以看到她清晰的掌紋,可看到她卷翹的睫毛,還有她微笑時嘴角弧度。
若不是她被凍在這冰塊裡,傅問漁幾乎要以為那是一個活人,馬上就能走出跟她說話打招呼。
再細看眉眼,果真是與傅問漁有幾分相似,但比傅問漁俏麗得多,也沒有傅問漁眼角眉梢中藏都藏不住的冷凜殺意,她着一身在淺粉色的裙子,這顔色極喜人,像極了她愛的桃花的顔色。
這真是一看,就是個善良的可人兒。
“看清楚了嗎?
傅問漁,你滿意了嗎?
”方景城的話喚回了傅問漁的思緒,他說話聲音并不大,但夾着無盡的嘲諷和冷意,聽在傅問漁耳中如同刀片割肉。
“這就是肖顔開。
”傅問漁輕聲說道,這就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取代在方景城心目中地位的肖顔開。
方景城拉回她把她抵在牆上:“我問你,滿意了嗎?
”
傅問漁眼中滿是迷茫,如果在這裡面的人是肖顔開,那嚴葉是誰?
絕不是五年前的嚴葉,絕不是一個普通的牽挂已故主子的下人。
不過,不重要了。
“很滿意,我錯了,她的确死了。
但她也活着,在你心裡面,她永遠活着,所以,就算她真的死了,你也把她安放在這裡,如同活着一般地看着你。
”傅問漁已經不想問為什麼方景城不将她安葬,為什麼要遮去她已經斷掉的星象,為什麼要多此一舉地立一個衣冠冢,她什麼都不想問了。
看到如此鮮活的肖顔開時,她什麼都明白了。
台階上意外地出現了小開的身影,傅問漁燦然一笑:“小開啊,是嚴葉叫你來的對不對?
你看,那是你姐姐。
”
肖小開頓住步子動不得,的确是嚴葉差了下人叫他回來,說問漁姐姐今日與城王爺大婚,他這個弟弟豈可不在場慶賀?
他奔回了城王府,城王府的人說他們來了山坡小廟,冒着傾覆天地的大雨,他又趕到這裡,他看到了,思念了整整五年的,姐姐。
他遠遠看着冰石裡的肖顔開,淚流如注。
傅問漁失笑出聲,笑聲凄厲,淚痕密布。
好離譜,她傅問漁蠢得好離譜,竟然相信了方景城的鬼話連篇,相信了自己是他現在最重要的人,還傻傻地盼着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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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離譜的是,哪怕他們曆經生死,走過艱難,隻要涉及肖顔開,一切都隻是個笑話,全都做不得數的,做不得數啊。
她推開方景城,穩了穩身形行過一禮:“王爺告辭。
”
她的動作并不慌亂,一步步拾階而上,穩穩走出了密室,外面的山坡僧人坐在棋盤前,望着神色自若還帶着笑意的傅問漁:“女施主。
”
“你早就知道,對不對?
”
“貧僧不算天象,貧僧相信冥冥中自有定數,是劫是福,皆要人自己去渡。
”山坡僧人拈着佛珠輕轉。
廟外面突然來了很多的人,聲音吵鬧不休,傅問漁偏過頭看看,不是别人,正是逃走了的方景閱。
她跟花璇說過,他會回來的,傅問漁從來沒有料錯過任何事,唯獨除了方景城。
沈清讓突然變了臉色,拉住傅問漁護在懷裡:“跟我走,傅問漁,跟我離開這裡。
”
“你在怕什麼?
”傅問漁疑惑地望着他,如今還有什麼,是她承受不起的?
“我帶你去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來。
”沈清讓懷抱着傅問漁就要離開,他不能再看着傅問漁真的被毀掉。
“國師大人,你要帶天之異人,去哪裡?
”方景閱陰冷的聲音在雨中傳來。
他并沒有奪宮失敗的頹廢神色,相反他很激動,很興奮地樣子,看着傅問漁眼神惡毒中夾着恨意:“天之異人啊,大哥你可真有本事,居然将此事瞞了這麼久。
還有國師大人,你竟然,違逆國師之責,不殺她!
”
“二皇子殿下,别逼我!
”這是在沈清讓臉上第一次浮現殺機,他從來不會動殺念。
方景閱卻不急不慢,尋了椅子坐下:“怎麼,怕我把你們的醜事說出來,讓我們這位天之異人對你,對大哥心生恨意嗎?
”
“你要告訴我什麼?
”傅問漁冷眼看着他。
“不愧是天之異人,如此鎮靜,當真無趣得很。
”方景閱冷笑了兩聲,“你可知我大哥為何要保得肖顔開屍體不爛,安放在此處?
”
“方景閱!
”沈清讓擡手而上,掌中浮現淡淡白光,直往方景閱逼去。
傅問漁拉住他,笑了一聲:“你說,我聽着。
”
方景閱得意地看了一眼被傅問漁拉住步子前行不得的沈清讓:“天之異人,三命三劫,生死劫曆,不老不死,還能……起屍還魂。
”
還能……起屍還魂……
“我大哥隻需把你的心髒取出來,把你皿抽出來,把你的命數渡過肖顔開,他的心上人,他最愛的女人,他的紅顔知己,便能重新活過來,傅問漁,他們沒有告訴過你吧?
等再過兩年,等陰陽逆轉之時,在極陰極陽之地,隻需殺了你,就能救活肖顔開。
”方景閱愉悅地說道,“啊對了,這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必須是完璧之身。
想來我那與你恩愛萬分的大哥,從來沒有碰過你,對不對?
”
“你知道你會怎麼樣嗎?
你會一夜白頭紅顔老去,被抽盡一身精華,身子萎縮如百歲老人,絕望地死去,啧,想來我大哥,也沒有告訴你這個吧。
”
三年之約,約的,原是這個。
他說,他最終會殺了自己,原來不是殺,而是要奪自己的天命。
他說,同房之事不如等到他們大婚之後再說。
他說,此後府上不得再提肖顔開點滴,自己是城王府的女主人。
他說,他說,他說……
原來,從一開始,就是自己錯了。
傅問漁癡立在慈悲的菩薩腳下,望着站在地道門口的方景城,他臉上似有驚慌,還有來不及阻止方景閱的憤怒。
“他說的,可是真的?
”
“問漁……”方景城的嘴唇輕顫,這一晚上發生了太多太多的事,他原隻想讓傅問漁相信,肖顔開真的死了,原隻要傅問漁低頭認錯,原……沒想過會變成這樣。
他開始後悔,悔得腸子都好像糾結起來,不該與她發脾氣,不該怪她掘了肖顔開的墓,不該帶她來這裡證明肖顔開的屍體就在這處。
他的神色告訴了傅問漁,是的,這是真的,傅問漁,你從頭到尾,都是一個被利用的蠢貨,你沒有輸給任何人,你隻是輸給了方景城。
沈清讓說,會有比那更殘酷的真相,原來是這個,果然殘酷得,鮮皿淋漓。
是她錯,一錯不該胡思亂想肖顔開還活着,二錯不該鬼迷心竅愛上方景城,三錯不該相信方景城已經放下肖顔開,四錯不該期待跟她無關的所有幸福字眼。
五錯錯把仇人,當良人。
有錯當罰,罰她永遠離開方景城。
兇口疼得好像要裂開,傅問漁輕輕吸了一口氣,卻覺得那口氣怎麼也到不了肺裡,她的整顆心髒都在被無數的小尖刀狂妄地叫嚣着淩遲着,每一刀下去,都帶一聲嘲諷的笑聲。
“所以,城王爺,你是真的準備讓我去死,救活肖顔開的。
”傅問漁并未暴怒,相反她突然就平靜了下來,細密而連綿不絕的疼痛讓她明白,她這一生,又差點成為一個笑話。
“傅問漁,我沒有!
”方景城低喝了一聲,幾步沖過來抓着傅問漁的肩膀,他焦急地想解釋什麼,他已經改變了心意,他不會再讓傅問漁去死,他沒有,他不會。
可是傅問漁淚眼婆娑中看見的方景城好陌生,你看他的眉目依然是往昔的模樣,你看他臉部的輪廓還是那般冷峻,可是這個人,傅問漁在一瞬間,不認識了。
任由他捏得自己肩膀發痛,傅問漁隻是咧開嘴笑笑:“所以城王爺你幾次不惜性命救我,救的其實是肖顔開。
”
“不是的,傅問漁,不是,你相信我!
”
“你為了我大鬧皇宮,為了我與沈清讓為敵,為了我展得笑顔,也都隻是因為,三年之約,兩年之後,我能換得肖顔開回來。
你從不碰我,哪怕難以忍受的時候,也隻說不可以,因為若我非完璧,就不再能救她了。
”
“還有傅念春,她是被神秘人帶出天牢的,如今想來那人也應該是就是你查來查去的黑衣人,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要相信城王爺,定是那黑衣人告訴了她真相,城王爺,你說是不是?
”
“城王爺,既然這樣,從一開始,你何不對我狠一些,别讓我愛上你,我也不會這麼……恨你。
”
我也不會這麼……恨你……
她終于,恨了自己。
方景城有一萬句想解釋的話,卻全都哽于喉間,他想告訴傅問漁的事情有很多,可是傅問漁已經什麼都聽不進去了。
“方景城,你不就是想讓我死,救活肖顔開嗎?
如今我就在這裡,你來啊!
”傅問漁突然擡起眼,眼中恨意連綿不休,她撿過一把刀抵在自己兇膛,“來啊!
來殺了我,救活肖顔開啊!
你來試試啊!
方景城我告訴你,就算我死,就算我死得像條狗一樣,我也絕不會讓自己的命為肖顔開所用,絕不會讓你得逞!
”
我是爛命一條,但我死,也不會成全你和肖顔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