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清宮旁邊的宮殿屋頂上,數十個“蛇信”殺手潛伏在那裡,正在尋找救下小皇帝的最佳角度。
但是要想确保小皇帝安然無恙的話,就必須在一瞬間同時殺死宋公公和兩個小太監,這卻不是那麼容易做的事情。
水濯纓站在太清宮門口,對着宋公公冷冷道:“宋習,你做這種蠢事是沒有用的,現在放了皇上,皇後娘娘還能給你們三人一個痛快。
就算你能逃出皇宮,之後你以為還能逃得出崇安,逃得出東越麼?
難不成你還想這樣靠着挾持皇上過一輩子?
……要是被抓回來的話,皇後娘娘的十九獄裡必定有你的一個位置,那時想後悔都來不及了。
”
宋公公冷笑:“給個痛快這種條件對咱家來說,還不如賭上一把,能多活多久都是咱家賺了,大不了到時候拉着皇上陪咱家,也算是夠本……去給咱家叫一輛最大的馬車過來!
小安子小福子,你們去看着,要是這馬車上面做了什麼手腳的話,咱家在這裡就先給皇上一個痛快!
”
小皇帝被吓得嗚嗚咽咽,又不敢哭出聲音來,隻有滿臉眼淚不斷地往下滾。
水濯纓看他脖子上被匕首刃尖劃出來的鮮皿已經染紅了衣領,正要讓人去叫一輛馬車過來,先穩住宋公公。
太清宮門口包圍的禦林軍和大内侍衛分開,外面走進來一行人,正是绮裡晔到了。
“都回來,不用叫什麼馬車。
”
绮裡晔還是懶洋洋地靠在鳳辇上,嘲諷地望着宋公公,那姿态看不出一點為小皇帝擔憂緊張的模樣。
“宋公公想來是今天出門時腦袋被門夾了,才會做出這等愚蠢的事情來,這整個皇宮裡,随便挾持誰都比挾持皇上來得好。
現在光複派已經被本宮一網打盡,要是這個時候你殺了皇上,本宮可以順理成章地登上帝位,又不用背上弑君的名聲,你覺得本宮有什麼理由要攔着你?
”
宋公公臉色一僵。
他隻是憑着平日裡的感覺,認為容皇後對小皇帝應該還是有幾分看重,這才挾持了小皇帝,再說隻有小皇帝對他來說是最容易得手的,他也沒有什麼其他選擇。
他無法判斷容皇後說這話到底是不是在故作不在乎,但要是真的在這裡殺了小皇帝,失去唯一的護身符,那他就徹底完了。
“好,既然這樣的話,那咱家幹脆成全了皇後娘娘好了!
”
宋公公一咬牙,終究還是沒敢用匕首,而是用手狠狠扼住了小皇帝的脖頸。
小皇帝一下子被掐得無法呼吸,臉色紫漲,兩眼翻白,手腳在半空中胡亂揮舞。
绮裡晔像是看着一場好戲一樣,在不遠處以手支頤悠然看着這一幕,絲毫沒有要上去救小皇帝的意思,仿佛宋公公幫他殺了小皇帝就是正好給他省事了一樣。
宋公公眼看着小皇帝的掙紮越來越弱,再過片刻恐怕真的就要沒命了,而绮裡晔連眉毛都沒有動一下,這才終于相信绮裡晔是真的根本就不在乎小皇帝的死活。
他全身一片發涼,知道自己今天是必死無疑,這種時候自然更不可能放了小皇帝,牙一咬心一橫,幹脆便把匕首往小皇帝的脖頸中紮了進去,能拖上一個陪葬算一個。
然而匕首才插入小皇帝的肌膚裡不到半分,他就感覺自己的全身突然像是石化了一般,一下子變得僵硬麻木起來。
手腳沒有半分知覺,根本不聽使喚,匕首隻紮進去了一點點刃尖,竟然怎麼都沒法再往裡面紮進去。
手一抖,匕首幹脆從手中脫落下來,掉到了地上。
“嗖嗖嗖!
”
那把匕首一脫手,從宋公公對面的屋頂上一瞬間同時飛來三道長索,卷住仍然被宋公公抓着的小皇帝,幹脆利落地一拉一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生生将小皇帝從宋公公身邊扯了開去。
小皇帝脫離宋公公的控制,屋頂上的暗衛全部落了下來,外面的大内侍衛們也一擁而入,一部分護住小皇帝,另一部分上去制住宋公公和小安子小福子三人。
這三人都中了剛剛暗衛們散出來的氣體迷藥,現在三人僵硬地倒在地上動躺不得,立刻被大内侍衛捆成了粽子,點上穴道外加打暈了過去。
小皇帝自然也中了迷藥,“蛇信”暗衛給他聞了解藥,他一恢複知覺,立刻就放聲哇哇大哭起來,也不讓人給他包紮脖子上的傷口,直奔向下了鳳辇走進太清宮來的绮裡晔,一頭撲進绮裡晔的懷裡。
“皇後姐姐……钰兒怕……”
“沒事了。
”绮裡晔摸摸小皇帝的腦袋,“钰兒不用怕,宋公公他們都被抓住了。
”
小皇帝還是死死地抱着绮裡晔不放。
他雖然心智隻停留在三四歲,但現在實際年齡也有十六歲了,隻是可能發育相對遲些,個子還沒真正長起來,身高差了绮裡晔将近一個頭,撲在他的懷裡,那模樣還是像個被吓壞了的小孩子一樣。
“主子,這三人怎麼處置?
”玄翼上前問道。
“看看十八獄裡面能不能騰得出位置來。
”绮裡晔一邊安慰地抱着把臉埋在他身上哭個不停的小皇帝,一邊随口回答,“有位置就把三人一起扔進去。
十八獄現在人滿為患,過段時間也該擴建了……”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全身真氣暴漲,猶如巨浪沖天火山爆炸一般,猛然擴散開去!
“轟!
”
绮裡晔身上的玄色外袍,包括裡面的兩層中衣和裡衣,全都被這股猛烈的真氣震得裂了開來。
撲在他身上的小皇帝被他猛然一震,整個人幾乎離地飛起,往後連退出足有一丈多,被掀翻在地上,噴出一口鮮皿來。
周圍衆人全部大驚失色。
一下子根本不明白發生了什麼情況,有大内侍衛還下意識地連忙要上去扶小皇帝起來,突然覺得不對,又硬生生地停在原地。
太清宮門口的氣氛一下子像是凝固了一般,沒人說話也沒人動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绮裡晔的身上。
绮裡晔平日裡對小皇帝雖然根本不是對待一國之君的态度,但也說不上有任何不好,甚至對于他變态鬼畜殘忍冷酷的性格來說,能這樣對小皇帝,已經算是十分疼愛了。
可現在這又是怎麼回事?
這一看绮裡晔,衆人頓時控制不住地再抽了一口冷氣,差點沒當場驚叫出來。
绮裡晔身上的衣服在他剛才真氣全開的一震之下,大片破裂敞開,雖然沒有從身上落下來,但從裂開的地方已經能夠隐約看見他的身材線條。
開闊的肩膀、平坦的兇部、緊緻的腹部、勁瘦的髋部……跟平時身着大袖寬袍時雌雄莫辨的視覺效果截然不同,能夠清清楚楚地辨認出,這絕對是一具不折不扣的純男性身材。
周圍衆人完全是為着自己的性命安危,才把驚叫聲硬生生地吞了下去,但一個個全都幾乎把眼珠子瞪出來。
皇後娘娘……竟然是男子?
這麼多年來一直坐在東越皇後位置上,容貌美豔得傾盡天下颠倒衆生,在後宮養了一大群男寵的,竟然是個男子?
以前皇後娘娘以女人的身份,做出諸如在三國榴月宴上當着各國來使調戲貴妃的事情,後來又千裡紅妝公然把曦和長公主娶到東越當皇妃,他們覺得三觀已經被毀得差不多了。
現在知道皇後娘娘原來竟然是男子,非但沒覺得什麼恍然大悟,反而是三觀一瞬間又被徹底刷新了一遍。
一個男子男扮女裝這麼多年,明明不帶一絲一毫的女人味,卻竟然也沒有一個人識破,甚至得了天下第一美人的稱号,這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男子!
绮裡晔沒有理會周圍其他人的反應,隻是一動不動地望着從地上緩緩坐起身來的小皇帝。
小皇帝捂着兇口,嘴角邊和前襟上全是剛剛噴出來的鮮皿,但是這一次竟然沒有哭也沒有鬧,隻是蹙着眉頭閉着眼睛,一張精緻漂亮的小臉上滿是痛苦的神色。
绮裡晔的面容上不帶任何表情,一雙鳳眸中除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以外,什麼也看不出來。
像是暴風雨來臨之前,黑夜中死一樣的極度平靜,詭異得令人心驚膽寒,無法呼吸。
半晌之後,他才一字一頓地開了口。
“退下。
”
他這兩個字并沒有說明是針對于誰的,周圍所有的“蛇信”殺手,大内侍衛,以及剛剛趕來準備伺候小皇帝的宮女太監以及太醫,全都面面相觑,一時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全部退下。
水濯纓意識到绮裡晔和小皇帝之間絕對是出現了巨大的問題。
绮裡晔的男性身份暴露在這麼多人的目光下,總不可能将所有這些人都殺了滅口,但其實就算現在向世人公開他是個男子,對他也沒有多大影響。
關鍵應該還是在小皇帝的身上,現在發生的事情,绮裡晔必然不想讓周圍任何人知道。
水濯纓朝玄翼使個眼色,玄翼立刻悄無聲息地下令示意,很快便讓所有人都退下了。
她也在原地猶豫了一下要不要走,最後終于還是留下來,绮裡晔也沒有要讓她離開的意思。
太清宮門口周圍空無一人,隻剩下水濯纓、绮裡晔和小皇帝。
绮裡晔的目光落到小皇帝的右手上。
水濯纓順着他的目光望去,這才注意到小皇帝的右手小指上戴着一個極薄極細的指環,顔色是肉色的,跟肌膚的質地也幾乎一模一樣,不注意去看的話根本看不出來。
那個指環的内側,似乎有一根細如牛毛的小針,隻有不到半寸長,針上閃爍着幽幽的綠色光芒。
水濯纓頓時心下暗暗一驚。
小皇帝剛才撲到绮裡晔的懷裡,抱着绮裡晔的腰身,指環上的這根毒針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插入绮裡晔的後背裡。
難怪绮裡晔剛才會猛然真氣暴漲把小皇帝震開。
從他身上的衣服也全都被震裂了來看,這根毒針剛剛恐怕已經刺進他的衣服内部,幾乎觸碰到了他的肌膚,所以他的真氣範圍才會将身上的衣服都包括在内。
绮裡晔望着小皇帝,緩緩開口,聲音同樣平靜低沉得近乎詭異,聽不出任何情緒。
“什麼時候的事情?
”
小皇帝坐在地上,睜開眼睛,目光對上绮裡晔的面容。
他那雙瞳眸的顔色看上去仍然像水膽黑瑪瑙一樣清澈透明,卻已經絲毫不見了以前的稚嫩懵懂,是真正屬于他十六歲年齡的目光。
甚至,遠遠超過這個年齡。
“五年前。
”
他的聲音也仍然和以前一樣清脆悅耳,像是水晶風鈴搖曳觸碰的聲音,但以前說話總是帶着小孩子才會有的奶聲奶氣,現在卻比成人更加清晰平穩,
水濯纓聽懂了他們的對話。
很顯然,小皇帝根本就不是真的心智不全,至少現在不是。
從绮裡晔的問題來看,小皇帝之前應該确實是心智隻停留在三四歲,但後來漸漸恢複了正常,現在那副呆呆傻傻天真懵懂的模樣,不過是僞裝出來的。
五年前,十一歲的時候他就恢複了心智,一直僞裝到現在,就連绮裡晔都沒有懷疑過他。
水濯纓第一次見到他時,他的心智應該就已經是正常的了,但她也沒有看出半點不對勁來。
這簡直是水濯纓見過的最可怕的演技和忍耐力。
宋公公、小安子和小福子既然挾持小皇帝,就說明他們也一樣是把小皇帝當做一個傻子。
就連這幾個貼身伺候他的太監都不知情,這偌大的皇宮裡,隻怕根本沒有一個人知道小皇帝心智如常的秘密。
绮裡晔的聲音仍然平靜如詭異的死水,不帶一點情緒。
“你既然已經隐藏了五年,為什麼到今天才殺我?
”
小皇帝恨恨地望着他,眼中透出冰冷的怨毒之色,那種神情在他清澈透明如黑水晶一般的瞳眸裡,顯得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以前時機未到,我總是不敢下手,如今光複派已經被你鏟除,這整個東越再沒有人是你登上帝位的阻礙。
現在再不殺你,無聲無息消失的便是我,我難道還能再等下去?
”
水濯纓眉頭一蹙。
這完全是小皇帝自己的臆想。
以前整個東越也沒有人能威脅到绮裡晔,那時候他想要殺了小皇帝自己稱帝,早就動手了,根本沒必要管這個成不了多大氣候的光複派。
小皇帝知道光複派,應該是從宋公公這些人口中知道的。
但他深居宮中,信息的來源很少,不過是一些道聽途說而已,對于情況顯然了解得不全面,以為绮裡晔不稱帝是因為還有顧忌,一旦沒了阻礙就會除掉他。
她正要開口說話,绮裡晔一擡手攔住了她,示意她不必解釋。
“你為什麼覺得你會無聲無息地消失?
”他淡淡問道,“我什麼時候表現過要殺了你取而代之的意思?
”
小皇帝咬牙:“你表現得還不夠?
我是東越的皇帝,而你這些年來都是怎麼對我的?
你身為一個男人坐在東越皇後的位置上,垂簾聽政牝雞司晨,把我當做傀儡一樣擺布,對待我還不如對待一隻小貓小狗……現在你可以自己稱帝,我沒有了最後的價值,你還有什麼必要讓我活着?
像是你那個皇妃一樣當玩物麼?
”
這些年來,他無法想象自己是怎麼堅持過來的。
每天活在無休止的屈辱之中,無論何時何處,對上的都是周圍衆人看待一個可憐可悲的傻子的目光。
但他卻不得不忍辱負重,始終裝成一個傻子,否則便會引來殺身之禍……
宋公公并不真正忠于他,隻不過是受到光複派的威逼利誘,才不得不作為光複派在宮中的内應。
但他不相信宋公公,在宋公公面前也不敢露出自己的底牌。
偌大一個皇宮,他連一個能夠信任的人都沒有,在任何時候任何人面前,他都不得不戴着面具,沒有一時一刻敢松懈。
真實的他是什麼樣子,隻有他自己一個人知道。
沒有人比他更孤獨。
他現在手上的那枚毒針指環,還是用他幾年前在皇宮中撿到的一枚暗器,趁着每天晚上無人在旁的時候,花了很長時間才做出來的。
上面沾的是一種慢性劇毒,有麻醉作用,剛剛進入人體的時候沒有一點感覺,也不會表現出任何症狀,過了十二個時辰之後才會發作。
到發作的時候,中毒者在頃刻之内暴斃,已經沒有解藥可用,就算有也來不及起效果。
他當然知道自己能成功刺殺绮裡晔的可能性很有限,而且即便绮裡晔死了,他也并非就能高枕無憂,但總比這樣坐以待斃的好。
“愛妃不是我的玩物,你也不是。
”绮裡晔平靜地說,“八年前你為什麼會變成心智不全的樣子,你是不是已經不記得了?
”
“還能是為什麼?
”小皇帝冷笑道,“你找到我之後,得知我是東越皇子,下毒把我害得猶如癡傻幼兒一般,然後便可以輕易控制我成為你的傀儡,成為你奪權路上的墊腳石……開頭的三年我确實是渾渾噩噩,什麼都不懂,但并不意味着我恢複了之後也還是一樣愚笨單蠢。
你當年做了什麼,這麼明顯的事情,就算我不記得了,難道還猜不出來?
”
“呵……”
绮裡晔輕笑了一聲,那笑容裡滿是嘲弄和諷刺,卻隐隐有一種幾不可見的蒼涼。
“不錯,钰兒果然聰明,正是和你猜的一樣。
”
小皇帝冷笑一聲。
“我既然刺殺你失敗了,也沒想過會有什麼好下場,你打算怎麼處置我?
和宋公公一樣丢進你的那個十八獄裡?
”
绮裡晔沒有回答他,轉過身來,朝水濯纓伸出一隻手。
水濯纓走過去,他攬住水濯纓,緩緩往太清宮外面走去。
“站住!
”小皇帝怒道,“回答我的問題!
”
绮裡晔連頭也沒回一下,小皇帝在後面跌跌撞撞地追上來,绮裡晔走到太清宮外,做了一個手勢,立刻便有“蛇信”暗衛從遠處的屋頂上落下來,攔住小皇帝。
绮裡晔沒有宣鳳辇過來,就這樣帶着水濯纓,一步一步緩慢地穿過連接着各宮之間的林蔭步道,往鳳儀宮走去。
小皇帝還在後面怒氣沖沖地大喊大叫,但那聲音正在漸漸遠去,等到進了鳳儀宮的時候,已經完全聽不見了。
绮裡晔帶着水濯纓回到鳳儀宮後面的寝殿,屏退了所有下人,站在寝殿側面的門廊下,對着外面繁星迷離的夜空。
他的面容在星月光芒的映照下,朦胧了平時妖豔而妖異的輪廓,五官似乎也籠罩上一層若隐若現的霧氣,至始至終看不出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表情。
水濯纓一直在他身邊望着他,他回過頭來,對她微微一笑。
那是他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笑容。
“愛妃有什麼問題想要問本宮的,可以盡管問。
”
水濯纓猶豫良久,終于還是開了口。
“你和小皇帝,到底是什麼關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