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濯纓慢慢松開了手裡的青絲劍。
即墨缺這話雖然說得十分文雅,但其實就是威脅,警告水濯纓别動不該動的心思,否則就别想安然無恙地回到陸地上。
以這位璟王爺視人命如草芥,不管多少人都是随手就殺的性情,水濯纓在自己實力不如對方的情況下,着實不敢輕易冒險。
倘若即墨缺感覺她帶來的威脅大于她的利用價值,他根本不會留情,必定是毫不猶豫地殺了她。
後面的幾天,她不敢輕舉妄動,即墨缺在救生船上也仍然表現得十分有風度。
救生船上沒有風帆,隻能靠船槳劃行,即墨缺從頭到尾把劃船的任務擔了下來,沒有讓水濯纓動過手。
太陽太大的時候,即墨缺就把他的外袍脫下來給水濯纓遮着陽光。
晚上睡覺,兩人仍然是一人躺在救生船的一邊,距離隔得很遠。
他們逃出來時沒有時間機會再去偷飲水食物,現在在船上唯一能吃的仍然隻有魚,隻是水濯纓把那個水晶擺件帶了出來,有陽光的時候可以用不着吃皿淋淋的生魚。
即墨缺總是把烤得最好的一部分魚肉留給她,自己吃沒熟或者烤焦的。
最為痛苦尴尬的就是大小解的問題。
但即墨缺十分善解人意,當天晚上在船上就故意先水濯纓一步去睡覺,并且一副睡得很沉很熟的模樣,留給她方便的時間空間,第二天白天也是同樣莫名其妙去睡了兩次覺。
水濯纓也跟他達成默契,兩人都是隔一段時間就裝睡,好讓對方能夠解決生理問題。
如果這人的外在表現和内在性格能夠表裡如一的話,跟他同舟共濟也并不是什麼壞事。
隻是即墨缺表現得越是君子,水濯纓就越是安不下心來。
據即墨缺推斷,他們之前從格蘭号逃出來的地方,距離西陵陸地至少還有四五天的航程。
這四五天是根據大型帆船行進速度來算的時間,他們劃這種救生船的話,速度至少減慢一倍,也就是說可能要十來天才能到達陸地。
水濯纓這些天裡想得最多的,就是怎麼從即墨缺的手裡逃出去,甚至是直接弄死他。
但是這周圍大海茫茫的,兩人同乘一艘船,逃走根本不可能。
而即墨缺的警惕性又實在是太高。
他睡覺的時候盡可能地遠離她,并不完全是因為什麼君子風度,主要恐怕還是為了防着她。
每次她隻要在他睡着時稍微靠近他,不管發出的動靜多小,他立刻就會清醒過來。
她的睡眠已經算是極淺,但也還沒有達到他的程度,這麼敏銳的神經,也不知道他是怎麼練出來的。
到第六天,水濯纓從海裡刺上來一條魚,發現這是條罕見的青石花。
這種魚在南海那邊也有,數量稀少,表面看過去和鲑魚很像,但是魚肉帶有劇毒,吃上一小塊就足以緻命。
之前她在晏染的海島上時,釣魚就曾經釣起過一條青石花,晏染特地向她強調過這種魚。
她不知道即墨缺認不認得這種青石花,不過青石花本身就不常見,即墨缺并非長年住在海上,認識的可能性應該不大。
抱着賭一把的想法,她不動聲色地故意把這條青石花烤成了半焦,看上去一塌糊塗,根本就認不出來是什麼魚,然後放在即墨缺的那一份烤魚裡面。
即墨缺最後才拿起這條魚,對着它凝視了片刻,輕輕一笑。
“曦和長公主,這種魚叫做青石花,是有劇毒的,吃一口就能置人于死地,下次記得别再留下來了。
”
他的語氣盡管十分溫和,甚至還帶着笑意,水濯纓卻一瞬間感覺到了一股無比森寒恐怖的危險之意。
像是從陽光燦爛的白天陡然變成黑雲滾滾的黑夜,重重黑影鋪天蓋地朝着她直壓下來。
地獄的大門在她背後無聲無息洞開,索命的陰魂伸出冰冷鋒利的手爪,一根根緩緩地扣上她的喉嚨。
那一瞬間,她從未感覺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過。
但她何等心理素質,盡管背後已經是一片冷汗隐隐,面上卻是一派雲淡風輕:“多謝璟王爺提醒,我下次一定記得。
”
空氣中那種恐怖的危險感一瞬間便消散開去,來得快去得更快,就像是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即墨缺優雅地笑笑,把那條魚丢到了船舷外面。
水濯纓幾乎是從地獄門口逃了一條命回來。
即墨缺果然不是她能夠輕易試探的,這一次沒有對她動手,絕不會再有下一次。
再過兩三天,救生船更加接近西陵陸地,周圍的船隻也更多起來。
兩人遇上一艘漁船,很快便返回了陸地,即墨缺的下屬們早就等在那裡。
他在海上漂了這麼多天,本來樣子也頗為狼狽,現在回到陸地上,頃刻間便變回了那個一身白衣文雅溫潤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形象。
周圍暗衛環繞,水濯纓更别想動手或是逃走了。
即墨缺這一趟出海有半個月之久,到陸地之後立刻便準備返回西陵皇都,盛京。
水濯纓一路上都在留下記号信息,即墨缺的人盯得太嚴,她隻能在最不起眼的地方留,不知道能被人發現的概率有多大,但有總比沒有好。
绮裡晔他們在風暴過後,肯定也會随着風向和海浪的方向往西北漂,在西海海域上找她。
如果他們能上陸地來的話,也許就可以發現她的行蹤。
幾天之後,她和即墨缺到達距離盛京不遠的一座小城,在那裡停下來休息,她卻等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當時她正和即墨缺在一家酒樓的樓上吃晚飯,樓梯上走上來一個一身青衣的年輕男子。
墨發簡單一束,衣袂發梢當風舒展,飄逸如山中流雲出幽谷。
眉目清朗俊逸,含着散漫而疏放的不羁之意,如同一筆潑墨洋洋灑灑信手而開,畫盡清風明月,水遠山遙。
柳長亭的目光在樓上掃視了一圈,落到即墨缺和水濯纓這一桌上面,目光微深。
這時候正是晚上飯點,酒樓裡面十分熱鬧,連二樓都熙熙攘攘坐滿了人,座無虛席,也就是他們這一卓還算空着兩個位置。
柳長亭在原地停了一停,這才信步走過來,再自然不過對兩人打了個招呼:“曦和長公主,璟王爺,好久不見。
”
即墨缺從柳長亭一上樓來,目光就落在他的身上,神情中看不出任何波瀾變化,這時候溫潤一笑:“柳莊主也來這裡用晚飯?
”
柳長亭也微笑:“其他桌子都滿了,可否跟兩位拼個桌?
”
“自然可以,柳莊主請。
”
柳長亭就這麼施施然在桌子一邊坐了下來,招呼酒樓裡的小二再上了一套酒杯碗筷。
水濯纓知道這兩人之間有皿海深仇,第一次見他們面對面地遇上,本來在剛剛看見柳長亭的時候,以為這酒樓裡非掀起一場皿戰不可。
結果她遠遠低估了這兩人,雙方絲毫沒有劍拔弩張的氣氛,倒像是兩位舊年相識在酒樓偶然遇上,一起同桌小酌。
即墨缺也就罷了。
對着一個有滅門之仇,追殺了多年的仇人,還能如此雲淡風輕,柳長亭此人也是深不可測。
“曦和長公主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柳長亭模樣有些疑惑,“而且還是跟……璟王爺同行?
”
水濯纓看到柳長亭出現的時候,就知道他十有八九是發現了她留下的訊息,跟着他們來到這裡的,現在隻是在明知故問。
如果他隻是偶然經過這裡遇到了他們,她和即墨缺坐在一起也不關他的事,他沒必要把自己暴露出來跟即墨缺打招呼。
“一言難盡。
”
水濯纓笑了笑,沒有多說什麼。
即墨缺的武功是不如柳長亭,但周圍還有衆多暗衛,他任由柳長亭在桌邊坐下,就說明他有足夠的把握保證柳長亭敵不過這些暗衛合力,所以也不擔心柳長亭能突然出手把她救走。
她和柳長亭雖然有交情,還沒到兩肋插刀的地步,并不指望柳長亭會不顧一切拼上性命來救她。
兩個美男子同桌而坐,在這酒樓裡十分吸引人的目光,周圍衆人都紛紛往這邊瞟。
水濯纓多看幾眼之下,突然發現,即墨缺和柳長亭的容貌居然有幾分相似。
以前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一點,是因為即墨缺和柳長亭處在對立面,而且兩人氣質迥異,她從來沒有把這兩人放到一起去比較。
但是現在兩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兩張面容同時出現在視野裡,這種相似一下子就顯露了出來。
即墨缺的容貌偏向于溫潤蘊藉,像是一塊精雕細琢,溫雅潤澤的端方美玉;而柳長亭的容貌偏向于清隽俊逸,像是一筆随着長風流雲灑然而開的潑墨,疏放不羁。
氣質相差雖然巨大,但細看之下,就會發現兩人的眉目形狀其實像得出奇。
“璟王爺這是要返回盛京麼?
曦和長公主也要一起去?
”
柳長亭帶笑的目光在即墨缺和水濯纓身上緩緩地來回。
他這時候看過去從容閑适,其實全身的神經肌肉都繃到了最緊的狀态,即墨缺的衆多暗衛就在周圍,萬一真的在這裡動起手來,他自己恐怕都難以全身而退。
他現在隻有一個人,本來應該也要等來了足夠的人手再露面,才是最明智的舉動。
但是之前他并不知道跟随即墨缺的暗衛這麼多,剛剛看見水濯纓和即墨缺同桌坐在酒樓上,那一瞬間他隻覺得她就像是已經落在了毒蛇蛇窟和烈火火坑裡,随時有可能死得連骨頭都不剩,隻想趕緊救她出即墨缺的手掌心,根本沒有多考慮這些問題,鬼使神差就上了樓。
“是。
”即墨缺回答得十分從善如流,“小王邀請曦和長公主來璟王府上做客,小住一段時間,公主已經答應了。
”
柳長亭望了水濯纓一眼:“曦和長公主還未出嫁,孤身一人在璟王爺的府上久住,恐怕對公主的名聲不太好吧?
”
水濯纓微微苦笑:“謝柳莊主關心,但橫豎我現在也沒有什麼名聲,再差一些也無妨。
”
她這話就是拒絕了柳長亭現在動手救她。
柳長亭就算有這個義氣,她也不想把他白白搭進來,至少不是敵強我弱的現在。
柳長亭也知道現在他一個人,在這裡毫無勝算。
即墨缺一時應該不會把水濯纓怎麼樣,等之後做了足夠的籌劃再來救人要好得多。
隻是他這一下露面,等于是打草驚蛇,非但沒有起到什麼作用,即墨缺的戒備必然更高,對水濯纓看守更嚴,以後再救人更加難上加難。
這時候他也是滿懷後悔。
水濯纓看見柳長亭眼中的愧疚抱歉之色,知道他在想什麼,對他安慰地笑了笑。
其實柳長亭願意救她,她就已經十分感激,自然不會因為他能做十分而隻做到九分就心懷不滿。
就算即墨缺會因此而對她下毒手,她也并不怪柳長亭。
柳長亭在桌邊小坐了片刻,就起身離開。
即墨缺等到他已經走得看不見了,這才帶着笑意轉向水濯纓,語氣十分溫和随意。
“曦和長公主連五湖山莊莊主都認識,果然是交遊廣闊。
”
他話音落下,水濯纓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感覺眼前一黑,天旋地轉地往桌子上倒了下去,一下子什麼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