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染本來并不是這麼優柔寡斷的人。
醫治其他人的時候,哪怕隻有一成的成功幾率,他也是甯願冒險嘗試,不會畏首畏尾地拖着,讓病人不上不下地一直熬。
但現在不一樣。
他面對的人是夙沙羽,他和玉花璇都欠了夙沙羽一條命沒有還。
玉花璇跟夙沙羽估計不會再有見面的時候,那麼玉花璇欠的這條命,還是必須由他來還。
不到五成的機率,還是太少了,他要還給夙沙羽的是一雙完全健康的正常雙腿,容不得一點差錯。
否則他一輩子都無法解開這個心結。
現在他的醫術,可以維持夙沙羽雙腿的狀況停留在當下,甚至經脈和肌肉的情況有些微好轉,隻是最根本的骨骼問題沒法修複而已。
蚩羅墓相傳在燕嶺出世,绮裡晔和水濯纓正在尋找優昙婆羅花,要是能找到的話,傳說中能夠生死人肉白骨,治愈人間一切傷病的優昙婆羅花肯定會對夙沙羽的雙腿有幫助。
他可以多等一段時間。
這段時間裡繼續想辦法,如果不能找到優昙婆羅花的話,至少能把治愈夙沙羽雙腿的機率再提高一些。
當然他還得回去征求一下夙沙羽的意見。
不過他覺得以夙沙羽現在的樣子,肯定會答應,那人似乎巴不得維持着這種跟他在一起的現狀。
“好。
”
水濯纓一口答應。
她的身體是晏染治好的,優昙婆羅花也是晏染告訴她的,她答應晏染這個請求理所應當。
她本來還想告訴晏染他們已經找到了蚩羅墓的線索,不過想想還是算了,現在八字都沒一撇,還是别把話說得太早為好,免得到時候晏染白白期待一場。
“那個……”水濯纓猶豫一下,還是問出了口,“給夙沙羽治好雙腿之後,你有什麼打算?
”
晏染望着遠處漣漪徐徐,波光渺渺的湖水,目光裡一片怪異的平靜。
“沒有什麼打算。
”他淡淡說,“把我需要找的那些藥材集齊,然後回海島上。
”
不然他還能如何?
水濯纓暗中替他歎了口氣。
再回那個十萬八千裡之外的海島上,與一群藥僮和土著為伴,下次來到陸地上不知道又是多少年之後。
這人是打算孤獨終老的節奏啊。
平心而論,撇開雙性人的身體缺陷不談,晏染是一個很值得結交的人。
他以前那種陰晴不定乖僻怪異的性格,不過是因為不願意和人走得太近,而故意豎起來的一身利刺。
真實的他其實并非如此,甚至内心深處渴望着接近他人,渴望着親情友情愛情這些他一直以來欠缺的感情。
至少水濯纓跟他一起在海島上住了兩年,對他的這一點再清楚不過,他盡管可能已經沒有親人,但是需要朋友,需要愛人。
這麼一個前半生已經深陷孤獨的人,正值大好年華,真的要把漫漫餘生都耗費在一座與世隔絕的海島上面,隻埋頭在研究醫術當中?
水濯纓和夙沙羽沒有多少接觸,但看得出來他對于晏染的感情。
而晏染以前和夙沙羽之間的關系充滿複雜的痛苦糾葛,斬不斷理還亂,現在夙沙羽已經忘記一切,晏染似乎多少也放下了那段過去。
這般費盡心力地想要幫夙沙羽的雙腿恢複正常,水濯纓并不相信他隻是因為心懷愧疚,想要還清夙沙羽的救命之恩,
不過這是晏染自己的事情,她也不好勸說晏染什麼,隻是暗想着之後最好要找個機會,去跟夙沙羽談一次,看看他們到底能走到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水濯纓送走晏染之後,鳳儀宮中就傳來了從夏澤過來的信,是水今灏給她上次傳信的回信。
這一段時間,大約是水今灏過得最艱難的時候。
水濯纓在去烏坦的那大半個月裡,還在不斷地跟夏澤傳信,水今灏每次回來的信都很簡短。
他從來不喜歡向人訴苦抱怨,話說得越少的時候,往往就是處境和心情越糟糕的時候。
從那些隻有寥寥幾句話,隻簡單交代一下夏澤發生的大事,而對他自己的情況含糊其辭的信中,就能看得出來他最近必定很不好過。
齊望月已經出去尋找小皇子三個多月。
開始的時候水今灏并不攔着她,隻派了不少高手跟在她周圍暗中保護,随時随地向他報告齊望月的位置和情況,齊望月在外面走了幾十天,倒也沒有遇上什麼事情。
而朝堂這邊,按照夏澤的規制,沒有成年受封的皇子夭折,一般喪期隻有一個月時間。
一個月内那些朝臣們自然一聲也不敢吭,但到了一個月過後,就又開始漸漸有人勸谏水今灏節哀順變,考慮立新後的事情。
齊望月離宮出走去尋找愛子,雖然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但實在太不成體統。
哪有一個皇後不好好待在皇宮裡面母儀天下,在外面到處遊蕩,而且一走就是好幾個月時間的?
不願意好好當這個皇後,就把位置讓出來給身份更合适的其他女子,皇上也不至于因為她而空置六宮,可以廣納妃嫔,子嗣興盛。
然而,水今灏這一次表現出難得的強硬态度,把這些朝臣上來的所有谏表全部都打了回去。
并且在朝堂上當着文武百官的面嚴辭宣布,隻要他在位一天,就會為齊望月留着這個皇後的位置一天,等着她回來。
任何人不得有異議,再有谏者斬。
他為了錦州城而做出的決定,已經讓她失去了她的第一個孩子,他怎麼可能再為了這些朝臣們的陳腔濫調,在她出去尋找孩子的時候抛棄她,把她從皇後的位置上撤下去?
也是虧得水今灏作為皇帝,着實是一位百年難得一遇的明君,他難得一次這般獨斷專行,還不至于引起下面群臣們的動蕩抗議。
他以雷霆手段壓下所有的勸谏之後,總算也清靜了一段時間,短期内沒人再敢提起這事。
但可想而知,他現在承受的壓力比以前還大得多。
水濯纓幫不了他什麼,隻能派人盡量穩固住夏澤朝堂,防止那些朝臣們因為心懷不滿而起異心。
還有就是齊望月,身邊也暗中跟了一批“蛇信”和“雀網”的人,現在齊望月絕對不能出任何事,否則就是雪上加霜。
绮裡晔也知道夏澤那邊的情況,不過對于這件事情沒有插手,由着水濯纓随意調動他的人。
他的感想就是生孩子果然要慎重再慎重,一個孩子就把一對本來一心一意矢志不渝的夫妻鬧成這個樣子,可見其可怕程度。
要是水濯纓以後也因為孩子而鬧什麼離家出走的話,他果斷會把孩子送去回爐重造。
至于怎麼回爐……不用問他,他不管這種問題。
……
北晉,邺都。
長樂街是邺都城中心的一條街道,靠近北晉皇宮,不是商業街,而是整個邺都最上檔次的一片居住區。
街道兩旁全是王公貴族、達官顯貴、豪門世家的宅邸,整條街的兩邊隻看見一座比一座恢弘森嚴的華麗大門,一尊比一尊栩栩如生的威猛石獅。
街道寬闊平整,并非那種土築的路面,上面全是車轍,一到下雨天就泥濘成一片,而是由大片大片的青石闆鋪成,上面幹淨得一塵不染。
道路兩旁偶有數棵華蓋亭亭的大樹,北方落葉落得早,在金秋九月裡樹上就已經隻剩下了一半的瑟瑟秋葉,但地上卻沒有幾片落葉,顯然是時常有專人打掃。
這條長樂街并不是錢多就能住得進來,在北晉沒有一定的地位,連街道兩邊的一寸土地都别想沾到。
但是就在長樂街的中央,卻有一座氣勢絲毫不輸于周圍華府大院,而并不屬于北晉任何一個權貴世家的府邸,門上華麗匾額,莊嚴隆重地寫着“楚宅”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