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細想一想卿白衣這個話,邏輯其實十分缜密。
那的确是石鳳岐幹得出來的事,但是卿白衣忽略了一點,那不是石鳳岐對朋友做得出來的事。
他會用光明正大的方法擊敗後蜀,攻克天下,赢,是肯定争取赢到最後的,但是不會用這樣不磊落的手段去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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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真正的敵人他不在乎手段卑劣,可是對卿白衣這樣的人,石鳳岐不會這麼做。
但卿白衣産生這樣的念頭,也并不是因為他辜負了與石鳳岐之間的情義,不信任他的好友。
而是,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一種解釋,比眼下卿白衣所說的,更具說服力。
從商夷古怪的沉默不出兵,到如今後蜀的深陷重圍難有反手之力,一步步推衍下來,獲利最大的人,好像就是石鳳岐。
因為,石鳳岐現在隻需伸手,便可獲得卿白衣的妥協與投誠。
後蜀與蒼陵相接,蒼陵如今是大隋的,後蜀此時投誠于大隋,蒼陵便可伸出援手拉他一把,以石鳳岐的性格,他不會讓蒼陵空無一人,必有後備軍隊,而且必定十分強大。
再加上現在後蜀國内有遲歸這樣的無為七子,他可以擔任軍師,謀劃蒼陵與後蜀的聯手,驅逐商夷大軍。
這近乎是一個完美的連環套,環環相扣,精妙無比,卿白衣隻是被蒙在鼓中,于不知不覺間走上了末路。
看上去,像極了石鳳岐設了一個驚天局,誘着卿白衣一步步往裡走,走到無路可走之際,卿白衣隻能求助于他,逼着求助于他,以此,換得後蜀族人不被滅絕的生機。
所以,才有了遲歸锲而不舍地遊說與努力,不停地陳述投誠大隋的好處,就像是給卿白衣做心理建設與鋪陳,讓他慢慢接受投誠大隋這件事,慢慢被甜言蜜語腐蝕,慢慢放棄抵抗,隻為局成。
好像沒有另一個人,可以設下這樣的局,除了石鳳岐,沒有人可以直接與商夷對話,讓他們停下攻蜀步伐,也沒有人料得到後來南燕的戰事會變得如何,除了石鳳岐之外,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石鳳岐将會把南燕變成這等恐怖的樣子。
雖然卿白衣猜不透石鳳岐是用了什麼樣的方法讓韬轲相信他,但是卿白衣覺得,以石鳳岐之智,要做到,并不是不可能。
卿白衣的懷疑,顯得準确無比。
因為這懷疑,他的眼中升起了絕對危險的光芒,雙手都不知不覺握緊,像是下一刻就要叫人進來,拿下遲歸與南九。
可惜的是,遲歸,根本,不在乎卿白衣與石鳳岐之間的那點無傷大雅,毫無用處的友情,他也根本懶得替石鳳岐辯解,他恨不得天底所有人都背棄了石鳳岐才好。
于是遲歸說:“是他設的局也好,還是巧合也罷,這重要嗎?
重要的不過是你後蜀将成亡國之地,你可以選擇後蜀變得跟南燕一樣,慘絕人寰,也可以選擇另一條出路,換得後蜀的百姓活下去。
換言之便是,你可以做個為了後蜀不惜死戰,但百姓全員戰死的英雄,也可以為了後蜀做個背負千古罵名,但百姓安然無虞的昏君。
”
“你要是舍不得那些個好名聲,你大可以戰鬥到底,我依舊幫會着後蜀出謀劃策,延緩後蜀亡國的時間,能延緩多久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會太久吧,我韬轲師兄,很厲害的,我可沒把握赢得過他,畢竟他可是無為老二,而我呢,尾巴尖尖兒上的老七,聽說還是司業們心地寬厚,給了我特殊待遇走了後門才拿到的。
”
遲歸無謂地聳聳肩,雙手捧着一杯茶,笑意盈然地看着卿白衣:“選擇在你罷了,蜀帝陛下。
”
卿白衣手指快要把椅子扶手抓出一個坑來,牙關輕顫:“所以,你并不否認,這一切是石鳳岐所為?
”
遲歸恥笑一聲,似覺得他這問題,問得極其愚蠢。
南九看不下去,連聲道:“蜀帝陛下,我覺得,此事不太可能是石公子做的,因為石公子一直把你當朋友,他不會對朋友做這種事。
”
“把我當朋友的是石鳳岐,現如今,他是大隋帝君,他的野心是天下。
”卿白衣看一眼南九,眼中滿是悲痛:“南九,你知道什麼是帝君嗎?
”
南九啞然,他不是完全清楚,什麼是帝君。
可是他見識帝君的手段與無情,當初在邺甯城的大隋先帝,為了讓石鳳岐帝業穩固,可以逼迫小姐做出那麼多心不甘情不願的事,石鳳岐可以鞭笞小姐三百,音世子可以剝落一身玉人皿肉,變成魔鬼。
他想,那或許是帝君該有的模樣。
那麼,是不是說,石鳳岐的帝君内核,其實也是這般?
為了一些必得的事情,要做更多不得已的犧牲?
若是自身都可被犧牲,是不是說,外物也沒什麼不可以被割舍?
于是南九說不出話,他看了看遲歸,遲歸比他會講話,伶牙俐齒,機智聰明,他希望遲歸會為石鳳岐辯解。
可是遲歸怎麼會呢?
遲歸隻是捧着茶盞耐心地研究着上面的青瓷花藤,帶着滿滿的無所謂不在乎神色。
疑心這種東西的可怕之處在于,一旦有了苗頭,會被自己的胡思亂想添油加醋,于腦海中演繹一出大戲,漸漸地将一點疑心擴大到無限,然後蒙騙過自己,以為那是真相。
不管哪位帝君,疑心這種東西,都是與生俱來的,不需要去學習就可以輕松獲取。
這既是一種可怕的心理疾病,也是身為帝君必須具備的性格,以此保證帝王們随時有着高度的警覺性,提防小人作祟。
放在普通人身上的惡習,放在帝君身上就變得合情合理――帝君們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
畢竟,總有刁民想害朕嘛。
卿白衣,也有這種既糟糕也優秀的品質,與每一位帝君一樣。
他内心一個聲音說,石鳳岐不會這樣對他,他的兄弟,不會這樣坑害他,坑害後蜀,不會逼着自己去投降。
他腦海一個聲音說,隋帝有可能會這樣做,大隋隋帝,為了天下,沒有什麼是野心家們做不出來的,換作自己,也有可能設這樣的局給石鳳岐。
他在天人交戰之間,額頭沁出冷汗,不知該信哪一個聲音。
年少時好賭成性的卿白衣很清楚,這是一場他不能下錯注的賭博,他手中握着的籌碼是後蜀,賭上的是整個後蜀百姓的性命。
他與石鳳岐相賭數次,從來沒有赢過他,輸得連底褲都險些當掉。
陷入了糾結與掙紮的卿白衣沉默得太久,遲歸扁扁嘴不再陪他枯坐,行完禮之後與南九退出王宮。
他似乎是格外喜歡踩格子這樣的幼稚遊戲,每一回從王宮裡出來他都玩得樂此不疲,今次還哼着小曲兒。
“遲歸,你說,蜀帝是不是對石公子有不滿了啊?
”南九很是擔心地問道。
遲歸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管他滿不滿,誰在乎了。
”
“若是他對石公子有不滿,那……會不會,越發不肯投誠于大隋了?
”南九歎聲道。
“小師父,我呢,雖然沒做過一國之君,但是我知道,一國之君是不能被個人情緒這種東西所左右的,尤其是在抉擇國家大事的時候,更加不能摻雜太多私人感情。
你覺得卿白衣會這麼笨,因為對石鳳岐的不滿,就拿整個後蜀賠進去,隻為報複石鳳岐嗎?
”遲歸笑聲問道。
南九低頭想了想,想得不是很明白,末了歎聲氣,隻說:“唉,這種事我還是告訴小姐吧,或許她能猜得出蜀帝的心思來。
”
“嗯,好啊。
”遲歸停下來,看着他:“順道我寫個方子你給一起帶過去,就算司業們治好了她舍身蠱換來的那身傷痛與疾病,但是,估計治不好她本身的虧空。
”
“遲歸,你當初真的是想利用心疾害死石公子嗎?
”南九問道。
“是啊,我又沒有瞞過你們,我就是等着他死于心疾的,隻是可惜,現在他死不了啦,氣死我了。
”遲歸重重地哼了一聲,氣得别過頭去,狠狠地踩着地上的格子。
“石公子其實對你挺好的。
”
“有嗎?
搶走了我小師姐,我還要感激他不成?
當我是音彌生啊?
”
“說到音彌生,我聽小姐說,那時候艾司業他們下山,是為了查羽仙水之事而來,也不知查到了沒有,希望音世子手中再無羽仙水吧,不然小姐他們就真的危險了。
”
“我估計沒有了。
”遲歸說道。
“你怎麼知道的?
”
“他要是有他早用啦,現在南燕這樣,他把羽仙水拿出來,給南燕人一人一口,别說石鳳岐了,鬼夫子來了都擋不住他好嗎?
”遲歸頗是惋惜地說道:“真是可惜,他若是還有存貨,就可以弄死石鳳岐了,太讓人失望了,音彌生他當初就應該把羽仙水給我送一份來,我好好研究研究,給他配個七八十缸!
”
南九皺皺眉,總覺得這樣的遲歸讓人心慌,在他的世界好像沒有對錯與善惡,隻有想做與不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