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麓講堂之上,百餘學生齊齊地站在當中。
山長黎貴臣一臉凝重地看着底下學子,有的鼻青臉腫,有些衣履闌珊,喝道:“真是長本事了!
王遂何在!
”
“學生在。
”
黎貴臣雙手負背,目光淩厲地問道:“你來背誦一遍書院學規!
”
王遂叉手一拜,誦道:“右五教之目: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右為學之序: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右修身之要:言忠信,行笃敬,懲忿窒欲,遷善改過。
右處事之要: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
右接物之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你們看看自己,同門相争,大打出手,這還是我嶽麓的學生嗎?
啊?
!
你們這跟市井流氓,有何區别!
”
窦從周狠狠地看了一眼小個子趙葵,揉了揉被打得紅腫的腮幫子,叉手一拜,道:“山長,是趙葵挑事在先,我等勸不住,這才還手的。
”
“趙葵!
你有何話說?
”
“禀山長,是窦從周出言不遜在先,辱我南齋學子,該打!
”
黎貴臣忙打住,說道:“某不是問你原由,是問你,是不是動手在先!
”
“是……”
黎山長閉門,長吸一口氣,随後歎道:“罰抄學規三百遍,清掃書樓三月。
”
“……”
黎貴臣看着悶聲不吭的趙葵,緩緩道:“怎麼,不願意還是不服氣?
”
邊上的王遂叉手一拜,道:“山長,葵年幼,初入書院不滿期年,學生願意代受其過。
”
“王師兄……”
黎貴臣喝道:“是非對錯,豈是你能代受的?
你身為南齋大師兄,沒有阻止着同門打鬥,自然有你該受的處罰!
從周,你說說,此事因何而起?
”
窦從周戲谑地瞥了眼有些不服氣的趙葵,說道:“之前因為那本《大宋經濟論》,學生便對此等末學深惡痛絕,永州李伯言,此番猖獗如斯,居然斥理學為僞逆之學,還揚言要與晦翁及甬上幾位先生同遊湘江,唱古論今,此等狂人,南齋的諸位同門,居然稱其為大宋文壇之幸,何其荒唐!
我窦從周自然要替晦翁以及甬上三位先生打抱不平了!
”
黎貴臣皺眉,《大宋經濟論》他倒有所耳聞,這讨僞檄文倒是不曾得見,便道:“可有檄文,拿來我看。
”
窦從周将檄文遞上,說道:“山長明鑒,學生出手,實屬因為維護晦翁,并非為自己。
若是趙師弟侮辱我,也就算了,學生絕不還手,但是去褒揚一個侮辱先生之人,學生就算皿濺三尺,也要誓死維護先生尊嚴。
”
一邊南軒弟子聽到此話,一副輕蔑地看着窦從周,暗道一聲,谄媚之徒。
黎貴臣粗粗一掃,便将此文收入袖中,喃喃道:“還刊印出來,看來是沒少分發,連我嶽麓的弟子都收到了。
好了,此事就此作罷,不得在尋釁滋事,都散了吧。
”
趙葵還想說話,卻被王遂搖頭制止了。
黎貴臣離去,趙葵便不滿道:“王師兄,為什麼不讓我說,這窦從周分明就是避重就輕,他在南齋說的那些難聽的話,為什麼不讓我跟山長說?
”
“南仲啊,有些話,說跟不說,都一樣。
”
“怎麼就一樣了,難道就讓他這般挑撥離間?
”
王遂苦笑道:“做好自己,比什麼都要重要。
”
……
……
黎貴臣快步走向書院杉庵之中,疾呼道:“晦翁啊,晦翁!
”
“昭文有何事,如此着急撂荒?
”
“敬仲跟和叔呢?
”
“他們跟安卿、漢卿去山上了,怎麼,有什麼要事?
”
黎貴臣将檄文遞給晦翁,說道:“院中諸生大打出手,就是因為此事。
”
朱熹拿過檄文,掃了亮眼,笑道:“行啊,這個李伯言倒是有些意思,這是要踩在吾等的身上,将新學推上儒壇。
呵呵,有些意思。
”
“先生還有這等閑情雅緻?
這都找上門來了,再沒對策,可如何是好?
”
朱熹坐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道:“我等已淪為逆黨僞學,去歲元日,老夫欣然接納沈繼祖的十宗罪,早已對朝廷失望透頂,再壞還能壞到哪裡去?
”
“那是韓侂胄構陷!
”
“好了,昭文,把書院治好,比什麼都強。
至于李伯言,我自有良策應對,你不必太過驚慌。
”
黎貴臣皺眉道:“可還有葉适,這趙相公、子充公還有放翁,就任由他們胡鬧?
如今強權之下,我等研學已是如此不易,何苦互相殘害?
”
朱熹緩緩道:“當年陳止齋在嶽麓講學,我便斥責永嘉學派太過功利,非儒學正道,那時葉正則便師從陳止齋,想來因果循環,如今是代師來讨回當年之辱了。
”
“這……”
“邵文不必理會。
”
黎貴臣伸出的手忽然一滞,道:“先生,你聽到什麼聲兒了沒?
”
“嗯?
”
“您仔細聽一聽。
”黎貴臣皺着眉頭,忽然朝牆角靠了兩步。
朱熹顫巍巍地起身,拄杖側身傾聽,良久,又坐回到椅子上,道:“這也沒有什麼聲啊。
”
“那是先生耳背了,一定有,一定有。
”黎貴臣小跑至學堂,南北二齋的弟子同樣在院中窸窸窣窣,說個不停。
“先生,你聽到什麼聲兒了沒?
”
黎貴臣神情緊張地說道:“汝等與我出去看看。
”
……
嶽麓之東,橘子洲頭。
五十艘三桅帆船呈三角之勢。
李伯言眺望湘江,西邊的白牆黑瓦,便是此行之目的地——嶽麓書院了。
船隻緩緩靠近,康帥博問道:“公子,開始擺陣仗?
”
“恩,抛錨吧。
”
鐵索連環,巨大的素絹拉開,猶如巨軸一般,自南向北,連亘六條船頭。
江上波光粼粼,猶如灑下的碎金。
江面風靜,水手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自嶽麓跑出來的學生,紛紛趕到岸邊,看着如此巨大的陣仗,也是被吓得說不出話來。
“僞學不除,盛世難享。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
”
十六個字,字字誅心,上頭朱砂手印猶如漫天繁星,将白絹染得猶如寒秋的紅楓林。
“這……這……這……”黎貴臣被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江上過往船隻,也紛紛張望過來。
金鑼敲響。
忽然之間,帆船之上,幾百餘舵手、民夫,振臂高呼,聲音直上九霄。
“去歲元晦欠面一碗,特來讨還錢二千貫!
”
“去歲元晦欠面一碗,特來讨還錢二千貫!
”
“去歲元晦欠面一碗,特來讨還錢二千貫!
”
“……”
聲聲呐喊,如雷貫耳。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