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金鑼,不僅僅讓橘子洲上的人靜了下來,就連跟李伯言“纏鬥”的陳傅良,也是停止了對李伯言的阻撓。
兩人站在扁舟之上,明月當空。
商舟之上,永州的民夫肩搭着肩,一圈一圈地圍繞着。
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
陳傅良擡頭凝望,問道:“他們這是要做什麼?
”
李伯言笑道:“陳老看着就是。
”
當!
金鑼再次敲響。
一曲古老而又新穎的歌聲,從幾艘商船之上飄來。
千人齊唱,聲音低而有力,仿佛一曲從邊塞傳來的金戈鐵馬。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商舟之上,百名民夫肩摟肩,低着頭,像是在進行着什麼意識一般。
聲音是那樣的整齊劃一。
雖然詞鋒不犀利,然而這樣的氣勢,大有撼動湘江之水的意思。
“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高亢卻又低沉的歌聲,傳遍整個橘子洲頭,就連趙汝愚、留正,都走至沙洲之岸,遙望着這場浩大的歌唱會。
“是蘇子瞻的詞啊,水調歌頭,唱得韻律不是那個味道。
”
陸遊抱着貓,眯縫着眼,覺得一股暖流,自胃裡湧上心頭,不知道是酒還是情,“大郎有心了!
”
……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别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
一聲聲滌洗着湘江才子的心靈,有些人眼中一樣閃着淚光。
原來,詞并不是在文人,在歌妓口中才能唱的,這些船上的民夫口中,唱出來,又是另一個味道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
有小聲啜泣的,也有一杯接着一杯喝酒的。
思緒千萬。
趙汝愚看着手中的這杯顫抖的酒,一飲而盡。
葉正則跟蔡幼學二人,一人一瓶半的滿城春,早已經爛醉如泥。
副歌的聲音再次響起。
不少人小聲地應和着。
明月當空,這場詩會,又讓多少人,想起了家,想起了國?
聲音傳得太遠,本來李伯言就别有心計地将十條商船連城一列,聲音源源不斷地傳向嶽麓書院,傳去勞動人民的歡聲笑語,傳去中秋佳節,李伯言對于朱元晦的祝賀。
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
李伯言拔開瓶塞,遙望嶽麓,心中暗道:晦翁啊,晦翁,某在等你遲來的認輸,這千百民夫,同樣再等你的祝福,您可曾聽到了?
可曾看到海晏河清的未來盛景?
可曾看到,那盛世之下,一派歌舞升平的真太平?
……
……
嶽麓書院之中,所有人都心緒不甯。
這本該是一個家中團聚的日子,有的湘潭學子離家近,已經回去,而有的人呢,則是不遠萬裡,追随晦翁來到此地。
一聲聲水調歌頭,唱得他們淚眼朦胧。
後院廂房之中,黃幹、陳淳等人,面如死灰。
攻心之計,嗚呼哀哉!
湧上的三位先生,已然回了明州四明老家,準備隐居于山中。
眼下嶽麓書院,分崩離析,沒有任何的挑撥離間,隻因為大勢所趨,人心渙散。
那套治國安民的大道,再也難以說服他們自己,能夠靜下心來,去面對天災,面對永嘉新學。
黎貴臣走入杉庵,見到晦翁依舊在注疏着《易書》。
聽到有人進來,朱元晦不由自主地說道:“季通啊,季通,你來說說,這句……”
“先生,是我。
”
朱元晦放下筆,笑道:“哦,昭文啊,唉,糊塗了。
季通一月前回道州了啊,真是,年紀大了。
”
“先生這是有什麼要幫忙的?
”
朱元晦搖手,笑道:“你幫不上。
要是季通在,這《易書》最後一章句,還能與我交流探讨,你啊,不願讀這著說,所以啊,不可與你談《易書》。
”
黎貴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拱手道:“是啊,西山先生起稿的《易學啟蒙》,真是發人肺腑,建陽蔡氏九儒,學生不及也。
”
“人讀易書難,季通讀難書易,好啊……好啊。
昭文,你過來所謂何事?
”
黎貴臣一滞,耳畔歌聲依舊,他立馬關了門。
“關門做甚?
”
黎貴臣神情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外頭太嘈雜,怕打擾先生著說。
”
朱元晦笑道:“伯言的中秋詩會,真是别開生面啊。
”
“先生你……”
“呵呵,沒關系。
這是伯言再向老朽讨一句話呢。
”
黎貴臣一愣,問道:“什麼話?
”
朱元晦哈哈一笑,沒有明說,而是說道:“昭文,天色晚了,回去睡吧。
明日起來,記得将杉庵之中的落葉清掃一下。
”
“哦……那學生告退了。
”
黎貴臣退出房門,見到黃幹、陳淳還有輔廣,都面色不佳地看着他,便道:“老師沒什麼,就是累了,要睡了。
”
輔廣靠近,低聲問道:“老師沒有說,這個傳唱的水調歌頭嗎?
”
“倒是提了一嘴,笑着說的,還說是欠李家小子一個答複。
”
黃幹插嘴道:“答複?
什麼答複?
”
黎貴臣搖頭,走得遠了些,說道:“先生沒讓問,隻是說明早起來,記得将杉庵中的落葉掃一掃。
”
“掃落葉?
先生怎莫名其妙地說這話?
”
黎貴臣搖頭,道:“汝等莫要去打擾先生了,雖然臉上沒什麼,想必先生心緒還是有些不甯的,讓他好好靜一靜吧。
”
黃幹聽着此起彼伏的傳唱聲,皺眉道:“這個李議遜,真是太過猖狂了!
”
陳淳插袖歎道:“人,有猖狂的資本。
”
“罷了,罷了,回去吧。
漢卿,還發什麼愣,回去吧。
”
輔廣點了點頭,有些猶猶豫豫地說道:“哦……”
杉庵之中,朱元晦落下最後一筆。
《易書》的注疏,也算是完成了,他笑着将那墨迹吹幹,然後放在一旁,坐在抱椅上,用手輕輕打着節拍。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他起身,将燭燈輕輕吹滅。
杉庵歸于寂靜。
……
小半個時辰後,一聲金鑼響起。
李伯言面色冷冷地看着大門依舊緊閉的嶽麓書院,兩盞紅燈随風搖曳。
唱了十來遍的民夫也停止了歌唱,飲酒盡興歡呼。
反正今夜不開船,不醉不歸。
這首歌,李伯言鳥悄地帶着船工排練了五天,就是要給晦翁一個驚喜!
然而,奈何臉皮深厚的朱元晦完全不理會。
“果然是這樣,你永遠也打不赢一個不想跟你打的人。
”
一旁的陳傅良對于李伯言今日詭異的舉動一臉懵逼。
“此話怎講?
”
李伯言憨憨一笑,無奈道:“洗洗睡覺,早睡身體好。
”
“……”
——————
金秋佳節,道州天氣依舊惡熱。
獨在異鄉,貶為道州編官,蔡季通無欲無求,看着桌上的讨僞檄文、《大宋經濟論》以及李伯言親筆書寫的英雄帖,蔡季通的臉上蒙上了一層死灰。
咳咳。
蔡季通有些手抖地将外服穿上。
這是一件靛藍色的長衫,上邊的一針一線,都是當年在建陽讀書時,他母親親手所縫。
建陽蔡氏九儒,一門四代,著說立說,那是閩南之脈的精髓。
蔡季通坐回到太師椅上,看着那字迹俊秀的英雄帖,笑得像個小孩,“伯言啊,我本看不到的,你又讓我看到了。
”
說話間,老淚縱橫,滴落在那紙上,墨暈渲染開來。
等啜泣許久,他又擡起頭來,将淚拭去。
從一旁拿起準備好的白绫,緩緩站在了太師椅上,用盡了畢生氣力,甩上了房梁。
做好一切準備後,蔡季通喘着氣,頭上虛汗直冒,“元晦啊,殘軀已是無用,季通替你解圍來了!
”
……
……
唰!
潭州杉庵
一旁的小築之中,入寝之後的輔廣思緒久久不能平靜。
掃落葉?
老師為何要提門前落葉呢?
輔廣踩着布鞋,連鞋幫子都未提起來,有些頗不甯靜地朝杉庵中走去。
笃笃笃。
笃笃。
“老師,您睡着了嗎?
”
笃笃。
“老師,您聽得到嗎?
學生進來了。
”
輔廣推了推門,然而卻推不動。
他這心裡忽的咯噔一下,晦翁腿腳不便,照理說,這房門本是不上栓的,今日為了……
院中落葉飒飒,在磚石上刮擦着它僅能發出的沙沙聲。
落葉,歸根!
空氣靜得可怕!
輔廣瞳孔一縮,嘴唇瘋狂地抖動起來,砰地撞破了房門。
跌跌撞撞地擡頭。
一聲哀嚎,響徹了整個書院。
“先生啊!
何至于斯啊!
”
一夜之間,兩州異地。
兩位都希望死後成聖的當世大儒,用了同樣極端的方法,試圖維護道學最後的尊嚴。
死者為大,試問除了這一條路,還有哪一條,可以讓理學生存下來呢?
朱元晦想不出來,他可以說服自己,但是總有一天,他是會死的,或許理學就會一直被這樣打成僞學,但是他能容許自己看到,他不想看到的東西。
這夜的風兒吹,吹得他心慌慌的。
那一聲聲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婵娟,是那樣的刺耳,那樣的紮心!
他不想看到那個鬥志昂揚的少年,站在他的面前,然後用鐵一樣的事實,告訴他,你,或許沒錯,但我,一定是對的!
這樣的話,太傷自尊。
所以,他死了。
義無反顧,向死而生!
與隔江遙對的橘子洲頭,形成了一副鮮明悲壯的凄慘畫面。
明月當空,已是深夜。
商船上的人,都喝了不少的酒,睡得東倒西歪,但是嘴角都是帶着笑意的。
潘超同樣笑着,雖然李伯言教他的詞,沒有多少驚豔,但是能夠糊弄到他的太公,那就足矣了。
“太公啊,我會努力的……”潘超喃喃呓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