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方向來的援軍全軍覆沒,被繳獲的旌旗、戰鼓,數以千計的俘虜被推到城下,城裡的守軍面色如土,士氣大落,誰也不敢出城邀戰。
許攸眼睜睜地看着黃忠收割城外的莊稼,用的還是龐羲帶的将士和民伕,郁悶得要吐皿。
如果不是龐羲已經戰死,首級就挂在城外,他甚至懷疑龐羲是不是為黃忠送勞力來的。
好在還有城。
吳軍再善戰,能在山坡上健步如飛,也不能直接飛上城頭。
許攸鼓舞士氣,全力防備。
他相信吳懿一定會再派援軍來。
上庸不是房陵,一旦黃忠占據上庸,就有可能翻越巴山,繞過三峽,對扞關造成威脅。
如此一來,益州就危險了,吳懿承擔不起這樣的責任,他一定會全力來奪上庸。
許攸是河南名士、老牌的黨人,申儀很崇拜他,言聽計從。
出乎許攸意料的是數日之後,黃忠将城外的莊稼收割完畢,走了。
看到城外的大軍漸漸遠去,許攸一頭霧水,不知道黃忠又在耍什麼詭計。
他派人出城打探情況。
在一年多的交戰中,吳軍斥候的赫赫威名已經無人不知,出城打探消息和送死無異,許攸威逼利誘,甚至不惜親自帶隊,用了幾天時間,總算搞清楚了大緻情況。
黃忠留下徐晃守白馬塞,自己率主力沿堵水而下,看樣子可能是去取钖縣了。
許攸疑惑不已。
他知道钖縣雖然沒有上庸的地理位置這麼重要,卻關系到漢中的财政。
楚地有兩處重要的産金地:一個是汝水,一個是漢水,漢水産金地就在钖縣至鄖陽的這一段河灘。
因為流速變緩,含金的河沙積累在河灘地,淘金是本地的重要産業。
可問題是就算黃忠占了這片産金地又有何用?
漢中又不會立刻崩潰,受影響也是幾年之後的事。
黃忠難道又想重施故技,攻不下上庸就長期圍困?
又或者他想控制這片産金地,然後逼當地的豪強做出選擇,依附孫策?
本地豪強的産業大多與淘金有關,黃忠有這樣的想法也很正常,隻是未免迂緩。
除非他明搶,否則淘金的收益并不能抵銷大軍出征的開支,反而可能影響糧價。
黃金再多,也不能充饑。
許攸雖然覺得黃忠不會是撈一把就走,但他也想不通黃忠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無奈之下,隻得派人通報吳懿、張魯,讓他們做好應變的準備。
龐羲全軍覆沒,辎重、糧草都被黃忠劫了,上庸城内缺糧,吳懿必須盡快再派援軍送糧來,否則他隻能棄城,将上庸這個戰略要地拱手送給黃忠。
無糧不守,這是用兵常識。
考慮到徐晃守在白馬塞,卡住了經秦古水通往西城的路,黃忠的大軍又堵住了水路,許攸派出十幾批使者,分作兩路,一路走滄浪山,去木蘭塞,一路翻越巴山,去巫縣。
他懷疑吳懿和張魯的能力,覺得有必要将漢中的情況直接通報曹操,讓他及早準備。
——
八月末,魚複。
這一年多來,曹操本人一直駐紮在魚複,除了去年夏秋之際去過一次涪陵。
原因無他,孫策本人就在襄陽,漢中方向無疑更重要。
周瑜雖然來勢洶洶,可是賀齊被阻清浪灘一年未能前進,和當年馬援如出一轍,雖說有所斬獲,終究還是無法克服地理環境的不利。
可以想象,周瑜就算能擊破五溪蠻,通過清浪灘,想通過武陵進入益州南部也絕非一日之功,危脅有限。
漢中則不同。
一旦孫策控制了漢中,再與馬騰勾結,控制了涼州,益州就被從三個方向封鎖,隻能坐以待斃。
威脅僅次于正面突破三峽,直入益州腹地。
接到許攸的消息,得知房陵被困一年後失守,龐羲又全軍覆沒,上庸形勢危急,曹操非常焦灼。
不僅為漢中形勢着急,更增添了幾分對武陵的擔憂。
“江東軍善戰如斯,奈何?
”曹操将軍報扔給法正,連聲歎息。
法正看完,也有些不安。
江東軍在山地作戰的能力遠遠超出了他的估計,應該是這一年強化訓練的成果。
黃忠能練兵,周瑜當然也可以,如此一來,周瑜在益州南部突進的速度将會大大超出預期,整個戰略要重新規劃,至少當初以為能一直如此對峙下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存在了。
南北夾擊,似緩而急,形勢對他們很不利。
“漢中雖然危急,一時還不至于影響到益州腹地,君侯毋須擔憂。
”法正沉吟良久。
“依我看,武陵更危急。
一旦周瑜突破清浪灘,曹洪、張任未必能守住涪陵(今彭水縣)、鄨縣(今遵義市)。
”
曹操轉身看着法正,濃眉緊蹙。
問題他都知道,他要的是解決方法。
“通報朝廷,我們已經盡力了。
如果冀州方向不能發起進攻,牽制孫策的兵力,益州支撐不了太久。
”
法正撚着手指,有些為難,欲言又止。
曹操看得真切,眼神閃了閃。
“你擔心我兒子修?
”
法正點點頭,輕聲歎道:“孫策狡黠,與令郎結婚姻,兖州就成了緩沖,袁譚隻能從兩側進軍,兵力分散。
袁譚必然以此為由,消極怠戰。
若令郎能與孫策決裂,與袁譚聯手,形勢則大不同。
”
曹操眼神閃爍,沉吟不語。
法正接着又說道:“中路難以突破,必從側翼用力。
劉繇、高幹都聽袁譚命令。
袁譚不肯用力,他們當然也不肯用力,孫策兩翼無憂,才能全力西進。
原本益州憑借地利堅守,也能勉強支撐,現在黃忠、周瑜練兵有成,形勢于我不利,如果不及時調整,一旦孫策攻入益州,天下誰還能是他的對手?
君侯,這不是益州之得失,而是天下之得失,不可不察。
且父子為敵,對君侯名聲很不利。
”
曹操低着頭,來回踱了幾步,神情有些猶豫。
“孝直,你說的我也想過,長此以往,的确不是辦法。
可是,我有兩個擔心。
”
“哪兩個?
”
“一是孫策究竟能走多遠,一是如果子修放棄兖州,山東的形勢會如何變化,是對孫策更有利,還是對袁譚更有利。
袁譚有世家支持,從豫州返回後,也的确有脫身換骨之變,但他最後能不能戰勝孫策?
如果孫策不急于進取,與朝廷妥協,緩緩圖之,袁譚還是對手嗎?
”
曹操擡起手,撓了撓鬓角。
他今年四十五,正當壯年,卻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鬓角已經有了白發。
天子、孫策、袁譚,這三個年輕人各有優勢,勝負取決于他們,而不取決于自己。
益州自守有餘,進攻不足。
相比之下,曹昂的取舍也比他的生死勝負更重要。
對曹家來說,如果大漢亡了,袁譚和孫策誰能得天下沒什麼區别,隻看曹家能從中得多少利益。
曹昂與孫策有婚姻關系,又擁有兖州,如果他一直支持孫策,将來富貴當不在九都督之下。
袁譚卻未必能給他這麼高的待遇。
曹家沒什麼經學背景,在世家排不上号,征戰之際,曹家還有些用處,一旦天下太平,肯定會受世家排擠。
讓曹昂放棄孫策,轉而支持袁譚,對曹家來說并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至于朝廷,有他就夠了,何必再拖上曹昂。
孫策有激進之嫌,天子又何嘗不是,引涼州人入朝,天子俨然已經成了蠻夷之君,對他們關東人并不友好。
隻不過這樣的話不能對法正說,法正也是關中人,他對朝廷遷都長安,甚至引涼州人入朝并不反感。
從地理上,關中屬關西。
從心理上,關中人當初沒少受關東人排擠,也和涼州人更接近一些。
法正說道:“君侯以為,孫策還有和朝廷妥協的可能?
”
曹操點點頭。
“孫策雖然悍勇,卻并非無謀,他隻是還沒遇到對手而已。
一旦受挫,知道不可強取,未必不會改弦更張,以柔道取之。
孝直,易重陰陽,孫策雖然讀書少,卻深谙易道,否則他也不會創出太極這樣的拳法、矛法。
”
法正不以為然。
江山易改,禀性難移,孫策用兵一向以強攻硬取、短兵相接為主,沒看出在謀略上有什麼高明之處。
不過他也看出曹操不願意用曹昂做賭注,隻能另想辦法。
“既然如此,請朝廷出兵協助吧。
賈诩是涼州人,如果他能從弘農方向發起攻擊,漢中的壓力會少得多。
至于周瑜,主公還是去信催催劉繇、高幹,冬天将至,他們可以用兵了。
”
曹操表示同意。
他的壓力太大了,必須找人分擔一下。
劉繇、高幹估計幫不上什麼忙,但賈诩還是可以考慮的。
涼州人大量入朝,這是涼州人崛起的好機會,賈诩不可能無動于衷。
孫策封王,他到現在都沒有任何表示,幾個月前更是将蔣幹趕出了弘農,即是明證。
曹操與法正商量妥當,拟成方案,又派人送往成都,請在成都養病的戲志才斟酌修正,然後送往長安。
與此同時,他傳書許攸,将親自帶兵增援上庸,請許攸務必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