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軒轅玦封太子後,第二年,便登基為帝。
老帝與被冊封為皇後的蕭貴妃,便退居内宮頤養天年,稱太上皇與皇太後。
蓋因老帝年老多病,朝政悉數交于太子,唯恐名不正言不順。
索性退位讓賢,以穩固大周江山。
新帝即位之後,封太子妃沈風斓為後,嫡長子軒轅雲旗為太子。
後宮三千宮殿,卻唯有一座屬于皇後的興慶宮,真正有着繁華的景象。
更讓後世史書稱奇的是,當時的文武大臣,竟沒有一個勸說新帝納嫔妃的。
有一個年僅三歲的太子,就算聖上沒有後宮嫔妃不能開枝散葉,似乎也沒有多大關系了。
這位太子盡承乃父之風範,将來繼位稱帝,完全無可異議。
更何況,新後年紀尚輕,膝下已經有兩子一女了,将來必定還能……
同年,龍騎營首官詹世城,作為原先的太子親信,也被晉封為一品将軍侯。
隻可惜如今大周與周邊各小國,皆已開通了商貿,且大周國力日漸強盛,震懾四海,根本就無戰可打。
詹世城除了練兵之外,閑來便隻是到京郊的南海寺下,在那裡駐足停留。
有人在山門外見過他,認出那是聖上的親信大将詹世城。
聽聞他年輕時曾經喪過一婦,而後便再也沒有續娶,三十好幾的人了,膝下連個子嗣都沒有。
他到南海寺來做什麼?
難道沒娶老婆,還想着一下子就能有個兒子不成,哈哈。
偶有認出他的人悄悄一笑,心道這位詹大人果然很癡。
卻很少有人知道,他看的根本不是南海寺,而是南海寺後頭的法相寺。
一場春日微雨落下,他騎在高頭大馬上,毫無遮擋。
那目光卻依舊堅定地望向山上。
“老詹!
”
女子嬌俏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轉過頭去,便看見了一輛華麗的馬車。
車上的女子忙鑽了出來,身後跟着一個侍女打着傘,身旁還有一馬,上頭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
詹世城一眼望見了他,在馬上朝他抱拳一禮。
“莺各王子,你怎麼會在這?
”
這莺各王子是犬戎國的王子,今年春進京來朝見新帝,順道帶上犬戎的貢品的。
詹世城在朝堂上見過他一次,因他生得高鼻深目,極好辨認,故而一眼便認出了他來。
正當此時,馬車中的女子已經跳了下來,蹦到了他跟前。
竟是南子衿。
“老詹,你又來這裡了?
”
南子衿還是一如既往的活潑,她也到了成婚的年紀了,卻不管家人如何逼迫也不肯随意擇一夫婿成婚。
她管身為皇後的沈風斓叫一句姐姐,南奇賦自然不敢逼迫她,隻等着什麼時候聖上和皇後給她賜一門好親事。
“子衿?
”
詹世城立刻翻身下馬,狐疑地朝那莺各王子看了一眼。
“你怎麼會坐在莺各王子的馬車裡?
”
“唉,别提了。
”
南子衿扁了扁嘴,“我是來瞧姐姐的,誰知道馬車在路上脫了輪子,恰好又下起了小雨,狼狽得不得了。
恰好莺各王子在京郊遊玩,見到我們的窘态,便把馬車讓給了我,他自己騎馬淋雨……”
南子衿說到後頭,越來越小聲。
最後還不禁朝莺各王子望了一眼,面帶嬌羞。
莺各王子也朝她笑了起來,分明頂着一腦門的雨水,笑得卻像陽光燦爛。
詹世城再驽鈍,也看出了這兩人之間的情愫。
因着南青青這層關系,他早就把南子衿當成了自己的妹妹,對這件事自然需要慎重。
他故作嚴肅地咳了兩聲,兩個小年輕都收了笑意。
南子衿把他當姐夫一樣敬重,那莺各王子知道他在朝中地位不凡,也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多謝莺各王子幫了子衿,等回到京中,本官一定宴請王子以示謝意。
”
他說這話的姿态,就像是南子衿家中的長輩一樣。
莺各王子初來乍到,不知道詹世城和南子衿有什麼關系,見他這副姿态,不由面色一變。
看南子衿和他如此熟絡的模樣,難道他們兩個……是一對?
這種想法,讓他一下子沮喪了起來。
好不容易在大周遇見一個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像娃娃一樣精緻,怎麼卻是有主的呢……
南子衿沒想到他會誤會,隻道:“今日多謝王子了,我已經到了,王子可以去遊玩了。
”
“這怎麼行?
”
莺各王子急忙反駁她,就想和她多待一會兒。
“姑娘的馬車壞了,一會兒還要回去的,沒有馬車多不方便。
不如我把馬車留在這裡,一會兒姑娘回城可以用。
”
還沒等南子衿開口,詹世城已經拒絕了他。
“多謝王子好意,本官這就派人回京送馬車來。
聽聞王子前些日子有些水土不服,總不能讓你一路淋雨回去,還請王子上馬車吧。
”
年輕的異族王子,在詹世城這樣成熟有地位的男子面前,顯得沒什麼話語權。
他隻能依從,戀戀不舍地乘着馬車離開了。
待他一走,詹世城不禁大笑起來。
“瞧見沒有瞧見沒有,他看你的眼神啊,恨不得把你揣到荷包裡去!
”
詹世城難得說笑話,實在是這個莺各王子,他眼中的感情表達得太明顯了。
“别胡說,仔細我告訴姐姐去!
”
南子衿嬌羞地一跺腳,便轉身朝山上走去,身後的丫鬟忙不疊替她撐着傘遮雨。
她走了兩步,忽然回過頭看詹世城。
“今日還是不上山嗎?
”
詹世城苦笑了一下,随後搖了搖頭。
南子衿便有些不樂意了。
“你隔三差五便來此,卻一次都不上山。
你不上山,姐姐怎麼知道你的心意?
”
詹世城不知如何回答,春雨打濕了他的衣襟,一片杏花飄然落下。
南子衿不由歎了一口氣。
“你啊。
”
随即轉身便朝山上走去,不再理會詹世城。
法相寺中,無法一手抱着南憶,一手敲着木魚,正坐在布袋和尚的佛像前。
聽見外頭熟悉的腳步聲,他便知道是南子衿來了。
“小南憶,快看誰來了?
”
無法一面敲着木魚不動,一面把南憶的頭換了個方向,讓他能看到寺門的位置。
南憶咯的一聲就笑了。
“姨姨,姨姨!
”
南子衿便把他抱起來,掂了掂重量,露出滿意的笑容。
又朝無法道:“我給你帶了街面上做的青草團子,比你做的省事多了。
你要是覺得好吃呀,我就把街上的做法告訴你。
”
“我早就聞到香味啦!
”
無法這才放下了木魚,接過丫鬟遞來的包袱。
南子衿便抱着南憶朝後院走去,那裡其中一間禅房,正是南青青起居之處。
她朝裡走進去,果然看到一身缁衣的南青青,正盤腿坐在蒲團上。
原以為南青青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修行這許久,必定會日漸憔悴下去。
可南子衿每月來看望她,都會發現她的氣色越發好了起來。
一身缁衣,身上沒有半點裝飾,面上也沒有任何的脂粉塗抹,一頭烏黑長發隻挽了一個松松的篆兒。
她看起來卻十分明麗,叫人想到了山間的清泉和綠樹,紅花和照陽。
那樣美好,如同未生養過的少女。
那是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美好,連小南憶養在這山水之間,都十分健康活潑。
“姐姐,翎姐兒呢?
”
南子衿抱着小南憶坐在榻上,和她閑話家常。
“她呀,她前兩日已經下山了。
如今她已經好了,性子全改了。
沈姐姐又和沈太師說了好話,沈太師豈有不聽的?
便命人把她接下山去,不日就要出嫁了。
”
沈風翎如今拖得年紀大了些,好在她的親姐姐是當朝皇後,便是七老八十想必也嫁的出去。
南子衿一聽這話,又觸動了心事。
“她都下山了,那姐姐打算什麼時候下山?
”
南青青隻是笑了笑。
“為什麼要下山?
她下山是要嫁人生子過日子的,而我不必。
我就在這裡生活一輩子,挺好的。
”
“一輩子?
”
南子衿把小南憶放到了榻上,激動地站了起來。
“姐姐可知道,那個傻子又在山下看姐姐了?
姐姐不肯下山,他也不敢山上,這麼多年卻也沒再娶。
這其中的意思,姐姐還不懂嗎?
”
南子衿每回到山上來,都會把詹世城的近況告訴她。
而每一次詹世城來看她,她也都知道。
隻是詹世城不敢上山,她又何嘗敢下山?
兩人誰也不敢見對方,便僵持在了這裡。
南子衿勸說多回都沒有效果,她明白南青青身為女子的矜持,也明白詹世城的木讷被動。
當年他在京城的長街上,攔下了南青青的花轎。
卻沒有阻擋住,南青青嫁入東宮的腳步。
反而還在大街上,被南奇賦命人打了一頓。
要他如今再開一回口,隻怕換做誰,都會有心無膽。
當年是南青青拒絕了詹世城,如今,總該換她主動一次了。
“姐姐,你聽我說……”
三個月後。
犬戎王子莺各駐留京城,竟親自入宮向聖上求親,要迎娶南小姐為王妃。
這事來得突然,犬戎雖是小國,要娶大周一個普通官吏的女兒為妃,對于兩國邦交而言也是件大事。
軒轅玦把這事交給了沈風斓來處理,作為當事人的南子衿親自入宮,如此這般說了一番,沈風斓便同意了。
南奇賦是頭一個高興的。
自家的兩個女兒,和皇後都私交甚好,可以算得上是閨中密友了。
可惜大女兒不争氣,好不容易嫁給了福王做側妃,竟然被休出了福王府,到了一個破廟裡頭修行。
就連她生下來的兒子,福王府都不肯要。
好在二女兒争氣,讓皇後允了一樁嫁給犬戎王子的婚事。
這犬戎雖是小國,莺各王子卻是将來要繼承王位的人啊!
那麼南子衿将來也是個王後,這是南家祖墳冒青煙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可等旨意傳了下來,南奇賦卻懵了。
“慢着!
公公,這旨意,是不是傳錯了?
”
“嗯?
”
傳旨的宮人面色不豫,“你是說聖上錯了,還是說咱家念錯了?
”
南奇賦連忙賠笑臉。
“不敢不敢!
自然不是聖上錯了,可這……不瞞公公說,我南家的确有兩個女兒,可大女兒已經嫁過人了,嫁的還是福王殿下。
這應該嫁去犬戎的啊,是我的二女兒啊!
”
“你說應該就應該嗎?
那得是聖上覺得應該,才應該!
”
那宮人沒好氣地把聖旨朝他手裡一塞,給了他一個白眼,便帶着人離開了南家。
剩下南奇賦癱坐在地上,難以相信所發生的事情。
那聖旨上,竟然讓被福王休棄的南青青,嫁給犬戎王子?
……
南青青很快被接回了南府之中,準備出嫁。
于此同時,一件讓南奇賦又震驚又欣喜的事發生了。
當年曾經把南奇賦痛打一頓的詹世城,又上了南府來提親,還指名要娶南子衿。
以詹世城如今的身份,南子衿嫁給他做夫人,可比做犬戎王後更加威風!
兩樁婚事都有些莫名其妙,但要細想起來,還是南奇賦這個做丈人的得了便宜。
他如今不僅是犬戎王子的老丈人,還是朝中赫赫有名的大将軍詹世城的老丈人……
幸福來得太突然,他需要靜一靜。
南家長女被封為郡主,為的是出嫁犬戎國更有體面。
一家兩個姐妹同時出嫁,出嫁那日十裡紅妝,不僅有南家自己的私産,更有帝後二人為她們添置的嫁妝。
其中一樁是有益兩國邦交的國嫁,另一樁是當朝大将軍詹世城娶親。
更何況兩個女子都是皇後的摯友,得到多一些封賞也是應該的。
犬戎方向,出嫁的馬車儀杖浩浩蕩蕩,一片耀眼的紅光之中,新婚夫婦二人在一處歡笑。
莺各王子還有些不解。
“為什麼我娶的明明是你,聖上的旨意卻說,我娶的是你姐姐?
”
南子衿掩口輕笑。
“我姐姐是嫁過人的,若是嫁在大周,難免惹人诟病。
可若嫁給你就不同了,你是異族人。
我到了犬戎,難道會有人嘲笑我是二婚嗎?
”
當然不會,犬戎人根本不會知道南青青是否嫁過人,他們的國情也不在乎女子改嫁。
何況能娶到大周的郡主,這已經是給犬戎的極大恩惠了。
“哦,我明白了!
那你姐姐以你的身份嫁給詹大人,大周的人就不會嘲笑她了。
你姐姐的那個孩子,她也可以以親姨母的身份,繼續撫養。
”
南子衿笑着點點頭,在他面上親了一口。
“真聰明!
”
詹府之中,新嫁娘拘謹地坐在喜床邊,頭上蓋着大紅的蓋頭。
她身上鳳冠霞帔,紅裙奪目,皆是一品夫人才能享受的儀制。
喜娘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攏嘴。
“夫人不必緊張,大人在前頭酒席陪客,約莫過一個時辰就回來了。
”
然而事實上,詹世城才過了一刻鐘不到就回來了,滿面通紅。
顯然喝了不少的酒。
前頭的賓客們也不怪他,都知道這位詹大人早年喪婦,又經曆了一段情傷,如今好不容易才娶到滿意的夫人。
他便是猴急些,也是尋常事。
更何況以他如今的身份,又有誰敢怪他招呼不周呢?
“青青……”
詹世城一把推開門,便對床上的新娘呼喚着,一把揭開了她的蓋頭。
那喜娘面色一怔,見新娘面上含羞帶笑,這才松了一口氣。
原以為南家的大小姐叫青青,二小姐叫子衿。
可看這二小姐的神情,詹世城顯然沒叫錯,那便是二小姐叫青青了。
喜娘不禁腹诽,這南奇賦還真是夠奇葩的,連女兒的名字都起得這麼不按規矩來。
南青青朝她看了一眼,便知道她的心思了。
大周的女子閨名一般是不外露的,故而旁人隻知道南家大小姐先嫁給了福王,後又嫁給了犬戎王子。
卻不知道,到底她們的名字叫什麼。
“青青,我終于,我終于娶到你了……”
詹世城醉眼朦胧地盯着她看,口中喃喃着,一臉的柔情。
他沒喝多。
他至少分得清楚,自己娶的究竟是南青青,還是南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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