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缺目光微微一沉。
“你确定?
”
“幻術不穩定這一點,屬下剛才特地和夫人對視了一眼,絕對确定。
”季連超說,“皇上最近可是不經常待在夫人身邊?
”
“除了上朝的時候,時時刻刻都在。
”
“那恐怕就是有别的原因導緻了夫人身上的幻術被解開。
”季連超說,“解開迷情幻術一般都需要目光的對視,夫人最近有沒有見過什麼可疑的人?
”
即墨缺沉吟了片刻,突然眸色一變,做了個手勢,外面落進來一個暗衛。
“去把皇後身邊那個近幾日來一直跟着她的太監抓過來。
”
“是。
”
那暗衛領命而去,片刻之後回來,語氣不安地禀報:“皇上,那個太監已經失蹤,延清宮裡無人知道其去向,應該就是在片刻之前不見的。
要不要封鎖皇宮,把人找出來?
”
“動作倒是夠快……”
即墨缺眸色更深。
季連超剛剛才注意到水濯纓身上的不對,那邊人轉眼間就逃了,看來對方在皇宮裡的消息極為靈通。
“要。
人應該還沒來得及逃出皇宮,抓緊搜查,把人找出來。
”
這個暗衛出去了,即墨缺又叫進來另外一個暗衛。
“幾天前處理掉的那個伽印族族人的屍體,埋到什麼地方去了?
”
暗衛露出驚訝之色,似乎是不明白即墨缺為什麼會突然問起一具屍體,回答道:“屍體并非屬下處理的,屬下需要去問問才知道。
”
“問清楚了就把屍體挖出來,帶到這裡來。
”
暗衛更加不解,但還是領命而去:“是。
”
半個時辰之後,一具剛剛被簡單清理過,包裹上白布的屍體被送進了端華宮的側廳中。
現在是冬天,天氣寒冷,屍體埋下去幾天時間,還未高度腐壞,隻是皮膚發綠發黑而已,看過去十分可怕。
但屍體上有唯一一處地方沒有任何腐敗,就是那張臉。
臉上肌膚狀态一如生前,連顔色都沒有變,和脖頸下面滿是綠斑黑斑的肌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即墨缺看見屍體的時候,沒有露出絲毫驚訝之色,仿佛這早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把屍體臉上的易容卸下來。
”
暗衛們把屍體挖出來的時候,早就知道了不對,仔細檢查了屍體的臉,果然,這張已經被撕下過一層人皮面具的“真容”,仍然是易容上去的。
用的并非人皮面具,而是一種肉色膠狀物,也是易容術裡面常用的材料。
底下露出來的一張臉,才是這具屍體真正的真容,但這張臉的臉皮已經被削了下來,很顯然是被做成了另一張人皮面具。
這一來,事情已經很清楚了。
绮裡晔和柳長亭讓言子衿把那個伽印人帶進了皇宮,但是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言子衿,也預料到言子衿可能會去向即墨缺坦白。
所以在即墨缺第一次見到言子衿主動接近水濯纓之後,那個伽印人就找了皇宮裡另一個跟他身形相仿的侍衛,剝了侍衛的臉皮做成人皮面具,然後把已經沒有臉皮的侍衛易容成他的模樣,再罩上一層人皮面具,假裝成服毒自盡的樣子。
也就是說,這具屍體是有兩層易容的。
一般人揭開第一層人皮面具的時候,心理上會習慣性地認為下面露出來的就是真容,而不會去檢查還有沒有第二層易容。
然後這個伽印人便可以僞裝成宮中的侍衛,隻要不太接近水濯纓和即墨缺,皇宮裡數百上千個侍衛,不可能天天清點檢查。
就算遭到懷疑,伽印人會幻術,也可以很容易蒙混過去。
在屍體被發現之後,即墨缺讓人去宮中找一個身形跟這具屍體相仿的侍衛,假扮成太監跟在言子衿後面。
這個時候便很容易找到那個伽印人的頭上,因為他們的身形本來相似度就很高,也最适合戴人皮面具,實在不行再用點幻術,肯定能保證自己被選中。
結果就成了,本來想找一個假太監用來迷惑绮裡晔和柳長亭,結果卻把原本是真的那個人又給重新找了回來,而且還正好可以光明正大地跟着言子衿,接近水濯纓。
從真到假,又從假到真,這中間的虛虛實實,被對方滴水不漏地玩弄于鼓掌之中。
照這樣算的話,這個伽印族人跟着言子衿已經有好幾天時間,能與水濯纓對視的機會恐怕也不少,難怪季連超會發現水濯纓身上的幻術效果已經開始不穩。
隻是,水濯纓現在到底已經恢複清醒了沒有?
那個伽印族人接近水濯纓的時間,大概就是這幾天來言子衿在禦花園中碰到水濯纓的那一會兒,說多也不算多。
但季連超沒有試驗過,不能确定解開迷情幻術到底需要多長時間,也不知道現在幻術被解開到了什麼程度,因為這一點主要是靠中了幻術的人的表現反映出來的。
但水濯纓是天生的戲子,即便是已經從幻術中清醒過來了,她也能僞裝得滴水不漏。
甚至剛剛那個伽印人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内覺察到危險而逃跑失蹤,就是因為她的通風報信。
即墨缺的目光中一片不見底的深邃幽暗,站起身來,一言不發,往水濯纓房間的方向走去。
水濯纓和以前一樣,坐在墊了無數絲綢軟墊和迎枕的矮榻上面,望着窗戶外面淡藍色的天空發呆,目光空洞而茫然。
即墨缺不在的時候,她一般都是這個模樣。
即墨缺走到她的身後,把手輕輕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水濯纓轉過頭來,看見是他,才露出一個恍恍惚惚的笑容來。
“你回來了?
”
“嗯。
”即墨缺拉着她的手,小心翼翼把她扶起來,聲音溫柔,“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
他不管說什麼,水濯纓都是毫無異議地順從的,帶着一種懵懂而又乖巧的神情,跟着他往端華宮外面走去。
即墨缺帶着她走到了他居住的交泰宮。
自從水濯纓進宮之後,即墨缺一直住在她的端華宮,交泰宮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回來過了。
進了交泰宮的寝殿内間,即墨缺伸手在牆壁上鑲嵌的一朵碧玉蓮花上一轉一按,碧玉蓮花沉入牆壁。
一陣軋軋的聲音響起,面前的牆壁升起來,露出後面的一條密道口。
皇宮裡經常會有這樣那樣的密室和密道,不過這個密道口修建得格外華麗,牆壁、拱頂和地闆全部用上等的漢白玉砌成,上面有着精美繁複的紋路和浮雕,帶有一種聖潔神秘之意。
很顯然并不是為了功能性的使用。
即墨缺也不點火把,帶着水濯纓走下了密道。
進去之後才能看到,這密道裡并沒有燈火,兩邊牆壁上鑲嵌着大量熒光石,投下幽幽的冷光,雖然光線很弱,但已經足夠看清周圍。
密道并不長,盡頭是一片更大的空間,像是一個地下大廳一般。
這裡的光線更加明亮,因為大廳的穹頂上,鑲嵌全是比熒光石更加明亮的夜明珠。
大大小小,錯落有緻,排列成日月星辰的圖案,還用夜明珠磨成的發光粉末繪制出了天空中蒼茫璀璨的銀河和百變千幻的雲海。
柔和皎潔的光芒從穹頂上灑下來,照亮了整個地下大廳。
大廳周圍整齊地排列着一塊塊方方正正的寒冰,堆砌成了四面的牆壁,就像是一座精心修建出來的冰宮一般。
泛着森森寒氣的堅冰,在夜明珠光芒的映照下,晶瑩剔透,折射出幽藍的光芒,像是巨大的淡藍色水晶。
外面是冬天,這座地下冰宮比外面還要寒冷得多,兩人呼出來的氣息,在空氣中都凝結成了彌漫的白霧。
大廳的中央,放置着一口棺材,比一般的棺材大得多,足以容納下兩個人并排躺在裡面。
棺材用一整塊巨大的玉石雕琢而成,顔色是深深淺淺交織融合的墨綠和淡綠,略帶透明,質地晶瑩通透,細膩潤澤,是最上等的美玉。
單獨一小塊拿出去就已經品質不俗,這麼巨大的體積,無法估量價值幾何。
玉棺的質感看過去明明十分瑩潤,但卻散發着比周圍的堅冰更加凜冽的寒氣,砭人肌骨。
隻要一靠近玉棺旁邊,便能凍得人全身直發抖。
水濯纓被凍得連連往即墨缺的懷裡鑽:“好冷……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
”
即墨缺溫柔地攬住她,擡起她因為寒冷而微微有些發紅的小臉,修長的手指緩緩地在她的面容上撫摸過去。
略有薄繭的指腹摩挲着柔嫩的肌膚,就像是在撫摸着一片嬌嫩脆弱的花瓣,又像是在把玩一方晶瑩潔白的暖玉,充滿了愛意和憐惜。
然而卻像是冰宮中央的那一具玉棺一樣,給人一種全身寒徹骨髓,毛骨悚然的感覺。
仿佛那隻溫柔的手,随時都會把花瓣揉成一團,把暖玉捏成粉碎。
水濯纓卻像是對眼前的這個人有着絕對的信任,絲毫沒有察覺到那種詭異的感覺,仍然擡着一張小臉,懵懵懂懂地望着即墨缺,漆黑的瞳眸裡目光溫順,全是對他的依戀之意。
像是一隻乖巧的小貓咪,窩在主人的懷裡,正在惬意地迎接主人溫柔的撫摸。
即墨缺終于開了口,聲音比三月裡拂過美人青絲的微風還要溫潤輕柔。
“纓兒,知不知道那具棺材是用什麼做成的?
”
水濯纓茫然地搖頭。
“從極北之地的冰層下開采出來的蒼玉。
”即墨缺的手指溫柔地落在她被凍得微微有些失去皿色的嘴唇上,“鋼鐵不及其堅,冰雪不及其寒,人的屍體保存在其中,千萬年不腐,仍然栩栩如生。
”
水濯纓還是茫然地看着他,仿佛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跟自己說這個:“嗯……然後呢?
”
即墨缺寵溺地望着她,眼中帶着隐隐笑意,溫柔得仿佛能讓人從靈魂到肉體徹底沉沒在其中。
他的手從水濯纓的嘴唇上移下來,落到她的脖頸上,像是愛撫一般,修長的五指輕柔地,緩慢地扣上了她的喉嚨。
“我們死了之後,永遠一起躺在這具蒼玉棺裡面,千萬年不分開,你覺得好不好?
”
他的聲音溫柔而帶着死亡一般的誘惑。
指尖下就是她纖細的脖頸,隔着溫熱柔嫩的肌膚,可以感覺到裡面的大動脈,正在充滿生機地搏動,一下一下,那是生命最原始的韻律。
隻要他輕輕一用力,這脆弱的脖頸就會被他折斷,懷裡的女子會徹底失去生命,變成一具屍體。
――然而,也會徹頭徹尾地,永遠地屬于他。
如果她現在已經從幻術中清醒過來,而又假裝出這麼一幅還未清醒的模樣,那必然是在籌謀着如何從他身邊逃走。
他已經用幻術讓她失去了靈魂,即将面對的,可能是再失去她的軀體。
那還不如趁着現在,徹底把她留在這裡,留在他的身邊。
生不能同衾,死可以同穴,這是他在羌留族地下宮殿的時候,就已經開始有的想法。
活着的時候得不到她,而死了以後,黃泉路上,忘川河畔……跟她一起走下去的人,隻能是他。
他付出了迷情幻術的代價之後,隻剩下一半的壽命。
也許他原本的壽命有七十歲,八十歲,但打了一個對折下來,最多也不過是三四十歲。
他已經沒有幾年可活了。
死亡對他來說,不過是另外一種狀态,另外一個開始,他把死亡看得平淡無比,毫無恐懼。
隻要有她的存在。
水濯纓仍然依偎在即墨缺的懷裡,像是一點也不知道此刻落在她喉嚨上的手,溫柔愛撫中帶着何等詭異的殺氣。
她擡頭望着即墨缺,對他露出一個天真懵懂的微笑來,仿佛隻要聽到能跟他在一起不分開,就是一件很美好很開心的事情。
“好呀。
”
即墨缺眼神溫柔似水,緩緩地收緊扣着水濯纓喉嚨的五指。
“呃……”
水濯纓一下子無法呼吸,陷入了窒息,卻似乎并不明白即墨缺在幹什麼,隻是奇怪他為什麼會讓自己這麼難受。
她緊皺着眉頭,艱難地喘息着,雙手下意識地抓住即墨缺的手,卻絲毫沒有掙紮和反抗。
即墨缺望着她充滿痛苦的那雙大眼睛。
眼角因為窒息而滲出大顆大顆的淚水來,滑過臉頰,落到他扣住她喉嚨的右手上……
在她的目光漸漸開始渙散的時候,即墨缺終于還是低低歎息一聲,放開了她。
水濯纓失去知覺,癱軟在他的懷裡,被他緊緊抱住。
沒有确認她真的已經清醒過來,望着她這一雙對他充滿依戀,眼看就要死在他手上也沒有流露出抗拒之色的美麗眼睛,即便明明知道這是假的,他終歸還是下不了這個手。
他把手放到水濯纓的後背上,送了一股溫和的真氣到她的體内,水濯纓身體一震,劇烈而痛苦地咳嗽起來。
即墨缺的真氣像流水一般,更加柔和地在她的體内遊走,安撫平順她的氣息,很快便讓她的咳嗽平息了下來。
“咳……怎麼回事……”
水濯纓輕蹙着眉頭,半睜開眼睛,茫然恍惚地望着即墨缺。
“……剛才你是在幹什麼?
”
“沒什麼。
”即墨缺憐惜地撫摸着她脖頸上剛剛被他捏出來的紅色指痕,“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做的,是我剛才沖動了。
”
水濯纓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仿佛還是有點擔心,又問道:“真的沒事了麼?
”
“嗯,我們出去吧。
”
即墨缺攬着她,往地下冰宮的門口走去。
“我會有辦法知道你是不是清醒的。
”
……
北晉,邺都,一座不起眼的小宅院門口。
“到了,這裡就是我家。
”
延止扶着楚漓走到門口,門開着一條小縫,裡面的門僮一見他回來,趕緊把兩人迎了進去。
太醫院雖然在皇宮中,但太醫們肯定是不住在太醫院裡面的,各自在外面有自己的住所,不需要在太醫院裡輪值的時候便出宮回家。
延止在太醫院裡隻是個剛進去不久的年輕太醫,待遇大約也算不上多好,家境隻能算一般。
他這座宅子很小,裡面一個兩進的院子,普普通通,甚至有幾分陳舊。
延止把楚漓扶到客廳裡面坐下。
楚漓的腳踝已經腫了起來,他以一個醫者的習慣,先是讓人去打冷水浸濕了毛巾,給她冷敷上之後,這才也坐下來問她。
“楚姑娘在邺都應該還有親友吧?
要不要我派人去通知他們?
”
“不用了。
”
楚漓搖搖頭。
沒必要把江氏和楚湘再扯進她的事情裡面來,上次她把自己在東儀定居的地方告訴兩人,聿凜恐怕就是從她們的口中問出了她的所在。
“對了。
”延止繼續問道,“剛剛在追楚姑娘的那些人是誰?
是楚姑娘的對頭麼?
”
“也不算是……”
楚漓有些猶豫。
她不敢直接說就是太子府的人在找她,延止是宮裡的太醫,也算是聿凜的臣子,保不齊知道之後就把她交出去送還給聿凜了。
但是太子府的人如果在外頭到處都找不到她,很快就可能會封鎖全城,挨家挨戶地搜索。
到時候延止一樣會知道找她的是太子府。
“既然楚姑娘不方便說,那我就不問了。
”延止倒是沒有非逼着她說不可,“楚姑娘在這裡先休息片刻,我去拿藥酒過來。
”
“那個……”楚漓為難地叫住他,“天亮之後我就要出城,但是我現在行動不便,你能不能幫我?
有重金酬謝。
”
延止笑起來:“我帶楚姑娘回來的時候,也沒要什麼重金酬謝。
楚姑娘放心,能幫得上的地方,我一定會幫。
”
楚漓在延止的家裡過了一個晚上,整晚都是清醒的,沒合過一下眼睛。
第二天淩晨天不亮的時候,延止就準備好了馬車,派了個小丫鬟進來叫楚漓。
邺都夜裡封城,到了淩晨時分,城門就必須打開,放那些給城裡早市送貨的牛車驢車進來。
這時候城門口人流量很大,來往車輛最多,馬車混在裡面,不容易引起察覺。
太子府現在還沒有封鎖邺都城,大約是那些護衛們兩三個時辰内還沒來得及找遍全城。
封城并不是那麼容易實現事情,總要等到外面都找過找不到了,才能封城繼續細搜。
楚漓就搶在這個時候之前,順利地出了邺都城。
延止是陪着她一起出來的,問楚漓:“楚姑娘打算去哪兒?
”
“回東儀。
”楚漓說,“我不能再留在北晉。
”
“那我恐怕就不能親自送楚姑娘回去了。
”延止一臉歉然,“我每月隻有兩天的休沐時間,後面便要去太醫院,隻能小送楚姑娘一程。
”
“沒事,已經很感謝了。
”楚漓說,“後面的路我自己走就行。
”
延止道:“楚姑娘現在行動不便,一個人走恐怕不安全,這樣吧,我派我家中的這個車夫老吳送楚姑娘回去,他為人忠厚可靠,楚姑娘盡可放心。
”
------題外話------
纓纓:求車票!
後媽說再沒有車票,她就讓我永遠清醒不了,跟即墨一起關玉棺裡面去,關個千萬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