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甯城中近來熱鬧,頭先是葉家小姐敢退天家婚,接着是葉家小姐又求着太子娶她,緊下來是苗家那姑娘的失蹤牽動全城百姓的心,現在更勁爆了,無為學院的女弟子放蕩淫亂,購買豔奴,豢養男寵。
邺甯城的百姓覺得近來這日子,可是有太多的話頭可聊了,于是茶樓的生意更見好,說書人總是有花樣翻新的新段子拿出來娛樂衆人。
魚非池他們辛辛苦苦宣傳了好幾日的苗芽兒姑娘失蹤事件,隻在短短一日間,便被葉華明一計給毀了。
現在茶樓裡的故事已經變成了魚非池這個不守婦道的女子是如何與三位男寵糾纏不清的了,傳得像模像樣,好像他們躲在床底下親眼見着了一般,用詞多有污穢,聽着了便要氣得肺疼。
遲歸就氣得肺疼,所以他狠狠地撞開了魚非池的門,拉着正四仰八叉仰在藤椅上小睡的魚非池起身,嘴裡念叨着:“小師姐,你去跟他們解釋,他們這是在胡說八道,在污蔑你,你不能就由着他們這麼欺負人!
”
魚非池揉揉眼睛,用心地教導了遲歸一番:“擾人清夢,是一件極其不道德的事情,阿遲,你一定一定要記住,切記不可做一個打擾他人睡覺的惡人。
”
“你……”小阿遲恨他小師姐這塊鐵不成鋼,外邊都傳成什麼樣子了,小師姐怎地就一點也不着急?
遲歸氣得眼都紅了:“你知道外面現在怎麼說你嗎?
你還睡得着,你長沒長心了?
”
魚非池坐回藤椅,拉過毯子,又滾回去縮好,滿不在乎地聲音自毯子下方傳來:“說我是個淫娃蕩婦呗,還能咋地?
”
“你知道你還這麼懶?
小師姐你别怕,我一定會站在你身邊支持你的,不管别人怎麼說,我們是知道真相的!
”遲歸有一片赤誠心,不及石鳳岐聰明,卻也不是南九那般不開化,他知道這事兒對魚非池造成的困擾和傷害,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解決這些事。
他隻能着急,他所能做的全部,無非是堅定不移地陪着小師姐,不管外人怎麼說怎麼看,他的小師姐,永遠是最初的小師姐。
魚非池鑽出個腦袋來,沖着遲歸發笑,又拍了拍藤椅讓他坐下,對他說:“阿遲。
”
“嗯,小師姐!
”遲歸重重點頭,小臉全是嚴肅。
“他們不過是不知真相被人捉弄的可憐人,是傷不了你小師姐我的,我也愚弄過他們啊,我利用他們羞辱過葉華侬,所以嘛,這沒有什麼好值得生氣的,葉華侬都忍得下的事情,我會忍不下?
”魚非池拉着遲歸的手細細說道。
“可是這不一樣啊,葉華侬的事是真真正正存在的,可是他們說小師姐你的事全是瞎編胡绉的,哪裡有這樣侮辱人的?
”遲歸氣得都要哭出來。
“那苗芽兒的事,我也有很多是瞎編了放大的,他們說得了假話去吹捧一個人,也就說得了假話去中傷一個人,你不要做這樣的人就可以了,别人的嘴,你哪裡管得住?
”魚非池偶爾是個心兇開闊之人,對于許多事,看得很開。
“說起這個我就更氣了!
”遲歸一拍藤椅,氣道,“想前些日子,我們為了讓城中百姓對苗姑娘的事上心,幫着找人,費了多少力氣,用了多少辦法,才有了這樣的效果,可是小師姐你的事,隻一天不到就傳遍全城,這太氣人了!
”
魚非池撓了撓頭發,想了想要不要繼續跟遲歸讨論這個問題,他還是個小屁孩,提早告訴他,人性之惡,會不會有點揠苗助長了?
她正遲疑時,有人輕輕敲房門。
開門所見,竟是未央。
魚非池有些訝異,雖說未央現在算得上是常住雲客樓,可是他一直隻與司業們說話,與弟子們之間反倒來往不多,他與司業讨論的那些東西,誰也不知道是什麼,隻知道時不時聽得屋中有争執大吵。
所以今日他會來敲開魚非池的房門,有些讓人意外。
“上央先生。
”魚非池也不再繼續賴在毯子裡,起身行禮。
“魚姑娘不必如此多禮。
”上央連忙拱手道。
“不知上央先生找我何事?
”魚非池問他。
上央的年紀放在司業中,或許還是後輩,可是放在魚非池這一代的後生中,卻是個沉穩的大人,清瘦的臉上盡是士大夫的傲氣,又還有一些謀士的深邃,聽聞是他從小帶着石鳳岐周遊列國,能治得住那麼個小怪物,想來也不會是普通人就是了。
“方才我在門口經過,聽到這位遲公子的問題,覺得有趣便冒昧敲門,還望兩位不要怪罪才好。
”上央坐下,背插得筆直,像一根竹。
魚非池嗔了遲歸一眼,讓他說話那麼大聲,又笑望着上央:“上央先生不必如此,隻是與小師弟閑來無事的瞎聊,上央先生聽了還不要見笑才好。
”
上央搖頭,面露些笑意看着魚非池,眼中閃過些複雜的神色,這便是他家公子看中的心上人,隻是這姑娘,怕是不那麼好拿下啊,他家公子,還有得是苦頭吃。
“敢問魚姑娘,為何似對這邺甯城中的流言蜚語,如意料之中一般呢?
”上央雖未與弟子們來往,但是司業們對弟子們的事卻是密切關注,偶爾閑聊時,也會與上央說上兩句,上央知道來龍去脈也不足為奇。
魚非池知他是司業貴客,便不好再調笑,隻道:“上央先生心裡已是清楚,何必還要再來問我呢?
”
“在下隻是覺得,魚姑娘心兇開闊不理俗物,他人卻未必有姑娘此番兇懷,怕是多有讓人誤會之處。
”上央笑說,“既然如此,姑娘難道就不怕他人為你擔心嗎?
”
也是無奈,想着他家那位鐵了心的公子,上央也不得不來探一探魚非池的口風,魚非池倒是不慌不忙,他家公子怕是已急得要幹出些糊塗事。
魚非池略作思忖,看了遲歸一眼,想來今日這苗當真是要拔着長了,便說道:“衆人總有一個奇怪的脾性,對于醜陋的肮髒的事更有興趣,如果誰家出了一門醜事,他們必定能圍上去看得津津有味,哪怕在他們身後有一番美景正上演,也敵不過這醜事的魅力。
人們喜歡落井下石多過雪中送炭,因為落井下石總是容易,雪中送炭還要思慮一番那炭會不會髒了手,更因為……”
她深看了一眼上央,這位士大夫他眼神通透,不似年輕後生裡總是掩不住的少年英氣與驕傲,但卻也非幹淨無欲。
他有所求,且知所求之物該用何種方法得到,他在這所知之路上,會披荊斬棘,無所畏懼,勇往無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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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看似溫潤實則堅韌的人,他今日來與魚非池聊一聊人性之惡。
魚非池未将後半句話咽落去,她突然對眼前這人有了些興緻,不是因為他得司業們另眼相看,而是因他藏在溫潤皮囊下那令人詫異的瘋狂韌性,她于是繼續說:“更因為人們總愛以他人的不幸,以襯托自己的幸運,以他人的不潔,來襯托自己的高潔。
上央先生,你說呢?
”
上央微露些奇異的神色,好像未料到會聽得魚非池講出這樣一番話來,他沉默了片刻,說:“果然是在下唐突了魚姑娘,魚姑娘目光之深,在下佩服。
”
魚非池笑而不語,這些道理,上央他是明白的,他隻是沒想過自己會明白,他本是抱着來教與自己的想法敲門的。
一邊的遲歸認真地思索着魚非池的話,撅着嘴皺着眉,然後說:“是不是跟學院裡的劉白師姐一樣,大家都喜歡看她有多慘,好像這樣的圍觀會讓大家覺得他們自己是一個高尚的人,付出一點根本不需要成本的憐憫與同情,就是善良與高貴。
是這樣嗎,小師姐?
”
魚非池拍拍他腦袋:“阿遲也開竅了。
”
“可是……他們逼死了劉白師姐。
不管是惡意的嘲諷還是善意的憐憫,劉白師姐她都……”
“她都承受不住,被人用眼光與語言殺死。
而我不是你劉白師姐,我不會。
”魚非池知道遲歸擔心的是什麼,完全不必要,像魚非池臉皮這麼厚,心髒這麼強的人,這點流言蜚語并不能使她動容。
能否承受住這世界上所有人的異樣眼光,大概是考量一個人的心髒是否真的強壯的最直接試題。
顯然,魚非池根本沒有想過要給出正确答案,她活成什麼樣,從來與旁人無關。
上央告辭了魚非池,走到回廊上的時候,遇着了艾幼微,艾幼微搭着他的肩,笑聲道:“我們非池你是不用操心的,與其擔心她,不如好好擔心一下你家那位公子,是不是足夠強大,足夠優秀,足夠配得上她。
”
“天下好男兒,十中有九在無為。
依艾先生看,除了我家公子,誰人配得上魚姑娘?
”
上央嘴角揚着自信的笑容,那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孩子,他有多少底蘊,多少手段,多少壓榨不盡的潛力,沒有人比上央更清楚。
世人所見石公子,不過一面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