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為學院的司業來到我家的那天,是我父親第七次科考失利回家的日子。
西魏三年一次科考,他考了七回,二十一年,未登金榜。
鄉鄰近裡說他是個窩囊廢,三十歲才娶妻,娶妻未幾年,家母因受不了家中貧寒,父親迂腐,抛下剛剛會走路的我,遠走他方。
于是,他徹頭徹尾地淪為一個笑柄,我自幼在村中孩童的嘲弄聲中長大,有娘生沒娘養,父親埋頭書本對我關心甚少,一介書生手無敷雞之力,家中良田皆遭人占去,靠着四處借債借糧,我才勉強活命長大。
時常我在想,我的出生是不是一個錯誤,這世上,何必要多我這樣一個人。
我不恨我的母親,她不過是做了對她有利的選擇,跟着我父親那樣的人,哪裡有日子過?
但我也不恨我的父親,雖然他正直到迂腐,絲毫不懂變通,在大多數人遞銀子走後門的濁世裡,他就算是想走後門,也拿不出那樣大一筆錢财。
好似進入了一個死循環,他的人生就這樣了,不可能被改變,我的一生,也似乎注定了就要這樣如同垃圾一般地過下去。
如果,不是無為司業那天的到訪,應該就是這樣的。
書中是不是真的有黃金屋我不知道,我隻知道,那天玄袍司業來到我那四面漏風,如同草棚般的家中時,我的命運被改變了。
還記得那天,父親臉上的拘謹和不安,讀書人嘛,好個面子,那個寒酸的家,無法成為接待無為來客這等顯赫人物的地方。
不過司業好像倒不在意,隻是看了看我,問我,願意去無為學院嗎?
無為學院啊,那個傳說般的地方,那個聽說可以躍龍門的地方,那個可以改變無數人命運的地方。
我如何不願?
他又說,去了無為學院,生死由天,不可以為那裡是世外桃源。
還有什麼地方,比如今我的處境,更為糟糕嗎?
我豈會害怕?
他點點頭,帶走了我。
我的行李很少,甚至沒有換洗的衣物,于是我走得很幹脆,連一個銅闆的路費也沒向父親要。
臨走時父親拉住我,兒啊,保重。
我推開父親的手,端正行禮,父親等我,學成歸來。
整整三年我都不明白,為什麼司業會挑中我,就算我不想,但也要承認,那些豪門士族中出的子女,自小學習的東西遠遠超過我這等寒門弟子,他們更懂謀略,更具手段,眼界也更為開闊,所識之物更多,更适合成為征伐天下的絕世良材。
我怎麼看,都不應該是那珍貴的三百名額之一。
上至王公,下至富紳,太多的人,擠破了頭,想擠進那躍龍門之地。
我一無名無份的小人物,能入無為,何其有幸。
于是我比任何人都努力,比任何人都拼命,我不能浪費了這個名額,不能錯過此生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我要牢牢地抓住它,牢牢地把握它,并且利用它。
直到,我看到一個又一個人的死去,我終于明白了司業所說的,生死由天是什麼意思。
學院裡風光大盛的人有很多,每一個都驕傲無比,如同開屏的孔雀,閃耀着光,但是很多人都成為劃破天空的流星,在短暫的璀璨之後,被衆人合力拉下風光的高台,死于非命。
死得最多的往往是像我這樣的人,因為從未走上過巅峰,于是不知巅峰處的險惡,不知高處不勝寒的陰冷,太過急于證明自己的才智,迫不急待地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木秀于林,鋒芒畢露,不識拙藏之智,于是風必摧之。
這裡不是世外桃源,這裡無為七子的試煉場,所有不夠資格登上頂峰的人,都是來替他們鋪路的,都來是喂養他們殘酷的靈魂的,都是将被吞掉的養分,我被挑中,也許隻是因為他們需要我去喂養那七隻蠱王。
我隻是養分罷了,不是他們一開始就精心準備好的蠱王。
可我不想成為無為學院後山深淵裡一具腐屍,也不甘成為他人的踏腳石,我必須想辦法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在看盡了太多英才的隕落之後,我斂盡全部的野心,小心地藏好自己那一點點微薄的才學,小心地在這個殺戮成風的學院裡謹慎度日。
我不能成為衆矢之的,我不想死。
也許是因為我天性陰冷,也許是因為我自小便學會了生存之道,我很準确地看到了活下去的機會,我想成為無為七子,又不想被人合力暗害,最好的辦法,莫過于尋一個強大的依仗。
摘下莊言的首級,向戊字班示好,是我第一次暴露出我的野心,事實證明,那是極為正确的一步,我順利進入無為七子。
那天我提着莊言的腦袋去到戊字班的時候,魚非池與石鳳岐打量我的眼神我至今記得,他們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打算,将我定性為投機之輩。
他們沒錯,我就是投機取巧。
對魚非池的那一點愛意萌動,不過是所有的年輕男子對美好之物的追逐之心罷了,我沒有愛得多深,就好像,我從來都不愛任何人。
對,我從來不愛任何人,我是很徹底的利己之輩。
我試過的,試過像他們那們敞開心扉,做個光明磊落的君子,做個手段狠毒但為人正直的好人,我試過了,但我做不到。
就像下山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在西魏朝中謀得高官之位,然後給了我父親一個官職,讓他越過了科考和金榜,直登朝堂,我要讓所有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都跪在他腳下,懼怕他,禮敬他,我藏了二十來年的陰暗野心得到了井噴似的爆發,我瘋狂地報複那些曾經奚落我,羞辱我的人,他們活該不是嗎?
初家的祠堂我從不進,那些先祖從來沒有庇佑過我什麼,如今這一切是靠我自己得來的,我沒有得到過他們半分福澤,憑什麼讓我跪他們?
如今是我在光宗耀祖,他們該感謝我方對。
隻是好像,我的父親對我這樣的做法,并不喜歡,他越來越沉默寡言,甚至不愛與我說話。
說難過是有些的,那畢竟我皿脈相連的父親,我做那麼多,隻是不想再讓他彎着脊梁做人,對權貴低聲下氣,可是他并不高興,也不肯接受,他覺得我是小人得志。
我覺得他是迂腐不可救,不識這世道根本容不下以德報怨的好人,我甚至厭惡他深植骨髓的謙卑和正直。
正好,他也厭惡我的膨脹和狠毒。
他又如何會知,無為學院裡出來的人,個個都狠毒。
我所有的四處投機,夾縫牟利,都成為了他厭惡我的緣由,也成為了我往高處走的手段。
我們便這樣互憎互怨,又互相斬不斷皿脈之緣。
西魏亡國的消息傳來時我不難過,本就是注定之事,而且我沒少出力,但我清楚,我的父親也活不下來了,我遙敬他幾碗酒,心間莫名酸澀。
偶爾想來也覺得可笑,他為了西魏,終于說出那句父子情斷,最終他還為西魏而死,為那個我出賣了的國家而死,我與他是父子,為何區别如此之大?
時常我都懷疑,我真的是他親生的嗎?
可是,當你面對的利益真的足夠大的時候,你真的能斬釘截鐵地說出,你絕不會背叛所謂的善良嗎?
你真的可以嗎?
如若你似我這般,一無所有,受盡欺淩,卻突然面對金山銀礦,且你又有能力去得到之時,你真的可以說出:不,我不會為了這些去殺人,我會選擇做個善良的窮人嗎?
你真的可以嗎?
鬼夫子有一次講課,說過一句話,不要輕易去考驗人性,那是最經不起考驗的東西。
我不知當時其餘六人如何作解,但對當時的我而言,如同醍醐灌頂。
從此我不相信,什麼人性本善,我隻相信,人性都是利己。
我不想将我一生的命運歸咎于别人,我隻怪我自己不夠強大。
如果我智謀多到可以對抗其餘六人,如果我手段強到可以敵抗其他六國,我也願意做個忠君愛國的好臣子,為後世所歌頌,但我太清楚我的能力,我是做不到的,我天資就在這裡,再也進不了一步。
無為學院給了我千萬種好處,或許隻給過我一種痛苦,與我能力不匹配的野心。
無為老四這排名,是後面的人藏拙之後讓給我的。
于是,我做了個小人,三姓家奴,賣國求榮,逼死老父,惡劣可恥。
就如同我不曾責怪我的雙親一樣,我也不曾怪别人,我更不會後悔我自己一步步淪落到這番田地,我隻是,想活得更好,想得到更多,我不要做被人看不起的落魄之人,我要走上權力的頂峰,我要活得讓所有人仰望,我再也不想回顧童年時的那些白眼和嘲諷。
我不在乎任何人如何看我,也不在乎被人戳斷脊梁,我隻要活得更好。
隻可惜,我不夠強。
我記得有一回在商夷,我出門閑逛,看到一個小乞丐被人欺淩,他的目光閃躲,怯弱,害怕,抱着瘦小的身子任人踩踏,而我就站在那裡看着這一切,不曾出手相助。
等到欺淩他的人覺得索然無味了走開之後,我才走過去,看着他,他用憎恨的目光望着我,像是質問我為何不出手相助,為何如此冷漠。
這不是很可笑麼?
我為何要對你出手相助?
不想被人欺負,就要靠你自己啊,靠自己變得更強,更強,更強,直到所有人都不能再對你任意羞辱,為什麼要寄希望于别人?
誰該天生就是菩薩心腸,對你施以援手?
我走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拉住我袍角,問我,你覺得是我活該,對嗎?
我停了一下,提提袍角,笑道:難道不是嗎?
那一次,我有機會做個好人的,但我沒有。
所以,當後來魚非池對我說,初止,你何以為自己的卑劣開脫,誰說善良就活該被欺淩的時候,我回想起這一幕,我堅守整整三十餘年的人生準則發生最可怕的動搖。
罵我谄媚也好,說我軟骨也罷,其實都不可怕,我本也就是這樣的人,追逐權利,貪慕高位,為了往上爬不擇手段。
讓我覺得可怕的,是我活了這三十多年,沒有活明白。
惡犬分食于我的時候,除了身體上的疼痛讓我難以忍受外,我還在一次次地問自己,我真的錯了嗎?
人心不能有一絲軟弱,隻有有一點點隙縫裂開,愧疚與後悔便如同洪水猛獸,将人吞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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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了明珠,想起了烏那可汗,想起了很多人。
不會有相信,聽說明珠戰死沙場的時候,我也難受過。
當年對她做出那樣的事,我當然知道這是不被世人所能接受的,但在當時,她隻不過是一塊跳闆,方便我便成目的罷了,魚非池毀了我做男人的權力是對我的報複,我還來不及對明珠抱有愧疚就投入了對魚非池的恨意中。
我一直沒想過明珠會怎麼樣,弱者嘛,沒資格被人記挂,若非是因為我已步入商夷,世人誰又會記得無為七子裡還有一個初止呢?
她死去的消息傳來我會難過,是因為我竟然發現,她如此強韌。
如果,她是默默無聞地死去,像所有懦弱的人因為挫折而獨自垂淚默然,死于沉寂,我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可是她卻像是草原上的太陽,光芒萬丈,肆意驕傲,那樣轟轟烈烈地離開人世,我才會覺得,也許我不該玷污太陽。
不過有什麼重要呢,根本沒人會關心,我的内心所想。
人們隻喜歡看事情的表面和結果,隻要結果強大到讓所有人歎服,就不會有人關心這過程何等龌龊。
我挑中如媚,是因為我在如媚身上看到了明珠那種相似的韌性,不論經曆多少,隻要給她一個目标,她就能活得如同太陽。
我似乎對強者有一種近乎盲目性的追随,并且看不起一切弱者,在這樣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我不想分一點點心思給孱弱之輩,就像好多回在無為學院的時候,我看到有人死在我眼前我也不願伸手去搭救,我隻會看一看,是誰做成了這一切,那個人必是赢家,我隻喜歡赢家。
但我卻輸了一輩子。
真是可笑啊不是麼?
臨死之前我看到了一張臉,那是來接我上山的司業,他的面容并不和善可親,看着我的時候,像是品鑒一隻蟲子,一隻夠不夠資格淪為犧牲品的蟲子。
不負他望,我做成了一隻苟且偷生的蛆蟲,并如他所願地,成為一些人的踏腳石。
若再給我一次機會,重新選擇,我會不會随他上無為?
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