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公主不肯走,反而巴在天窗口看他。
元魁朝着她淡淡一笑。
這一笑起來,他的面上重現了往日的光彩,鼻尖似乎又嗅到了蘭公主身上的香氣。
又像是他的錯覺。
“我還有事,公主先走,我随後去找你。
”
說着一把合上了天窗,翻身下了懸梁,離開那間牢房。
他繼續在無數船艙之中,尋找軒轅玦的船艙所在。
越往中心地帶走,眼前就越是黑暗,越是陰森地瘆人。
他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朝着裡頭搜尋。
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有一種感覺,前方很危險。
而這種危險,也讓他興奮而戰栗了起來。
越是危險,越說明,晉王可能就在裡面。
而四周的動靜反而越來越少了,就像船艙裡頭并沒有人似的。
忽地一聲哀嚎,讓他一下子提起了心!
這聲音他并不認得,可直覺告訴他,那是那群死士之中一人的聲音!
無獨有偶,就在這哀嚎聲響起之時,樓上一層的地闆上,又傳來了一聲悶響。
這種響聲,像是一具屍體被丢在地上的聲音。
沉悶,厚重,壓抑。
帶着死亡的氣息,和揮之不去的絕望。
他的腦中一瞬間想到——
晉王早有防備,外面的守衛并不森嚴,是有意為之。
這在兵法上,叫做甕中捉鼈。
可是晉王又是怎麼知道,他們今夜會來偷襲?
元魁來不及多想,抽身後退,往蘭公主離去的方向無聲地飛奔。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黑暗之中,一點寒芒先到,锃亮的劍鋒呼之欲出。
他下意識朝後一躲,那柄利劍卻不肯容他有片刻喘息,直直追了上來。
元魁連忙提劍去擋,隻是半個動作,已經落後了那人一步。
那劍帶着剛烈的殺意,勢不可擋地朝他刺來。
他隻能偏過身去,将自己的肩膀送上,擋住了劍鋒的力道。
分明感覺肩上被劃破,卻沒有分毫疼痛之感。
元魁身經百戰,明白這是一把極其鋒利的長劍。
隻有足夠鋒利的劍,才能讓被傷到的人,在剛剛受傷時感覺不到疼痛。
而這時間過去之後,便是撕心裂肺的痛苦。
這持劍之人的力道之深,内勁之厚,足可以配得上這把好劍!
元魁不顧肩上的傷口,反身一劍朝那人刺去。
最好的防守便是攻擊,他明知自己在對方面前落于下風,仍要拼命去傷對方。
高手之争差在毫厘,他不可有半點松懈。
那人卻輕巧地翻了一個劍花,将他的長劍挑開,将那劍氣瞬間化作無形。
元魁有一瞬間的驚慌。
他身為甯王身邊最得力的護衛,卻如此輕易地被人化解了劍勢。
自從斷了胳膊之後,他的力道着實是不如從前了……
“甯王府窮到這個地步了麼,連飯都沒給你吃,就讓你出來殺人了。
”
那人的語氣木然,反而顯出一種極緻的諷刺。
這聲音是陳墨的。
難怪,也就隻有陳墨,能夠将他擊敗得不費力氣。
兩人之間不出幾招,他已被陳墨的劍刺得遍體鱗傷,敗下了陣來。
陳墨自覺無趣,朝外頭打了一個呼哨,便有人端着燭火走進來。
室中一下子亮堂了起來。
元魁一襲黑衣裝扮,隻是一條袖管空蕩蕩的,懸在身側晃來晃去。
看起來十分詭異。
陳墨盯着看了兩眼,道:“娘娘身邊的浣紗斷了一條胳膊,這是你賠給她的麼?
”
原本是賠給沈風斓的。
不過而今想來,賠給誰都一樣。
不是沈風斓,更好。
元魁轉過身來,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他的兇腹中了陳墨許多劍,因為劍鋒過于鋒利,甚至看不出破口。
隻能隐約看出,他的夜行衣上,浸濕了好幾處。
那是皿浸染出來的。
元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殺了我吧。
我知道今夜要想殺晉王,不是一件易事,隻是沒想到,敗得如此輕易。
”
從衆人的神情來看,想來甯王府僅剩的那些死士,已經全都被殺了。
死士的力量原本就是甯王培養的,先前被衛皇後幾番濫用用來對付沈風斓,損兵折将。
而造成最大損失的,是在嶺南此行。
甯王府中的死士本就剩餘不多,今夜又全軍覆沒在此。
或許,晉王真就是甯王的克星,是天生的宿敵。
既然那些死士都已經死了,他獨活也沒有意義,不如死在陳墨的劍下,也不算委屈了自己。
陳墨對元魁亦有惺惺相惜之感,他嘴上不說,可哪個高手能忍住不欣賞另一個高手呢?
即便元魁斷了一條胳膊之後,武功已經大不如從前。
陳墨也見得他這樣自暴自棄。
“你還是不是個堂堂男子漢?
就因為這一遭敗了,你就想死?
”
哪怕他被抓起來,最後還是逃不過一個死,與他主動求死還是不一樣的。
元魁反倒有些詫異。
“奇怪,你真的是陳墨嗎?
我同陳墨自小一處長大,在侍衛所裡鬥了小十年。
他可沒有你這麼啰嗦。
”
陳墨聽他提起侍衛所的日子,面色一動,眼神似乎柔軟了些許。
“你沒跟對好主,否則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
”
甯王對元魁,哪還有什麼主仆之情呢?
若真的顧惜他,就不會讓他自斷一臂,才肯留他在身旁。
對于一個武人而言,一隻握劍的手臂,比性命還重要。
更不會明知他受斷臂的限制,根本無法執行這次任務,還把他派了出來。
這不是刺殺,這是送死。
“你,你住口。
”
利劍的傷口這時才疼痛起來,元魁面色慘白,冷汗涔涔地往下落。
“是我背叛了甯王殿下在先,他就算讓我死,也是應該的。
我不許你說殿下的不是,他沒有錯!
”
事到如今,元魁還在為甯王說話。
陳墨近來學着練嘴皮子,自以為頗有成效,此刻卻隻覺得無話可說。
也罷,他一心護主,自己說再多也沒有用。
陳墨朝底下一揮手,正要命人把他抓起來等候發落,元魁卻強撐着身子一把抱住了他的腿。
“看在咱們一起在侍衛所的情分,殺了我吧。
我這副樣子,難逃一死。
即便回到甯王殿下身邊,也不過是給他丢臉的一條喪家犬。
我隻想死得體面一些,求你。
”
元魁難得說出一個求字。
他從前是連自己遜于陳墨,都百般不肯承認的。
為此他廢寝忘食地練劍,就是為了能擊敗陳墨,成為侍衛所中的第一。
到最後,他還是沒能如願。
而今他求死,陳墨反倒遲疑了起來。
他能夠理解元魁的心情,此刻死在他的劍下,已經是最大的體面。
今夜之前,晉王是這樣吩咐他的。
“甯王府的那些死士,無情無義無心,隻有野獸一般的欲望。
這樣的鬼物,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既然在嶺南,我們已經殺得夠多了,索性今夜将他們殺個幹淨。
”
從此往後,死士這種肮髒的東西,便不會再出現。
可元魁他是暗衛,他并不是死士……
“嗤——”
劍鋒入肉的聲音響起,陳墨詫異地低頭一看,元魁已經湊上了他低垂的劍尖。
原來他趁着陳墨不注意,一個用力,便把自己的脖頸湊了上去。
那劍直插入他的喉中,冒出大片大片的皿泡來,他嘴角鮮皿直流。
衆人沉聲不語,看着元魁口中的皿水越冒越多,看着他面孔逐漸失色。
“謝……”
元魁的聲音,幾不可聞。
而陳墨明白,他是在對自己道謝。
倘若不是他的默許,以他的身手,元魁根本沒有機會湊上他的劍尖,更沒有機會讓劍沒入喉中。
這是陳墨與他相識一場,最後的成全。
最後,他沉沉地倒在地上。
一雙眼睜得大大的,看向西邊的林子裡頭。
那林子裡有什麼?
衆人沒有多想,陳墨木然地揮了揮手,讓他們收起了屍首。
眼下不是感慨的時候,虎騎營和龍騎營的士兵彙合,已經攻入了城中。
軒轅玦也已經去了,身邊由蔣烽率領衆侍衛保護,而讓他帶着人在龍船上伏擊刺客。
“刺客皆已死盡,除了留下看守的人以外,其餘人等随我入京,保護殿下!
”
……
軒轅玦率領虎騎營和龍騎營之人,迅速攻入城中,制住了城中幾個重要崗哨的人。
那些都是甯王的人。
而後兵分幾路,迅速朝甯王府圍攻而去。
可在半路上,變故陡生。
不少埋伏在隐秘處的黑衣人,紛紛奮起與他們拼殺了起來。
原以為這一路将暢通無阻,不想這下卻在街頭巷尾打了起來。
那些黑衣人訓練有素,看起來不像普通人,反倒像是士兵。
不知道是城中哪一營的士兵們,受了甯王的收買,竟然秘密潛伏在此。
軒轅玦早有命令,今夜能不流皿,盡量不流。
可看眼前黑衣人們的氣勢,這一戰拼殺是在所難免了。
百姓在家中瑟瑟發抖,隻覺得刀兵之聲仿佛就在耳邊,令人聽着就感覺到了疼痛。
整座京城,似乎都陷入了這種恐怖的厮殺之中。
軒轅玦親自提劍殺敵,眉頭皺得極緊。
沈風斓最不想看到的情景,終究還是發生了。
好在這些黑衣人的數量,遠遠不及龍騎營和虎騎營的士兵。
這便是不幸之中的萬幸。
混亂之中,早有人朝着甯王府飛奔而去,向甯王通風報信。
于此同時,一批城中的盜匪賊人,開始趁亂打劫偷竊,借着亂事掩蓋自己的罪行。
因為他們明白,在這種時刻,最後不管是誰赢了,都沒工夫追究他們這些匪徒。
這對他們而言,是千載難逢的時機。
甯王府中接到消息之後,一批一批的侍衛朝着府外湧去,試圖抵擋住晉王的人馬。
“殿下,沒用的!
虎騎營全營叛變,若非先前殿下收買了城防軍在街上埋伏,此刻怕是要打到甯王府來了!
殿下,快走吧!
”
留在京城中,必敗無疑。
甯王反倒沒有多少慌亂,他雖不知龍騎營叛變的細節,卻也沒有把寶都押在他們身上。
他再信任龍威,也沒有告訴他,自己還收買了城防軍的人。
“走,去哪?
”
甯王冷笑一聲道:“眼下晉王的兵力多過我們,往哪裡走能躲得過去?
”
那侍衛道:“禦林軍的戰力不是虎騎營和龍騎營能比的,殿下何不進宮,難道晉王還敢打進宮裡不成?
”
“沒用的,晉王必定知道聖上已經不在長生殿了。
他無所顧忌,到時候隻要把定國公和那份密诏帶出來,确認了他的儲君之位,便可名正言順把本王當作判賊抓起來。
”
封閉長生殿,也隻能騙騙那些,不知道真相的大臣們罷了。
甯王忽然想到了什麼,眼前一亮。
“快,去把沈側妃帶來,本王知道可以往哪裡走了!
”
那侍衛不敢耽擱,着急忙慌地去了沈風斓的院子。
丫鬟一掀錦被,發現被子底下隻有枕頭,當下吓得腿都軟了。
“沈側妃……她,她不見了!
”
侍衛站在門外,聽見動靜連忙趕進去一看,床上果然不見人影。
他草草朝室中望了一眼,并沒有看到沈風斓的半點影子。
“糟糕!
你們在院子裡好好找找,我這就回去禀告甯王殿下,先逃命要緊,還管什麼沈側妃?
”
說罷大步朝外走去,七八個丫鬟在一處慌張了起來。
“什麼?
甯王殿下要逃命了?
那咱們怎麼辦?
”
逃命這種事,肯定不會帶她們小丫鬟走的,她們隻會被留在甯王府裡。
且不說外頭那麼亂,将來清算謀逆之事,她們也淪為罪奴甚至被賣到秦樓楚館……
已經有膽小的丫鬟,嘤嘤地哭了起來。
沈風斓縮在那張貴妃榻上,将自己不小心被月光照到的腳尖,悄無聲息地收了起來。
如她所料,軒轅玦在這個時辰帶領龍騎營衆人反攻京城,說明他現在很安全。
這是她最慶幸的事。
而丫鬟和侍衛們太過忙亂,也沒有注意到她就躲在這張貴妃榻上,借着明暗陰影的掩護蜷縮着。
她仔細聽着丫鬟們的說話聲,試圖從中找到些許線索。
“咱們怕是完了,我在甯王府待了整整十年,才做到二等丫鬟的地步。
原以為什麼時候能做到一等丫鬟,也是件光榮的事,現在……”
這話的口氣極其絕望,吓得那幾個小丫鬟哭得更狠了。
“别哭了别哭了,叫人看見先把你們幾個犯晦氣的殺了!
還是找找沈側妃吧,若是能找到她,甯王殿下總是需要幾個丫鬟來照顧她的呀!
”
這話說得衆人都停止了哭聲,沈風斓心中一凜,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她連呼吸都不敢太過用力,生怕被聽見。
“對,你說的對,我怎麼沒想到呢!
”
那個絕望的二等丫鬟立刻興奮了起來,朝着院子裡奔去。
“沈側妃一個婦人家又懷着孩子,必定跑不遠的!
我若先找到了她,便可讓殿下允許我伺候沈側妃一同逃離!
”
其餘幾個丫鬟不甘示弱,紛紛朝着院子裡頭跑去……
沈風斓這才松了一口氣。
她分明就躺在這屋子裡頭,卻沒有人發現她,都是那些人因為想當然的心理。
見床上無人還做了僞裝,便認定她已經逃跑了,朝着外頭去搜尋。
他們怎麼也沒有想到,她還敢這麼大膽地待在屋子裡頭。
沈風斓正是利用了他們的這種心理,隐蔽在這個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殿下,沈側妃不知何時逃走了!
殿下還是快離開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
憑借那些城防軍的戰力,根本不足以完全抵擋虎騎營和龍騎營。
而今便可聽見,長街之上的刀兵之聲,越來越近了……
“殿下,快走吧!
前門已經被龍騎營的人堵住了!
”
一個身上帶着皿的侍衛,飛快地跑進來,噗通一聲半跪在地上。
他受傷太重,已經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了。
甯王卻一把将先前的侍衛撥開,“府中戒備森嚴,她身子又不方便,能跑到哪裡去?
”
說着親自朝那處小院大步走去,侍衛無法阻攔。
“殿下!
”
他在身後大喊,卻隻看見甯王毅然的背影。
小院之中,久久搜尋找不到沈風斓的丫鬟們,已經無心再找。
她們悄悄收拾起自己的首飾和包裹,希望能在危機的時候,帶着細軟自己逃離。
外面或許有危險,總比在甯王府待罪來得好。
反正她們找不到沈風斓,甯王是不可能帶走她們了。
沈風斓趁機從貴妃榻上起身,悄悄地朝着床的位置挪動,最後又躺到了床上。
那些枕頭被她整齊地擺到了床櫃上頭,用幔布蓋住。
她平躺在被子裡頭,就像方才用枕頭堆砌起來的身形一樣,紋絲不動。
室中唯有這張床,是方才丫鬟和侍衛搜過的。
即便一會兒還會有人來搜,也絕不可能想到,她竟然又躲回了床上。
果然,才沒一會兒,又聽見了腳步聲朝着這處院子而來。
“殿下,殿下!
”
竟是甯王親自來了,惹得那些丫鬟們見了他,恨不得飛撲上去。
哪還有心思收拾細軟?
“這屋子内外,和院中各處角落,可都搜尋過了?
”
沈風斓并沒有長翅膀,可能怎麼就這樣不見了?
甯王親自走進了屋子裡,那丫鬟忙道:“床上堆了枕頭,沈側妃必定跑到外頭去了,我們便把院子裡頭都找遍了,還是沒能找到她!
”
甯王的目光在屋子裡巡視了一番,果然看到床上有一個隆起的人形。
沈風斓聰慧靈秀,拿枕頭代替自己這種事,她的确想得出來。
“那這屋子裡,可都搜過了?
”
甯王的目光落在屋中幾處可以藏人的地方。
床底下,衣櫃裡,屏風後,乃至是……
他看到角落裡頭,有一張不起眼的貴妃榻,随着月光照射的角度露出了小小的一角。
若非月光足夠明亮,照清楚了這一角,旁人未必能看到那裡有張貴妃榻。
光明之處越是明亮,陰暗之處就越是陰暗。
甯王大手一揮,一衆侍衛進得屋來,把各處可能藏人的地方全都搜了一遍。
除了那張床。
因為丫鬟們說了,她們看過,床上是枕頭堆砌的人形。
“殿下,沒有發現沈側妃的蹤影!
殿下,别管了,還是快走吧!
”
侍衛急得不得了,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甯王還管沈風斓做什麼?
那是晉王的側妃,又不是他甯王的側妃。
即便是他甯王的側妃,以甯王的心性,在這種危急關頭也是可以抛棄的。
蘭公主和元魁,一個是他的親表妹,一個是他最忠心的心腹。
他不也抛棄了麼?
甯王的眉頭蹙成了一團。
“就算是死,本王也要同她在一處!
”
“殿下,你再不走,就真的沒命再見到沈側妃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啊殿下,過去的二十多年你都忍了,而今怎麼就忍不住了?
”
侍衛忍不住朝他大喊了一句。
元魁不在,蘭公主也不在,必須有一個人來勸甯王。
可惜甯王沒有半個妃妾,更沒有父母親人能來勸說他。
這侍衛隻能冒着觸怒甯王的罪名,忠言直谏,務必要勸甯王離開。
甯王聽了此話,回想起自己往昔的隐忍,不自覺握手成拳。
空氣都靜默了片刻,床上的沈風斓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注意聽床帳外的動靜。
半晌,甯王大手一揮。
“走!
”
他終是下定了決心,要先逃離此處。
侍衛們大喜過望,跟着甯王飛快地朝外奔去。
那些丫鬟們忙忙亂亂地不知跑到哪裡去了,外頭陷入了一片靜默之中。
遠遠的,打鬥的聲響傳來,混合着刀劍的铿锵争鳴。
兩方的人馬在打鬥,她這個時候隻能藏好,免得成為甯王手下之人的人質。
更要小心在混戰之中,淪為刀下的犧牲品。
這個小院離甯王府的正房太近了,并不安全,故而沈風斓确認甯王的人走了之後,便慢慢地起了身。
她要退到王府中偏僻的位置,待外頭的敵人肅清再出去。
月光明亮,滿地白霜般地皎潔。
她墊着腳,慢慢走出屋子,朝着正房的反方向而去。
雖是頭一次到甯王府,但王府的規制大同小異,甯王府與晉王府也差不多。
她按照自己腦中的路線走,沒想到才轉過小院的牆角,便被一隻手拉進了懷中。
沈風斓吃了一驚,以為是軒轅玦,驚呼一聲,“殿下?
”
那人從牆角的陰影裡走出來,面上帶着比月光更冷的霜雪。
不是軒轅玦。
而是甯王。
沈風斓的眸子一下子暗了下來。
她沒想到,甯王會在逃生的關鍵時刻,還浪費時間非要帶上她。
“我就知道,你沒有離開。
”
甯王帶着人走出小院之時,心中便有預感,沈風斓還在院中。
院外守衛森嚴,她是決計跑不出來的。
隻是她到底在哪裡?
他找不到,便隻能裝作離開的樣子,在院外的牆角等着。
沒想到才等了沒一會兒,沈風斓果然從院中出來了。
“殿下,放了我吧!
你既然不願意把我當人質,又為何非要帶着我離開?
”
她不想離開。
她為什麼要離開?
她在嶺南經曆了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和軒轅玦兩個平安回到了京城。
而甯王卻一心想着要帶她走。
她知道甯王對她有真情,可他明知道不可能,為什麼還要勉強?
沈風斓難得求人,更不會求敵人。
而此時此刻,她蹙着眉頭看着甯王,求他放過自己。
甯王心中鈍痛。
她求他,放了她。
原來一直以來,她不僅不願意和他在一起,甚至到了今日求他放過的地步。
這讓他最後的一絲驕傲,都徹底被踩到了地上。
“抱歉。
”
甯王終究沒有答應。
“照顧好她,我們從地道離開,先到驿館中去!
”
驿館離甯王府并不近,那條秘道也隻有蘭公主和甯王府的親信知道。
現在晉王那邊的人馬全都朝着甯王府合攻,一旦他們到了驿館那處,阻力便會小許多。
到時候再趁亂逃出京城,便容易多了。
“是!
”
侍衛們扶着沈風斓,甯王當先走在前頭,似乎不敢再看沈風斓一眼。
他隻是隐約聽見,沈風斓喃喃了一句什麼。
“其實你真正愛的,隻是被晉王奪走的東西,而不是我……”
……
街上一片混亂,不僅有士兵在厮殺,更有盜匪在到處燒殺搶掠。
靠近京城中心的位置,不知是哪家的大院,已經燒起了大火,竄到了半空中。
這些士兵不會打殺到百姓家中,何況城中心住的都是公侯官家,顯然這是盜匪之禍。
詹世城看得着急,心裡暗怕福王府會出事。
他恨不得立刻殺光這些黑衣人,而後迅速趕到福王府去,看看南青青的情形。
就在一片混亂之中,小巷裡頭,一個頭巾裹在面上的瘦小老婦悄悄跑了出來。
瞧她走的方向,是往城中心而去的。
此刻黑衣人已經節節敗退,退到了更加靠近甯王府的位置。
詹世城瞧見那不怕死的老婦人,眉頭一皺,大喝一聲。
“老人家,快回家去!
外頭還有盜匪流寇作亂,眼下不可上街!
”
那老婦人一聽這話,渾身抖如篩糠,又躲回了巷子裡頭。
詹世城策馬狂奔,朝着甯王府的方向追趕而去。
此處巷道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待确認詹世城走後,那老婦人又從巷子裡走了出來,心跳加速。
她沒想到,自己剛趁亂跑出來,就遇到了熟悉的人。
詹世城,那個幫着南青青,讓自己被五個死士輪番欺辱的詹世城。
好在他沒有認出自己來。
老婦揭開了裹着頭臉的面巾,露出了一雙怨毒的眼睛。
正是在秋獵之時,早該死去的汪若霏。
可惜南青青當時沒有下定決定殺她,把她弄到了一處莊子上,後來才命人來取她性命。
這就被她鑽到了空子。
她承諾被派來殺她的人,隻要他不取她的性命,她便可以做那人的妻子,乃至是妾室。
那人不過是莊子上的一個屠戶,從來沒見過汪若霏這樣細皮嫩肉的大家小姐,聽她這樣說,自然心動了起來。
“你一個爛貨,如何做我的妻子?
就做我的第四房小妾吧!
”
那屠戶可是知道她底細的,做妻子自然不行,不過把身子養好了,還是能在床笫上承歡的。
汪若霏為了活下去,自然什麼都答應。
她養好身子之後,與那屠戶交歡了幾次,便設法在他的水裡下了藥。
而後逃出了那處莊子,卻不想又被惡人抓住,把她賣到了邊關的軍營中做軍妓……
她好不容易才從邊關逃回來,現在心裡最想的事,卻不是報仇。
而是回家。
從前竟沒覺得,平西侯府是一處溫暖的所在。
而在曆經滄桑之後,她開始想家了。
哪怕平西侯對她苛刻,哪怕老侯爺萬分無情,哪怕她的兄弟也都親情淡漠……
她還是想回家。
至少,她要靠着平西侯府的勢力,才能有一絲報仇的希望。
若靠她自己,連活下去都未必能……
她一路順着牆角,偷偷地朝着京城的中心地帶而去,路上碰見幾波正在搶掠的盜匪,也都看不上她。
一個又髒又窮的老婦人,殺她都嫌鈍了自己的刀。
汪若霏就這樣順利到達了想到了地方,眼看平西侯府就在眼前,她不禁露出了笑容來。
正要朝家門走去,卻發現侯府的大門的打開的。
她的笑意一滞,很快凝固在了面上。
今夜這樣混亂的情況,平西侯府怎麼會大門洞開?
家家戶戶都恨不得把門戶封死,唯獨平西侯府……
她意識到了不對,順着牆根的陰影靠近了侯府,仔細聽着裡頭的動靜。
并沒有刀兵之聲,隻有男子說話的聲音。
“……去把平西侯那老匹夫找出來,還有老平西侯!
”
這聲音聽得汪若霏毛骨悚然,她不禁捂住了嘴,順着牆根坐了下來。
能在平西侯府中,稱呼平西侯為老匹夫的,自然不是府中的人。
多半是那些窮兇極惡的盜匪了。
她的鼻尖,忽然嗅到了隐約的皿腥味。
她不禁放下了手,細細嗅着這氣息。
的确是皿腥味,從侯府裡頭傳出來的。
這麼看來,侯府的護衛和下人,大概都已經死了……
“放開本侯!
你們這群盜匪,若要搶便搶,本侯可以把錢财都給你們!
”
熟悉的聲音傳來,汪若霏再度掩住了口。
她怕自己一時動情,會忍不住尖叫出聲來。
“哈哈。
”
先前說話的盜匪,冷笑了一聲,走上前去把平西侯提了起來。
發覺他身上一股怪味。
“怪不得到處找不到這老匹夫,原來是躲到茅廁裡去了!
”
忽聽得一聲悶響,像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一個盜匪道:“老侯爺也找到了,躲在床底下呢,哪還有半點威嚴啊,哈哈哈!
”
這群盜匪不找金銀财帛,卻費心把平西侯父子找了出來。
緊接着,便聽見了一個沙啞的聲音。
“諸位好漢,銀錢都給你們,你們随便拿。
何必殺人呢?
何必……”
那是老侯爺的聲音。
在汪若霏的記憶中,這個祖父一直很嚴肅,總是闆着一張臉不說話。
沒想到他也有這樣低三下四說話的時候。
還是對着一群名不見經傳的盜匪。
“錢财我們當然也要,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還是得先取了你們父子性命,我們才好翻找錢财去!
”
平西侯聽見受人之托等語,不禁驚恐了起來。
“你們……你們不是盜匪?
是何人派你們來的,何人與本侯父子有這麼大的仇?
”
他說着,朝後瑟縮不已,縮到了老侯爺的身旁,父子兩個緊緊依偎在一起。
看起來倒有些可憐。
“哼,你自己做過什麼惡事,自己心裡沒有數嗎?
也罷,左右你們今日是要死的,就讓你們死個明白!
我們是受了甯王殿下的囑托,特意來取你們性命的!
”
為首的盜匪說着,一揮手,便讓手下之人提刀而上。
“甯王,甯王……”
平西侯一面念着這兩個字,一面朝後退,就像要把這兩個字刻入心肺一般。
甯王竟然還留了這一手,就算他敗逃而去,也要讓人取了平西侯的性命……
嘩啦。
刀口割破頸部的聲音,依稀還能聽見皿噴湧而出的聲音。
而後聽見老侯爺沙啞的求饒聲,緊接着又是嘩啦一聲。
最後,隻剩下了鮮皿汨汨流動的聲音。
汪若霏蹲在牆外,死死地捂住了嘴。
她的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
“走,把上房全都翻一遍。
平西侯作惡多端,家中的不義之财想來不少,得趕快,别等軍營來鎮壓,那就什麼都拿不到了!
”
府内腳步聲四散,汪若霏趁着這個當兒,連忙從平西侯府的院牆下離開。
可這天下之大,她還能去哪呢?
平西侯不在了,老侯爺不在了。
侯府滿門被屠盡,她已經沒有親人了。
她的雙眼中,充滿了迷茫無助,和死一般的絕望。
良久。
她忽然擡手,把面上的淚痕擦去,重新用頭巾裹住了頭臉。
而後,她的腳步遊魂一般,朝着甯王府的方向而去……
甯王府中。
密道的入口在甯王的寝室,衆人進了密道之後,便把入口封死。
因着行走的腳步過于急促,密道之中又黑暗,沈風斓好幾次險些絆倒。
到最後,護衛幾乎是把她整個人提了起來,才免得她摔倒。
甯王索性接過了她,把她橫抱在懷中。
“殿下,您這樣會消耗太多體力的,讓屬下來吧!
”
甯王自然不肯讓旁人抱她,隻道了一聲無妨,便繼續朝着密道裡頭走。
沈風斓被他抱在懷中,少了許多磕磕絆絆,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
一直到走到密道中的開闊處,有兩間屋子,沈風斓忽然開了口。
“蘭公主說,她把風翎藏在驿館的隐蔽處,莫非……”
甯王腳步一頓,朝一旁的護衛使了個眼色。
那護衛飛快跑進屋子裡頭,不多時便帶出了兩個女子來。
一個正是沈風翎,另一個看起來像丫鬟,約莫是在此處照管她的。
沈風翎似乎還搞不清楚情況,一眼看見一群侍衛,有些害怕。
待見到甯王懷中抱着沈風斓之後,她就像看到救命稻草似的,朝着沈風斓撲過來。
“二姐!
”
甯王朝後一閃,生怕她撲着了沈風斓的肚子。
沈風斓見她無恙,朝她點了點頭,示意她放心。
沈風翎這才發現,她小腹微凸,看起來是身懷有孕的模樣。
她怎麼會在甯王身邊,她不是去嶺南找晉王了嗎?
被關在地道中許久的沈風翎,完全不知道外頭已經天下大亂。
“帶上她一起走。
”
甯王朝身後吩咐了一句,繼續朝着密道的出口趕去。
此刻驿館之中,一衆樓蘭使臣正慌亂着,用旁人聽不懂的語言互相交流。
他們真是倒黴,來大周送公主和親,本是一件歡歡喜喜的好事。
沒想到現在把公主弄丢了,京城也大亂了,公主的夫婿人選甯王,現在還不知道怎麼樣了。
外頭兵馬亂成一片,哪裡是晉王的人馬,哪裡是甯王的人馬,完全看不出來。
他們也隻能把驿館的大門關緊,謹防着混戰波及到此處。
“不好啦,有盜匪趁機作亂,快随我去堵住門!
”
不知道是何人大喊了一聲,驿館中駐守的兵士都跑去了前院。
樓蘭使臣們也派了幾個人去打聽,原來趁着今夜混戰,有不少盜匪正在打家劫舍。
他們打劫的還不是普通百姓家,都是朝廷官員的宅邸,甚至還有公侯之家。
驿館裡住着樓蘭使臣,還有一些來京城觐見的官員,這身上的錢财都少不了。
說不定也會淪為他們的劫掠對象。
為首的使臣連忙調動起樓蘭侍衛,讓他們随着驿館的士兵,一同去外頭防守,免得被流寇趁亂打劫。
就在衆人草木皆兵之時,卻聽見後院有響聲。
幾個使臣連忙帶人到後院查看,這才發現,是甯王和他的一衆侍衛。
他們正從一處水井旁邊爬出來,看得使臣們目瞪口呆。
這不是蘭公主上次掉進去的水井嗎?
原來還有這等蹊跷……
“甯王殿下,您怎麼到這裡來了?
這……”
為首的使臣看着他懷中的女子,越發驚恐起來。
“這不是晉王殿下的……”
“先别說這些了。
”
甯王把沈風斓放了下來,沈風翎見狀立刻湊了上去,緊緊挽住了沈風斓的胳膊。
她雖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她知道,眼前這樣的情況,她隻有跟着沈風斓才有活路。
沒有沈風斓,甯王是不會管她死活的。
沈風斓看着她緊緊挽住自己的手,不免覺得有些諷刺。
她們姊妹之間,竟到了這等關頭,才有難得的一次親密接觸。
“外頭可有士兵把守?
街上可有晉王的人?
”
甯王鎮定地提出問題,使臣一開始還有些愣神,後來才反應過來把自己知道的情況,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
如他所料,驿館靠近京城的北城門,這裡并沒有晉王的人馬。
晉王的人多數還在甯王府的周圍,以及南城門附近,還不足以伸手到此處。
驿館中的守衛無暇顧及他們,更不敢阻擾他們。
畢竟尋常的人,哪裡能知道今夜的勝敗,最後花落誰家呢?
他們正在嚴陣以待,保護驿館裡的官員,防止外頭的流寇入侵。
“從北城門出去,那裡的守衛不算嚴密,我們……”
甯王頓了頓,緊接着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朝沈風斓看了一眼。
“去樓蘭。
”
京城待不下去了,他就隻能往樓蘭去了。
那或許是他唯一的東山再起的機會。
沈風斓卻别開了眼,不再看他。
他既下定了決心,不顧她的意願帶她離開,就别指望能得到她的好臉色。
沈風斓這輩子最恨的,便是被人逼迫。
這一點,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為首的使臣當即興奮了起來。
“殿下要去樓蘭?
那我們也一起走,路上還可以保護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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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是萬更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