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巷之中,一處高大而破舊的宮殿裡,擠擠挨挨擺滿了衣裳架子。
上頭晾曬着五顔六色的衣裳,亂糟糟濕淋淋的。
幾個穿着粗布衣裳的婦人,還在旁邊疲于奔命地洗衣裳,唯恐遲了就要挨罰。
好在她們手中的衣裳,都是下等宮女太監的,就算洗得不是很幹淨,也不要緊。
不像她……
一旁的角落裡,獨自坐着一個布衣褴褛的婦人,顯得甚是冷清。
看那背影,約摸四五十歲。
她佝偻着腰,一手抓着一隻粗糙發臭的夜壺,另一隻手抓着木刷。
正在費力的刷洗着。
那雙蒼老的手,可以看出膚色原是白淨的。
卻因為在水裡一直泡着,變得腫脹變形,看起來格外醜陋。
那幾個洗衣的婦人,忙裡偷閑看她一眼,便覺得心理平衡許多――
她那夜壺要是刷不幹淨,可是要挨姑姑的罰的。
永巷裡管事的姑姑們,管着手底下這些罪奴,是最沒有好心腸的。
滿宮苑的人機械地重複着動作,從太陽尚未升起,到夕陽西下。
管事的一聲呼哨,上前來輕喝一聲,“吃飯了。
”
這些人便像死裡逃生一般,覺得又多活了一日。
她們慢騰騰地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然後看向刷夜壺的婦人。
幹完活兒的輕松,讓她們面上現出了些許笑意,說話也大聲了些。
“賢妃娘娘,還不去吃飯啊?
”
有人朝着那刷夜壺的婦人喊着,頓時引來旁邊幾個人的哄笑。
管事的姑姑聽見這動靜,看了一眼,又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刷夜壺的婦人手上頓了頓,接着,又若無其事地動了起來。
那些取笑着玩的婦人,都撇着嘴翻着白眼,覺得一天中唯一的樂趣都沒了。
于是口中說着難聽的話,扭着屁股各自散開了。
“還真當自己是賢妃娘娘呐?
瞧她那副傲慢的樣子!
”
“就是,說是什麼平西侯府表小姐,甯王殿下的養母。
據我看啊,表的就是表的,養的就是養的,終究成不了親的!
”
她來了永巷之後,幹的是最髒最臭的活,不見管事姑姑對她有半分照應。
宮裡的人都長了一雙富貴眼,但凡賢妃還有一絲半點翻身機會,管事姑姑都不敢苛待她。
這隻能說明,她是徹底翻身無望了。
“可不是嘛,她進來這麼久了,也沒見甯王殿下和平西侯府的人,來看過她一眼!
”
一個走遠了的婦人,故意回過頭來,朝着賢妃的方向大聲嚷着。
唯恐她聽不見。
賢妃當然聽見了,她已經聽得麻木了。
虎落平陽被犬欺,後宮裡的規則就是這樣。
她輸了,連什麼阿貓阿狗,都能欺負到她頭上。
唯一能做的,也就是置之不理,故作一臉冷漠。
那些女罪奴自身難保,一覺睡去,都不知道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
也隻會嘴上占幾句便宜,諷刺她一句“賢妃娘娘”罷了,别的也不敢做什麼。
昔日最光榮的那個稱号,而今在别人口中,枉做笑談。
她面無表情,麻木地盯着手中的夜壺。
這是她今天洗的第幾個夜壺,她早就記不得了。
隻知道每一個夜壺都散發着惡臭,被宮人嫌棄地丢到她身邊,指揮她洗幹淨。
有一些被丢過來的時候,甚至灑出沒倒幹淨的尿液,濺在她身上。
管事姑姑一味讨好蕭貴妃,這些夜壺全讓她一個人來清洗。
洗到旁人都去吃飯了,她還洗不完。
忽然,一個繡着祥雲花紋的裙角,出現在她低垂的視線中。
她擡起頭來。
“有人要見你,跟我走吧。
”
管事姑姑居高臨下,對她丢下這句話,便徑自朝前走去。
她對着永巷罪奴的時候,永遠面無表情,說話都懶得多一個字。
那日在椒香面前邀寵時,卻笑得像條狂搖尾巴的狗。
賢妃把手在圍兜上擦了擦,快步跟了上去。
她隐約知道,想見自己的人是誰。
管事姑姑把她帶到了自己的屋子,門一打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屋裡喝茶。
“侯爺,人給您帶到了,還請您快一些,别叫奴婢為難。
”
她朝平西侯福了福身子,後者略一點頭。
随後,管事姑姑帶上門離開,屋中隻剩下平西侯和賢妃兩人。
平西侯打量了她一眼,見她一身粗布麻衣,看起來十分狼狽。
不僅如此,她的身上還有一股惡臭味,叫人聞了忍不住犯惡心。
他把手掩着鼻子,想了想又覺得不妥,便慢慢放了下來。
“坐吧。
你在永巷這些日子,還好嗎?
”
賢妃也不客氣,面容淡淡地走了過來,在他對面坐下。
“那事情剛出的時候,本侯急得不得了,在聖上面前磨破了嘴皮子,聖上卻怎麼也不肯松口。
唉,本侯直到今日才有機會來看望你啊。
”
賢妃擡起頭來看着他,面無表情。
若不是甯王那一番話,也許她今日還會相信平西侯。
相信他的确為救自己努力過,隻是沒有成功而已。
可有些謊言,一旦被揭穿,就再也無法自欺欺人了。
是,那是自欺欺人。
她一直都明白,平西侯府利用她,隻是為在後宮中安插一個棋子。
一個用來鬥蕭貴妃、害衛皇後,聯系起甯王和平西侯府的棋子。
她隻是不肯信。
如果連平西侯府都沒有她的位置,那她該去哪裡找她的位置呢?
是聖上的妃子嗎?
一個空有客套的敬重,卻沒有一絲感情的妃子。
是甯王的母妃嗎?
一個母子離心,沒有皿緣和沒有親情,隻有仇恨的母妃……
天下雖大,她卻沒有安身之處。
甯王的話,将她心中最後的一點寄托,都打碎了。
看着眼前的平西侯,她就像看着一個陌生人一樣,沒有回答他的話。
“兄長今日前來,有什麼話要同我說嗎?
”
平西侯聽着這一聲兄長,略覺得刺耳。
因為有别的要緊事,他也沒在意,就把自己的來意說了出來。
“你被聖上發落之後,甯王可來看過你?
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甯才人的事?
”
賢妃落難,平西侯府沒有施以援手,甯王這個正得勢的養子也半點動靜都沒有。
這實在不合常理。
皇子與生養他們的嫔妃,本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甯王還想争儲位,怎麼可能任由賢妃被發落?
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知道了生母甯才人的死因。
賢妃頓了頓,而後蹙起眉頭,默認了。
平西侯拊掌歎道:“怎麼這麼不小心,這種事都叫他查出來了!
你有沒有設法讓他以為,那件事全是你自己的主意,與平西侯府無關?
”
說來說去,原來他關心的是這個。
原來自己落難之後,他還想甩脫自己,與甯王單獨建立起聯系。
賢妃不禁陰測測地笑了起來。
這是她這顆棋子,最後的利用價值了吧?
“兄長隻要安排我和他見一面,我會有辦法讓他相信的。
他不會牽連到平西侯府去,畢竟他還要靠着你們,來登上大位啊!
”
平西侯一聽這話,心裡松了一口氣。
好在賢妃還沒醒悟,還願意為平西侯府效勞。
他立刻換上了慈祥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你在這邊日子過得不好吧?
放心,我一會兒就給那管事的交代,讓她減輕一些你的活計,讓你不用這麼辛苦。
”
再多的也不能了,他平西侯在朝中權勢再大,永巷畢竟是後宮的地盤。
現在的後宮,是蕭貴妃的天下。
賢妃卻瘋魔似地,一把握住他的手。
那股惡臭一下子靠近,平西侯下意識想縮回手,還是忍住了。
他還要靠賢妃,來讓甯王繼續跟平西侯府同心協力,共商大計。
“你……”
“兄長,我隻求你一件事!
”
賢妃急切道:“我可以刷夜壺,我可以洗亵衣,我就是不想住在這座宮裡!
”
她伸出手來,直指宮苑外頭。
隔着一道牆,那邊是一座封閉着的宮殿,安靜森然。
那是賢妃曾經住過的宮殿,也是甯才人死的那個宮殿。
在大火焚燒之後重建,就像一切都卷土重來,就像那個女子,還住在裡面。
她渾濁的目光中,露出驚恐畏懼。
“她會來找我!
她就在那裡,她會來索我的命!
”
“兄長,我求求你,把我調到遠一點的宮殿去吧!
”
……
平西侯回到府中,蹙着眉頭,連聲吩咐下人沐浴更衣。
他身上那一股夜壺的味道,迎風能飄三丈遠。
呸,真是晦氣!
下人急急忙忙備水去,又備了比平時多一倍的熏香和花瓣,足足洗了小半個時辰。
他低頭嗅嗅自己身上,那股夜壺味總算散了。
隻要能把甯王繼續抓在手裡,沾一身臭氣,又算得了什麼呢?
他暗自想着,忽然想起了什麼,便命人把邱雙瑩叫來。
自從汪若霏失蹤之後,邱雙瑩就徹底少了禁锢,在府中像個真正的大小姐一樣。
畢竟平西侯府中,現在就隻剩她一個未嫁的小姐了。
物以稀為貴。
唯一的公子汪傑人,這些日子也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躲在房間不肯出來。
這平西侯府,自然任她胡為了。
再怎麼胡為,到了平西侯跟前,還是老實得像隻兔子一樣。
平西侯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隻見她比從前又胖了一圈,下巴厚得像頂了顆包子。
不禁眉頭又蹙了起來。
“聽說你這些日子,在府裡過得很開心?
”
邱雙瑩往後藏了藏,試圖把自己因為過于開心,圓了一圈的腰藏起來。
“沒……沒開心。
”
汪若霏失蹤了,賢妃又被廢了,她敢說她開心嗎?
平西侯無奈地搖了搖頭。
“你這個模樣,怎麼做汪家的小姐?
怎麼嫁給皇子王爺?
”
邱雙瑩眼前一亮,顧不得藏肉了,朝着平西侯咧嘴一笑。
那張跟随下巴一起豐滿起來的嘴,這誇張地一咧開,如皿盆大口。
“侯爺,你要讓我嫁給哪位王爺啊,是晉王嗎?
”
别看她自己長得不怎麼樣,她最喜歡的,就是模樣生得英俊的男子。
放眼京城之中,還有哪個男子比晉王殿下英俊?
人群中遠遠看上一眼,就讓人心花怒放,酥倒在原地……
平西侯越發不悅。
汪若霏讓邱雙瑩做她的陪襯,故而平西侯府一直沒有好好教導邱雙瑩,讓她在侯府格格不入地長大了。
滿侯府裡算起來,就連下人都比她有腦子,懂心計。
要是汪若霏還在便罷了,可惜她不在了,隻能讓邱雙瑩頂上用場。
就如當年的賢妃一樣。
想到這裡,他那雙鷹一樣銳利的眸子,稍稍收斂了厲色。
一反常态地,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藹一些,像個慈愛的長輩。
“雙瑩啊,你想不想,嫁給甯王殿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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