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弘治八年,九月。
這一天,天色晦暗,一層薄薄的青霧漂浮在鄉間原野上。
農諺有雲:白露早,寒露遲,秋分種麥正當時。
今日是秋分第九天,白嶽村外廣闊而平整的田地裡一派忙碌景象,勤勞的農夫們正不知疲倦的犁地翻土,撒種小麥。
周緻剛過寅時就來到了自家八畝田裡,用一把鍬費力翻土整地。
他家窮苦,沒有耕牛,這樣的活計隻有全靠人力完成。
以前做活的主力是老爹,周緻隻是打打下手。
可前幾日,周緻那便宜老爹在搬運稻谷時不慎扭傷了腰動彈不得。
這樣一來,整地撒種這樣的千斤重擔,便全部落在了周緻這剛滿十五歲的少年一人身上。
天近午時,周緻早已揮汗如雨,肚子也餓得咕咕直叫。
幹不動了,用黝黑的胳膊抹一把臉上的汗水,看一下翻整過的田地,也不過才小半畝的樣子,周緻不禁郁悶的搖了搖頭。
丢下鍬,艱難的邁開雙腳走到田頭,一屁股坐在土路旁。
順手拿起田頭一個破布包,輕輕打開,裡面是兩個巴掌大小的餅子,一個水囊,還有一冊書。
左手抓起一個餅子,右手捧起書冊,邊吃邊看。
“哎呦喂!
稀奇,真是稀奇呐!
啥時候豬頭豬腦的泥腿子也開始看書了?
周家小子,那書上寫的什麼?
你識得幾個字呀?
快讀出來讓本少爺聽聽。
呵呵!
真是笑死我了,笑死我喽!
”尖聲尖氣的聲音過後,是一連串的讪笑。
周緻扭頭看去,那正一臉譏諷之人手裡搖着一把竹骨折扇,長了一雙大眼睛,卻偏偏眼窩深陷,活脫一個骷髅相似,正是白嶽村陳家的三少爺陳文舉。
陳文舉身側還站着一個小厮,那小厮身材高大,站在陳文舉身側,比陳文舉高出很多,他可能感覺很不妥當,便佝偻着腰,此時他也正一臉鄙夷的看着周緻。
陳家家大業大,有良田幾百畝,白嶽村很多百姓都是陳家的佃戶。
陳家自從陳文舉的曾祖父陳賜在宣德二年高中進士之後,一直出讀書人。
後輩中雖沒有再出過進士,但秀才舉人卻出了好幾個。
陳文舉現在高昌鎮程大舉人開的學館讀書,今日下學正好在周緻家的田頭經過。
他在去年的童子試中,順利通過縣試,府試,隻是最後一關院試未能通過。
他年方十五就成了童生,俨然是陳家的驕傲,後輩中的佼佼者。
有明一代,讀書人的地位那是杠杠的。
陳文舉更是自視甚高,恃才傲物,眼高于頂,平時走路都是昂臉向天。
在他畸形的心靈裡,早已認定隻有像他這樣的富家子弟才可讀書,至于鄉巴佬,莊稼漢泥腿子,那統統屬于賤人,隻有在田地裡啃泥吃屎的份兒。
周緻對陳文舉一向沒有好印象,索性就不理會他,隻顧低頭看書。
陳文舉感覺受到無比輕蔑,要知道往日裡他連周緻正眼看都不會看一眼。
周緻在他跟前也總是唯唯諾諾,自慚形穢,一副膽小懦弱之态。
在他印象裡,周緻連一天村裡的社學都沒讀過,哪裡會識字,完全是在裝大尾巴狼。
然而陳文舉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周緻已非昔日阿蒙,和一個月前的周緻早已不是一個人了。
一個月前,後世某知名高校畢業生周緻因工作緊張操勞過度,猝死。
他的靈魂卻穿越到了大明這個因驅趕稻谷中的鳥雀,不慎栽倒在壟間死亡的少年人周緻身上。
“周緻,你個賤崽子,沒聽到本少爺在和你說話嗎?
本少爺問你識得幾個字?
”陳文舉怒聲道。
陳文舉一再逼問,周緻沒有辦法,隻好回頭面無表情的冷聲回道,“回陳三少爺的話,小人每日下田從社學門口經過,便停下聽上一會兒裡面夫子授課,小人便識得了幾個字。
”
周緻話說的雖然很尊敬陳文舉,但口氣卻極其生冷,更讓陳文舉怒火中燒。
“胡說八道,大言不慚,在社學外面随便聽聽便能識得幾個字?
你以為那字是那麼好學的,你是誰啊?
文曲星下凡啊?
本少爺告訴你,你是泥腿子,賤人,低賤之人!
你懂嗎?
狗旺兒,你還愣着作甚,把他那書扔了,别讓他辱沒了讀書人,本少爺看着就來氣。
”
陳文舉身旁的小厮狗旺兒不由分說,大步上前一把奪過周緻手裡的書,“哧啦”一聲,那書一分兩半,随手扔在了地上。
“哈哈!
解氣,一個農人家的窮崽子讀什麼書啊,還像模像樣的。
狗旺兒,走了!
”陳文舉撫掌大笑道。
“陳文舉,你不要欺人太甚,我讀書關你屁事,你憑什麼撕我的書?
賠我!
”周緻騰一下站起身,面色冷峻,朝陳文舉怒目而視,咄咄逼人。
周緻十五歲的年齡,卻有了成年人的個頭。
在陳文舉面前一站,要比陳文舉高出多半頭。
陳文舉不禁吓得一哆嗦,後退了幾步,但他很快就鎮定下來,陰聲笑道,“周家小子,你剛說什麼?
欺人太甚?
哼!
本少爺就是欺負你了,怎麼了?
本少爺是陳家三少爺,想欺負誰就欺負誰,想怎麼欺負你們這些莊稼漢就怎麼欺負,你能耐我何?
”
的确,陳家勢力很大,和縣城裡的官員都有往來。
周緻為這點兒小事若是将他告到縣衙,縣太爺不會管不說,就是真的管了,也必然要偏向陳文舉,周緻搞不好還會吃了大虧。
可這事兒難道就這麼算了?
周緻不免遲疑不決。
見周緻面露難色,陳文舉更加得意,道,“呵呵!
窮崽子,服氣了吧?
本少爺告訴你,該幹啥就幹啥,讀書真不是你能幹的事兒,不要拿着一本破書裝作讀書人,辱沒讀書人了。
日後,本少爺再看到你拿着書,見一次便撕一次。
”
說罷,再也不理會周緻,朝狗旺兒一揮手,邁步就走。
凝望着陳文舉那一步三搖,不可一世的背影,周緻目光凄冷。
忽的靈機一動,朝陳文舉喊道,“陳三少爺,你剛才說我這種農家窮鬼識不得幾個字不可讀書,那我要說我識得一百個字,識的一千個字你信不信?
”
“哎呦喂,一千個字!
你剛才說什麼,你一天學塾沒讀過,能識得一千個字?
妄語,狂言妄語!
看來剛才教訓的你不夠,好,今日本少爺就好好教訓教訓你!
”陳文舉立時站定轉身,又走到了周緻跟前,仰着臉惡狠狠說道。
“陳三少爺,我就是問你信還是不信?
”周緻嘴角一揚,微微笑着問道。
他這樣一笑,顯然有戲谑陳文舉的味道了。
往日裡,那些窮苦莊稼漢誰敢這樣和他陳文舉說話,陳文舉的火氣更旺了,說道,“不信!
不信!
本少爺死都不信!
”
“好,那陳三少爺可敢和我這農家窮鬼一賭?
”周緻仍然面帶微笑,挑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