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水濯纓到達西陵境内。
這段時間裡東儀軍隊并沒有推進多少,但是水濯纓這個泥黎陰兵的主人一來之後,泥黎陰兵的指揮效率一下子成倍上升。
再加上烏坦不再提供糧草給西陵,反而是給了東儀軍隊,又把西陵的大批流民從烏坦境内趕回,西陵的局勢便一下子緊張艱難起來。
西陵軍隊再沒有打遊擊戰的餘地,又開始狼狽不堪地節節敗退,東儀軍隊的行進速度加快,一天比一天更逼近西陵盛京,三百裡、兩百裡、一百裡……
這般迫在眉睫的大軍壓境之下,盛京城内大部分臣民百姓終于還是頂不住壓力,拉家帶口地出逃,隻有極少一部分人留下來。
盛京城内從開始時的恐慌騷動,到後來百姓們紛紛逃散的混亂不堪,原本繁榮鼎盛的西陵王都,現在已經變得面目全非。
大街小巷上狼藉不堪,不複以往的車水馬龍,街道兩邊的鋪子商店十家關了九家。
随處可見一臉慌亂焦急的百姓,急着變賣家産,收拾行李,大車小車地往盛京城外駛離。
整個城市都透出一股大廈将傾,亡國前夕的衰敗之意。
盛京城中央的西陵皇宮裡面,雖然也籠罩着一股恐慌不安的氣氛,但仍舊井然有序,和城内的混亂景象截然不同。
西陵禁軍仍然和往常一樣,嚴嚴實實地守着皇宮,皇宮内的宮女太監們也知道自己一入了深宮,便不可能像百姓一樣想逃就逃,他們的命運隻有留在這裡,和西陵皇宮共存亡。
因而恐懼歸恐懼,卻仍然不得不盡職盡責,平日裡該幹什麼照樣幹什麼。
一國之君都還穩如泰山地坐在皇宮中,哪輪得到他們先開始亂。
端華宮裡,一襲正紫色衣袍的青年站在窗前,眉目溫潤,靜靜地望着窗外的一株梅樹。
西陵如今即将滅亡,政局被颠覆,朝野亂成一片,前不久甚至還有将領率軍造反,想抓了他向東儀投降,但被他壓了下去。
除了戰況上的禀報以外,已經幾乎沒有政事需要他處理,他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被大把大把地花在了端華宮中。
窗外的那株金絲紅梅,冬天的時候開得極好,灼灼滿枝燦爛而豔麗的火紅,似錦如霞,一樹便成一道奪人眼目的美麗風景。
那兩個月裡,水濯纓一個人在端華宮中的時候,經常坐在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争繁吐豔的紅梅花樹,等着他上朝回來。
他踏進側廳,她聽見動靜便會轉過身來,臉上綻開比紅梅還要熱烈美麗的笑容,像一隻蝴蝶一樣飛撲過來,投進他的懷裡。
而現在,那棵紅梅樹早就已經繁花凋零,殘紅褪盡,上面全是茂密的葉子。
夏季裡青翠蔥茏,現在已是十月深秋,葉子顯出了枯敗的黃色和棕色。
再過不久,樹葉落去,紅梅樹上就又會長滿深紅的蓓蕾,開出繁豔的鮮花。
可是他已經等不到那個時候,就算能等到,這裡也再沒有那個美麗的女子了。
端華宮院子外面一名侍衛急匆匆地進來,在房間外面禀報道:“皇上,人已經帶來了。
”
即墨缺緩緩轉過身,目光平靜溫和。
“就在這裡見吧,帶進來。
”
那侍衛領命而去,片刻之後,一個小女孩跟着那侍衛,被帶進了側廳中。
那小女孩形容稚嫩,身量未足,看過去至多不超過十歲。
赤着雙腳,身上穿的不是中原人的服飾,大紅大綠大黃大紫,顔色對比鮮明得像是有毒一般,紮人眼睛,最喜歡鮮豔色彩的南疆人穿得都沒有這般誇張。
身上挂了大量式樣怪異的銀器,頭上、腰上、脖頸上、手腕上、腳腕上,到處都是一圈圈一串串,走動起來叮叮當當地作響,像是一個活的銀器展示架子。
一張小臉長得倒也算是粉嫩可愛,然而詭異的是一雙眼睛,大得出奇,裡面的黑色瞳仁幾乎占滿了整個眼眶,沒剩下多少眼白。
而且那瞳仁的黑色黑得尤其幽暗陰森,沒有絲毫光亮,一眼看過去,一雙眼睛竟像是兩個黑森森幽沉沉的黑洞一般,不帶半點活人氣息。
仿佛這兩個黑洞直接通往幽冥地府,有無數的魑魅魍魉亡靈鬼魂,正趴在她的一對眼眶裡面,像是透過窗戶一樣,往外幽幽窺探着這個生人的世界。
對着那雙眼睛哪怕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寒毛倒豎,瘆人無比。
領着小女孩進來的侍衛,跟在即墨缺身邊多年,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場面沒有見識過。
然而此時也不敢離那小女孩太近,一直保持着謹慎的距離,全身肌肉都是緊繃的。
仿佛面對着一隻索命的惡鬼,隻要一不小心多靠近了她一寸,精氣和性命就會被她活生生吸走一般。
他們一行十幾個即墨缺的心腹下屬,晝夜兼程地趕去南疆深山,在來到這位通靈師隐居的山中時,還未靠近,就已經折損了一半人。
那時候碰上的景象之詭異,無法用語言來描述,至今一想起來,仍然讓他徹骨生寒,心有餘悸。
虧得他們在外面停下,跪地苦苦解釋,對方才留了他們之中的三個人,進去見面傳話。
而他們死掉的那些同伴,在他離開的時候,他看到那十來個人已經全都變成了泥塑木雕一般的人像,站在道路兩旁。
路邊還有無數個男女老少模樣各異的這種人像,不知是多少年之前保存下來的,盡管身上的衣服都腐爛了,軀體還是完好無損鮮活如初。
脖頸和眼睛随着他們的行走而緩緩轉動,面帶微笑,目送他們離去。
小女孩帶着那一身叮叮當當作響的銀器,走進側廳,也不向即墨缺行任何禮節,直直地站在那裡,望着即墨缺開口。
“你就是西陵皇帝?
”
她一開口的聲音,足以把人吓一大跳,誰也想不到這個看過去隻有八九歲年紀,稚嫩幼小的女童,發出來的竟然是粗嘎嘶啞猶如八九十歲老妪般蒼老的聲音,而且帶着沉沉的死氣。
一下子更讓人感覺像是有一縷邪惡老妖婆的鬼魂,附着在了一個年幼女童的身上,更增三分陰森鬼氣。
後面侍立的那個侍衛盡管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她的說話聲,但這時候聽着,還是直覺得頭皮發麻。
然而在小女孩面前的即墨缺,神色沒有任何變化,仍然溫和而從容,眉目平靜如水。
“是。
正是朕請你出南疆的,請問怎麼稱呼?
”
他的措辭很客氣,也沒有一國之君的架子,像是對待一個年紀長他許多的長輩。
這小女孩的通身氣度,神态舉止,根本不像是真正的八九歲稚童,聲音又如此蒼老,實際年齡不知道都已經有多大了。
小女孩把他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這才淡淡道:“我是通靈皿脈的第三百六十四代傳人,賀蘭魑。
”
即墨缺客客氣氣地道:“賀蘭大師,幸會。
”
賀蘭魑眯起一雙猶如黑洞般詭異的眼睛,掃了他一眼,直截了當地道:“你快要死了。
”
即墨缺從從容容地一笑:“朕知道,所以才請大師出山,在朕死前成全朕的一番執念。
”
賀蘭魑嗤了一聲,那表情出現在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臉上,格格不入,隻覺得怪異。
“你的手下說泥黎陰兵已經現世,可是真的?
”
“這一點何必欺騙大師。
”即墨缺說,“去盛京城中随便打聽一下即可打聽到,或者大師仍然不信的話,東儀軍隊如今已經逼到距離盛京一百多裡處,戰場上可以親眼看到泥黎陰兵。
”
賀蘭魑停頓了一下。
她隐居在南疆深山中不問世事,極少踏足外界,中原發生了什麼事情,她不可能及時得知。
即墨缺派來的那些下屬,就是因為提到了泥黎陰兵,才把她從隐居數十年的地方請了出來。
作為通靈師一脈的傳人,她對泥黎陰兵再熟悉不過,這是從古至今通靈師最偉大的成就。
通靈師的祖師爺,也就是在數千年前蚩羅族的那個時代,以三千生人之皿畫三千生殺大陣,打開陰間和陽世的通道,從陰間召喚出了三千泥黎陰兵。
從那個時候起,才奠定了通靈師至高無上的尊貴地位。
通靈師的祖師爺并沒有蚩羅王族的皿統,但是在亡故之後也得到了葬入蚩羅墓中心的機會,這在當時已經是極大的殊榮。
在蚩羅王族消亡之後,泥黎陰兵被随之封印治安蚩羅墓中,上古時期的繁榮漸漸衰敗。
通靈師也在漫長的時間和無數的變故裡退出曆史舞台,轉入隐世而居,不複以往的風光。
後世的數百代通靈師,十個裡面有八個最大的願望便是再次喚醒泥黎陰兵,複興通靈師一脈。
然而通靈師本身并不知道蚩羅墓的所在,就算知道,找不到蚩羅王族的後人,不但進入蚩羅墓難如登天,也無法喚醒泥黎陰兵。
即墨缺道:“泥黎陰兵現在已經有了主人,但朕聽說泥黎陰兵可以認任何人為主,主人可以把這個身份傳給另外一個主人,這可是真的?
”
賀蘭魑點頭。
即墨缺繼續道:“朕請賀蘭大師出山,為的便是殺了現在這個泥黎陰兵的主人,她死之後,泥黎陰兵歸大師所有,朕不感興趣。
”
賀蘭魑冷冷一笑:“哪有西陵皇說的那麼容易。
倘若泥黎陰兵的主人死亡,而沒有把泥黎陰兵傳給下一個主人,又沒有被封印起來的話,泥黎陰兵就會在陽世上消失,重新回歸陰間,”
即墨缺道:“賀蘭大師難道不會這封印之術?
”
“會又有何用?
”賀蘭魑不耐,“封印之術是由上古時期的通靈師祖師爺流傳下來的,那時候便是專門為了蚩羅王族,而發明出的這種封印之術。
泥黎陰兵一旦被封印,隻能由蚩羅王族的後人來喚醒,我拿着一批不能動的泥黎陰兵幹什麼?
”
“那就讓蚩羅王族的後人來再次喚醒即可。
”即墨缺絲毫不在意她一點也不恭敬的語氣,反倒是笑了一笑,“泥黎陰兵既然現世,就說明蚩羅王族的後人也已經出現。
而且這位後人并不是什麼藏得極深的隐秘之人,就是北晉皇帝的心上人,很容易便能找到。
隻要找得到人,可用的手段便有無數種,總能讓她再次喚醒泥黎陰兵。
”
賀蘭魑再次沉吟,這一次過了很長時間,最終才開了口,語氣已經不像剛才那麼冷硬和不屑。
作為數千年下來通靈師複興的希望,泥黎陰兵對她的誘惑力實在是太大了,而即墨缺所說的,的确有實現的可能性。
“你是西陵的皇帝,要殺一個人難道還做不到,為何需要我來幫你殺人?
”
即墨缺微微一笑:“做是做得到,隻是她被保護得太好,現在又有泥黎陰兵在,朕想對她下手需要很長時間的籌謀布置。
而現在東儀大軍即将兵臨城下,已經來不及了,隻有大師的通靈術法才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殺得了她。
”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而且,更重要的是,朕還希望賀蘭大師幫朕做另外一件事情,這也是請大師出山最主要的原因。
”
賀蘭魑眉頭微微一蹙:“什麼事情?
”
即墨缺的目光平靜如水。
“讓朕和她一起死。
”
……
十月中旬,烏坦四十萬大軍揮師北上,攻破羅胤王都米利斯,羅胤亡國,西蓮娜女皇死于亂軍之中。
绮裡晔這一趟去烏坦,本來就是想說服烏坦先滅掉羅胤,斷了即墨缺的最後一條援助之路,結果這一趟等于其實是白跑了。
汀蘭的動作遠比他和水濯纓想的要快,他才剛到烏坦王都庫裡城,羅胤那邊就已經傳來了米利斯大捷的消息。
既然來都來了,绮裡晔還是去面見了汀蘭。
汀蘭對他沒有一點敵意,似乎是毫不擔心東儀的泥黎陰兵可能會對烏坦造成的威脅,她關心的隻有即墨缺。
“東儀皇放心,我不在乎東儀會不會攻打烏坦,這之後也會想辦法說服下面的臣子們,幫東儀盡早攻下西陵,但有一個條件。
”
绮裡晔微微挑了挑眉:“你想要即墨缺?
”
“對。
”汀蘭笑得溫婉,“我知道東儀皇的十八獄也在等着即墨缺,但是我保證,不會讓他比在十八獄裡好過多少。
東儀皇想做的事情,我不過是幫東儀皇代勞而已。
”
“這個好說。
”绮裡晔倒是相信她這一點,“既然太後如此明理,孤也不跟太後搶這個人。
東儀軍隊現在已經到了盛京附近,皇後正在軍中,孤這便告辭回去了。
”
汀蘭一笑:“東儀皇好走,我派人送東儀皇出城。
”
绮裡晔離開之後,烏坦小可汗從王帳外面跑了進來。
這孩子才一歲多,剛剛學會走路不久,跑起來還是跌跌撞撞的,撲向汀蘭,奶聲奶氣地叫:“母後——”
汀蘭抱起小可汗,笑容在溫柔和藹之中,帶了一分幾不可見的黯然。
她其實也并不相信绮裡晔,作為一個如此張狂肆意的君王,有大好的一統天下的機會,很難想象他會放棄。
這次一旦沒有阻止東儀滅掉西陵,東儀下一步滅的如果就是烏坦,他們哪有即墨缺那種本事去找通靈師什麼的,烏坦幾乎沒有反抗之力,就隻有等着滅亡。
烏坦的臣子百姓們如果知道了她的所作所為,會把她當做千夫所指的罪人。
她唯一的孩子,才一歲多大,也會成為烏坦最後一個亡國可汗,以後再沒有安穩的生活,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跟着她亡命天涯。
然而她已經沒有退路。
她這些年來活到現在,支撐着她的唯一念頭就是報仇,甚至連孩子都被她排到了後面。
汀蘭黯淡的目光中再次燃起一簇幽暗的火焰,灼灼燃燒,那裡面帶着近乎瘋狂的執念。
不是恨意,不是憤怒,就隻是執念而已。
……
西陵,盛京城外。
東儀軍隊在踏破西陵國境兩個多月之後,終于逼到了王都盛京城。
雖然一路上被拖了不少時間,但在三個月之内攻破西陵這般規模的泱泱大國,這種速度在中原曆史上已經前所未見。
十來萬大軍整整齊齊排列在盛京城高聳巍峨的城牆之下,氣勢恢宏,雄偉壯觀。
無數旌旗在風中飄揚,一排排長槍齊刷刷地林立,雪亮的槍頭映照出鋒銳的光芒。
大軍最前面是兩排身着金黃色甲胄的将士,全是一模一樣的魁梧身形和華麗穿戴,至少比常人高出兩個頭,戴着嚴嚴實實的頭盔。
頭盔眼洞裡面閃爍着兩點猶如鬼火一般的黃綠色磷光,在正午的太陽光下并不顯眼,但那一身的黃金甲胄被陽光一照,卻是輝煌燦爛,耀眼無比。
水濯纓乘坐在一匹照夜玉獅子戰馬上,正在泥黎陰兵隊伍的中央。
為了能夠以最高的效率給泥黎陰兵下命令,這些天來她一直都是親自在戰場上來回奔波,泥黎陰兵到哪裡她就也必須跟到哪裡。
戰場畢竟刀劍無眼,雖然有泥黎陰兵的保護,但還是謹慎為上。
她在衣服裡面貼身穿了一身銀絲軟甲,這還是從蚩羅墓裡面出來的寶物,也不知道是用什麼材料制成,柔韌無比,水火不沾,刀割劍砍都無法在上面留下半點痕迹。
外面套的是簡單利落的玄色戰袍,也随身帶了弓箭、長劍、匕首和暗器等武器,全副武裝。
在她旁邊的是三軍統帥白洛,策馬走上來道:“皇後娘娘,後方軍隊整頓已畢,可以開始攻城了。
”
水濯纓仰頭望着盛京城高高的城牆。
殘餘的西陵軍隊大部分都已經退進了盛京城中,盛京城是西陵的王都,再無退路,隻能背水一戰。
城牆上早已做好了抵禦攻城的準備,人頭攢動,劍戈林立,氣氛極為高漲,看得出西陵守軍孤注一擲的巨大決心和勇氣。
盡管明知在天下無敵的泥黎陰兵面前沒有任何勝算,但還是抱着一種不堅守到最後一刻決不放棄的姿态,誓死捍衛西陵的王都。
水濯纓微微蹙眉。
一個國家将要滅亡之際,總會有最忠誠的臣民将士堅守到最後,隻是西陵守城将士們給她的這種感覺,并不僅僅是因為忠誠而堅守,而仍然像是在盡可能地多撐一秒是一秒,為某件更重要的事情拖延時間。
她從東儀這一路過來,西陵皇宮中的“雀網”仍然有不斷傳信給她禀報情況,即墨缺這些天一直待在皇宮中,也不像是有什麼大的舉動。
但對方越是平靜,她心頭的那種危機感就越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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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車即将抵達終點,請各位乘客整理好随身物品,尤其是車票,務必要留在列車上!
還有,終點站附近道路狀況比較坎坷,後面的劇情你們要做好心理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