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天氣,才過了正午日頭最毒的時候。
禦花園裡亭台高低錯落,假山間隔分布,恰到好處地留下許多陰影。
這些涼爽的陰影位置,就成了孩子們歡鬧的好地方。
“小郡主,慢點!
”
椒香帶着幾個小宮女,在後頭亦步亦趨,龍婉在前頭咯咯直笑。
好在福昀處處護着她,唯恐她跑得摔着了,像隻老母雞保護小雞崽一樣。
龍婉越發肆無忌憚。
一群孩子跑到水邊的涼亭裡頭,氣喘籲籲地坐了下來,一個個小臉紅撲撲的。
宮人們連忙送上瓜果點心,讓一群鳳子龍孫們坐下歇息。
小宮女忙着在泉水裡頭擰帕子,擰得冰冰涼涼的,再給他們擦汗。
隻有雲旗自己接過帕子,先給龍婉擦起了汗水。
“來,擦擦。
”
福昀站在一旁,手裡拿着帕子,一時看愣了。
椒香在旁看得心急。
雲旗都知道先給龍婉擦汗,福昀還呆着做什麼呢?
她連忙給福昀使眼色。
福昀走上前去,見龍婉紅撲撲的小臉蛋,已經被冰涼的泉水降下了溫度,變得白裡透紅。
一時無用武之地。
他想了想,把冰涼的帕子覆上了雲旗的額頭。
雲旗冷不防被他冰了一下,後背上打了個激靈。
“額……謝謝大哥哥。
”
福昀眼巴巴盯着他手上的帕子,從龍婉的臉頰滑過。
“不客氣。
”
福昀悶悶道。
忽然有什麼冰涼觸到了他的脖頸,惹得他也打了一個寒戰。
原來是龍婉把宮女手中的帕子,拿來替他擦起了汗水。
福昀呆呆的面容,一下子就變作了笑意。
旁人見他們三個互相擦汗,也學着他們的模樣。
“哥哥,我給你擦擦……”
小小的姑娘努力伸手,甚至踮起了腳尖,好不容易才夠到她哥哥的下巴。
高大的哥哥笑了笑,似乎為自己的身量很是自豪。
不過須臾,他又故作漫不經心地,蹲低了身子。
椒香站在一旁看着,隻覺得心中陣陣暖意。
孩子是最喜歡學習和模仿的,不過他們總是喜歡模仿大人的樣子,做大人的事情。
這一群皇子皇孫,卻格外不同。
他們模仿的對象,是年紀最小的雲旗和龍婉。
因為京城之中,不論是皇親國戚,還是高門貴族,普通仕宦。
人人都把他們兩個,當成别人家的孩子。
隻要向他們學,一定會得到大人的喜歡,得到交口稱贊。
所以他們盡管還不知道,為什麼要給兄弟姊妹互相擦汗,卻知道學着他們的樣子來做。
果然,從身後走來的女子,一看了高興了起來。
“小皇孫們可真乖,互相幫助互相體貼,聖上要是看了,一定喜歡得很呢!
”
來人穿着一身窄腰的大袖薄衫,黃綠相間,顯得明快而溫柔。
正是南青青。
她生産之後已經恢複了體态,因為平日福昀出門一向是她陪伴着的,蕭貴妃索性把皇孫們都交給了她。
南憶出生後身體壯實,聖上也見過一次,十分喜愛。
福王膝下子嗣不多,聖上見他又添丁,對南青青的态度也好了許多。
唯有福王有些遺憾。
因為南青青生育南憶之時,難産導緻撕裂,至今身子未愈不能同房。
福王妃對此倒是舒了一口氣。
盛極必衰,這樣也好。
南青青在福王府,若是再獨得寵愛,未免就有失公允了。
南青青自己也不抱怨,福王每每要在她院中留宿之時,她就婉言勸說。
時日一長,福王也不再自讨沒趣了。
她自己倒樂得時常進宮,帶着一群孩子們玩鬧。
“小霸王,快别去河邊!
”
一個眼錯不見,一向最調皮搗蛋的那個男孩,便跑到了河邊去。
衆人聞聲看去,小霸王回頭一笑,得意地晃着手中的帕子。
“這河水更涼啊,你們快下來,咱們到這裡頭玩!
”
禦花園的河水處于上遊,水流略顯湍急,河的兩邊都用護欄圍着。
一向是不讓人下去的。
小霸王揮着帕子招呼衆人,那個模樣就像青樓的老鸨,在樓上招呼客人一般。
孩子們都笑話他浮誇的動作。
“快回來,河裡危險。
當心我們告訴皇叔,他下次再不讓你進宮玩了!
”
一個孩子搬出了他父親來威脅他,卻惹得他反抗了起來。
“哼,我才不怕我爹呢!
你們告訴他呀,他才不敢在宮裡打我呢!
等回了府啊,我爺爺治他!
”
小霸王大逆不道的話,惹得南青青不斷發笑。
“好孩子,如今天氣熱了,那水裡有蛇遊來怎麼好?
你快過來,大家坐在這吃西瓜,好不好?
”
小霸王看着她姣好的面容,遲疑了片刻。
他一向隻聽女子的話,尤其是生得好看的女子。
南青青生得好看,她說的話他樂意聽。
可他不想讓人看扁了他。
小霸王下巴一擡,小嘴一癟,得意洋洋。
“我才不怕蛇呢,你們不過來,我就自己下去。
”
龍婉朝他拿出看去,眼睛一轉,想到了一個好法子。
“哎呀,小霸王!
你後頭有個蛇爬來了!
”
“啊!
在哪在哪?
”
小霸王瞬間表情崩潰,撒開丫子朝他們這處跑,衆人笑得人仰馬翻。
罪魁禍首龍婉拈起一塊西瓜,小小地咬了一口,樂呵呵地看着他。
小霸王這才意識到,他上了龍婉的當。
“哼,你騙人!
怪不得我娘說,越好看的女子越愛騙人,不能相信你!
”
他氣沖沖地又朝身後的河邊走去。
龍婉想了想他方才的話,歪着頭問南青青。
“南姨娘,你見過小霸王的娘親嗎?
”
南青青笑着搖了搖頭,“沒見過,怎麼啦?
”
龍婉一臉正色。
“他娘親肯定生得不好看,所以污蔑我們這些生得好看的姑娘!
”
正說笑時,雲旗眼尖地看見水裡什麼東西飄過。
“小霸王,你快回來,水裡真的有東西!
”
他霍然一下站了起來,面色嚴肅。
小霸王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愣了愣,得意地笑了起來。
“哼,還想騙我!
看來好看的女子不能信,好看的男子也不能信!
”
“哎呀,是真的!
”
孩子們紛紛指着他身後的河道,面上現出了驚慌之色。
幹幹淨淨的水面,怎麼會有那麼一大塊的東西,看起來倒像是……
小霸王兩隻小手叉着腰,得意地不回頭,也不肯挪動步子。
“你們就騙我吧,我才不上當,略略略……”
南青青仔細朝河道裡看去,面色一變,離開叫喊宮人。
“快,把他抱回來!
”
一低頭便捂住了雲旗的眼睛。
“大家快閉上眼睛,别看!
”
這下福昀倒是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龍婉的眼睛。
他自己卻睜大了眼,站在南青青的身旁,朝水裡看去。
一個胖大的東西,像是一頭極肥的豬,從河水上遊飄了下來。
身上還繃着破爛的布料,像是把矮小之人的衣裳套在肥豬身上,看起來有些滑稽。
然而等那東西慢慢飄近,這才看到沒有覆蓋衣裳的地方,有一個巨大的頭顱。
那是人的頭顱,隻是大得已經不成人樣了。
小霸王被宮人飛快地抱起來,不甘心地朝身後看了一眼。
這一眼,他便看見一顆碩大的人頭,就在他身後的水裡,長長的頭發順着水流飄動……
他渾身僵住,不由自主地覺得身體某處一顫。
抱着他的宮人聽見什麼汨汨的水流聲,又嗅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
低頭一看,才發現小霸王的褲子,已經濕了一大片……
――
“什麼?
禦花園裡有具浮屍?
”
宮裡死人是平常事,這回吓着了一衆皇孫們,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宮人前來禀告的時候,蕭貴妃正好在長生殿,給聖上喂藥。
聖上一聽這話,登時眉頭就蹙了起來。
“那小皇孫們可有吓着?
快請太醫開幾劑安神的藥,再命奶娘們好生安撫着!
”
那回話的宮人連連稱是。
“小皇孫們沒有大礙,幸好南側妃發現及時,讓大家都捂住了眼睛。
隻有老皇叔家的小霸王,被吓得……尿了褲子。
”
蕭貴妃忍俊不禁,用帕子掩着口笑了起來。
聖上也放心了些許。
“那個小霸王朕知道,他一向虎慣了,不像其他的孩子那麼乖巧。
吓吓他正好,免得老皇叔為他操碎了心。
”
宮人聽見聖上這樣說,也勉強笑了笑。
小皇孫們沒吓着,把聖上吓着就不好了。
“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在水裡,可查清楚了沒有?
”
聖上随口一問,其實并不關心。
能在水裡泡得一個頭兩個大的人,無非就是宮女太監。
哪怕是稍稍重要一些的大宮女,也不會死了這麼久都沒人發現。
那宮人朝一旁的李照人看去,欲言又止。
李照人給了他一個眼色,他隻好硬着頭皮,據實已報。
“回聖上,那宮女穿着永巷罪奴的服制。
奴才命人去永巷查訪,最近永巷失蹤的奴婢,就隻有汪氏……”
汪氏?
是何人?
聖上莫名地看着蕭貴妃,蕭貴妃眉頭微微蹙起。
他這才想起,宮人口中所謂的汪氏是誰。
那不就是已經被廢位的賢妃嗎?
“怎麼會是她?
”
若是旁人,聖上不過把這事吩咐下去,便不會再管了。
可是賢妃……
聖上雖不喜歡她,但一日夫妻百日恩,幾十年的相處總有些情分。
不能讓她這樣不明不白死去。
宮人回禀道:“聽永巷的管事姑姑說,汪氏夜裡到河邊洗衣裳,就沒有再回來。
姑姑尋她不見,命人告訴了永巷的總管,派人去找還是找不到。
想來是汪氏洗衣裳的時候,不慎掉進了水裡,因為天黑,所以沒人及時救下她吧……”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
畢竟汪氏一個罪奴,又有誰要跟她過不去,非要置她于死地呢?
蕭貴妃見聖上愣愣的,連忙出言安慰。
“聖上吓着了吧?
這些不幹不淨的事,日後就别來回禀了,省得把晦氣都惹來了。
”
後一句話是對宮人說的。
聖上大病未愈,才好了一些,哪裡經得住這樣的刺激?
那宮人見蕭貴妃動怒,連忙退身低頭應答。
“奴才該死,都是奴才的過!
”
聖上朝他擺了擺手。
“都出去吧。
”
宮人如釋重負地退了出去,李照人揣度着聖上的面色。
“聖上,要不要……”
他每次見着聖上有些不舒服的模樣時,就會問要不要吃救心丹。
時日長久之後,他還沒開口,聖上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不用了。
李照人,你看見賢妃的模樣沒有?
”
李照人頓了頓,看了蕭貴妃一眼。
“奴才……看見了。
”
聖上像是有些猶豫,最後還是開口問他。
“是什麼樣子?
”
李照人知道聖上有心,怕是欺瞞不過,隻能實話實說。
“人泡得極其粗大,已經看不清面容了。
隻有身上的服制能看出來,是永巷的衣服。
手腳上還有幾處小擦傷,想是不慎掉入河中時,掙紮留下的……”
聖上長歎了一口氣,微微合上了眼睛。
“小言,怎麼皇後死了,賢妃也死了。
她們……她們都老了嗎?
”
蕭貴妃聽到敏感的字眼,連忙反駁聖上。
“不!
她們不老。
那是意外,皇後是被毒死的,賢妃是摔進河裡死的。
聖上不要想太多,她們并非老死的……”
衛皇後死的時候,看着她蒼老的模樣,聖上便心有戚戚然。
好像眼前的衛皇後,就是不日後的他自己一般。
那時聖上也大病了一場。
而今又聽聞賢妃的死訊,雖然賢妃早已被廢,仍然擋不住聖上的戚然。
那些,都是他年輕時,陪伴在他身邊的人。
而今一個個都去了。
還有一個,他未曾說出口的――
甯才人。
眼前似乎又浮現出,兵荒馬亂的北疆,四散的胡人。
聖上駕着馬,意氣風發,身後跟着無數的擁簇者。
其中還有少年意氣的定國公,他當時還不是國公,還隻是世子。
胡人慌亂的馬蹄濺起道道煙塵,等大周的軍隊再趕上去時,他們已經四散逃離。
一地煙塵中,隻留下了一個美貌的胡人女子,睜着驚恐的大眼睛看着他。
他當時看到那雙眼睛,驚為天人。
隻覺得胡人女子的美貌,比起大周的女子來,别有一番風味。
就是那一時興起,他把女子帶回了自己的營帳,一夜歡好,那女子懷上了龍胎。
明明隻是一碗藥就可以處置的事,他卻把女子帶回了京城,隐姓埋名,又給了她宮中封号。
說不清是年少沖動,還是真的喜歡那個女子。
說不清是喜歡她的美貌,還是喜歡她的才華……
聖上再度長歎一聲。
“将賢妃好生收斂了,傳甯王進宮。
她畢竟養育了他十來年,臨走也該讓他盡一盡孝道。
”
說罷扶着蕭貴妃的手,慢慢地走到了床榻邊,小心地坐了下來。
他目光僵直地看着眼前,神情萎靡不振。
這幾日病情分明好了些,卻因為賢妃的死訊,又傷及自身了起來。
他總覺得自己老了,自己也将步上和衛皇後,和賢妃一樣的路。
這種傷感,使他更加病恹恹的,胡思亂想起來。
蕭貴妃含笑勸他,“聖上别傷感,咱們把藥喝了,先歇一歇吧?
”
說着攙扶他半躺在龍床上,身後又墊了許多靠枕。
聖上忽然擡起眼來,盯着蕭貴妃的容顔看。
她的肌膚還很白皙光滑,她的眼神還很有活力,絲毫不渾濁。
整個人看起來,還是少女的模樣,美若天仙。
她的确不必傷感。
“可是朕看着你,就想到自己真的老了。
你看看,朕和你的肌膚……”
他把蒼老的手伸出來,放到蕭貴妃的手邊比較。
和她白嫩纖細的手臂相比,他的就像是枯木死灰。
蕭貴妃面色一滞。
聖上這話的意思,難道……
是不想看到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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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後二更,八點到九點。
嶺南那邊明天就會回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