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防、司馬孚一前一後出了大營,上了車。
馬車起動,向驿舍輕馳而去,司馬防端身正坐,閉目不言。
司馬孚低着頭,雙手撫膝,神情沮喪,身體随着馬車的前進微微搖晃。
“擡起頭來。
”司馬防忽然說道。
“君子慎獨。
”
司馬孚下意識地挺直了身體,随即又有些惱怒。
“直如弦,死道邊。
曲如鈎,反封侯。
父親,我們究竟做錯了什麼,以緻吳王如此針對我們?
”
司馬防眉頭微蹙,神情疑惑。
他也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吳王孫策對他們父子的成見之深超出了他的想象,似乎不僅僅是因為司馬懿效力中山國這麼簡單。
是受楊修影響,還是另有原因,他也說不準,但他此刻最生氣的倒不是孫策的态度,而是司馬孚年輕氣盛,弄巧成拙。
“道不同,不相為謀。
既然吳王不肯寬恕我父子,我父子安心耕讀,修身養性便是了。
你何必多此一舉,要去邘城勸降?
現在倒好,不僅救不了仲達,連你也折了進去,你滿意了?
”
司馬孚低着頭,不敢反駁,心裡卻是老大的不樂意。
父親隻會說些大道理,卻解決不了真正的問題,聽着實在有些厭煩。
與其聽他訓斥,不如早些去邘城見二兄仲達,說不定能商量出點辦法來。
邘城終究是守不住的,退守天井關更保險些,等吳軍久攻天井關不下,吳王才會意識到他們的價值。
司馬孚想着孫策騎虎難下的模樣,嘴角不由得挑起一抹冷笑。
司馬防擔心司馬氏的前程,見司馬孚顔色不遜,更加惱怒,厲聲喝斥了兩句,司馬孚急了,忍不住大聲反駁道:“父親常教訓我們,君子直道而行,不義而富貴,于我如浮雲。
如今吳王聽信讒言,不用我父子兄弟,難道我們應該折節改道,唯命是從?
”
見司馬孚犯了性子,一反常态,司馬防也無可奈何,暗自歎息。
他越想越不甘心,生逢亂世,各為其主的人多了,為什麼孫策能赦免那些人,偏偏不肯放過司馬氏?
這其中必有古怪,如果不弄清楚,就算是死了,他也不能瞑目。
河内司馬氏幾代人的經營不能因此毀于一旦。
司馬防咬咬牙,做了一個決定。
回到驿舍,他命司馬孚研墨鋪紙,寫了一封親筆信,派人送給荀彧。
——
荀彧走進了楊修的大帳,打量着坐在一堆文書間奮筆急書的楊修。
楊修頭也不擡,揚揚手中的筆。
“文若,自己找地方坐,喝茶還是喝酒,那兒都有,你自便。
我還有一會兒,這幾件事很急,耽擱不得。
”
荀彧有些不好意思。
“德祖,沒想到你這麼忙。
早知如此,我就不來打擾你了。
”
楊修在一個掾吏遞過來的文書上迅速掃了一眼,大筆一揮,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來都來了,還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我相信你荀文若不是來找我閑聊,必有大事。
”
荀彧的笑容有些勉強,無法回答,隻能笑笑,不置可否。
他在一旁坐下,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的品着。
楊修的大帳很寬敞,裡面擺了四五張大案,上面都堆滿了文書,隻有帳角的這張案上擺着茶酒吃食,茶是涼的,大麥煮成,有股焦香味,入口清涼,暑氣全消。
吃食也簡單,多是瓜果之類,還有一些點心。
荀彧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些東西和吳王孫策帳裡的差不多,應該是袁夫人準備的,一式兩份。
他不禁有些羨慕。
都說孫策讨厭世家子弟,楊修作為最著名的世家子弟,偏偏深得孫策信任,以心腹待之,言聽計從。
他之所以主動來找楊修,是因為收到了司馬防的親筆信,得知吳王要對司馬氏不利,原因很可能和楊修有關,這才趕來問個明白。
他本來不想過問這件事,但他推辭不掉。
司馬防的父親司馬儁做過颍川太守,曾舉他的父親荀绲為孝廉。
颍陰荀氏成名于他的祖父荀淑,但荀淑的仕途成就有限,止步于當塗長,子弟并不能因此獲得入仕捷徑,隻能寄希望于第二代。
但荀淑的長子荀儉早亡,隻做到朗陵長,次子荀绲便擔起了這個重任。
拜司馬儁所賜,荀绲弱冠舉孝廉,以最體現的方面入仕,後來官至濟南相,子弟因此得以質任入仕,為荀氏的興盛邁出了至關重要的一步。
有這樣的人情在,明知這件事不方便,荀彧也不得不出面。
他不好直接去找孫策,先來找楊修問個明白。
這麼做會對汝颍系産生什麼樣的影響,他心裡沒底。
汝颍系樹大招風,已經引起了吳王的警惕,接連幾次整頓,不久前又借着軍師處不谙實務,過于樂觀,以緻邘城久攻不下的理由訓斥了不少人,在這種時候,他為司馬氏出面其實并不合适。
但他無法拒絕。
就在荀彧權衡利害的時候,楊修走了過來,坐在荀彧對面,拿起一塊點心塞在嘴裡,又灌了一大口大麥茶。
他上下打量了荀彧兩眼,笑道:“看來我猜中了,不是小事。
”
荀彧收攝心神,順勢接過話題。
“當然,你這麼忙,尋常小事怎麼敢來打擾你。
”
“究竟什麼事,說來聽聽。
”
“最近前朝老臣到洛陽,觐見大王,你可知道?
”
“知道,但是沒去見他們。
”楊修說道,又拿起一塊瓜,大口大口的啃起來,啃得汁水淋漓,讓荀彧直皺眉。
“我現在是行軍主簿,每天忙的都是錢糧,不關心關中那些老朽的事。
怎麼了,和他們有關?
”他眼神微閃,随即笑出聲來。
“司馬懿?
”
荀彧點點頭,又搖搖頭。
“司馬懿願意為中山效忠,那是他自己的選擇,我也不想幹涉。
可是他的父親司馬防與中山王并無瓜葛,為何不受吳王待見?
”
說完,他又把司馬防告訴他的消息,以及他自己打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楊修也聽說了司馬防、司馬孚來見吳王的事,隻是沒問細節,并不知道具體情況如何。
如今荀彧親自來打聽,看來司馬防不僅沒有得到想要的,很可能還遇到了麻煩,否則以司馬防的身份不至于請荀彧出面。
人情當然要還,但不到萬不得己,沒有人會主動去讨,就像荀彧現在來找他一樣。
楊修站起身,在一旁的水盆裡洗了手。
“我去問問。
你是一起去,還是先回去等我消息?
”
“一起去吧。
”荀彧起身。
“我也想聽聽吳王的想法。
”
——
楊修和荀彧聯袂而來,孫策多少有些意外。
楊修也不繞圈子,開門見山,說明來意,隻不過沒提荀彧,而是問孫策這個決定是不是和他當初冷落司馬懿有關。
孫策不知道荀彧為什麼會來,但楊修當着荀彧的面問這件事,說明絕不是湊巧。
楊修欠荀彧人情,他是知道的,楊修在關中橫行跋扈,固然有弘農楊氏的背景在支撐,也和荀彧的保護有一定關系。
并不是所有人都把弘農楊氏的門第當回事,尤其是對那些寒門來說,找幾個遊俠兒刺殺楊修不過是小菜一碟。
能請得動荀彧出面,看來河内司馬氏也是有些人脈的。
“關系不大。
”孫策坦然相告,先把楊修摘到一邊。
“司馬懿願意為中山國效忠,孤可以理解,也願意成全他。
司馬孚兄弟情深,不忍見司馬懿獨死,孤也深表感動,不忍拒絕,但不用司馬防卻與此無關。
畢竟,孤可是剛剛任命了司馬朗。
”
荀彧暗自叫苦。
孫策這話說得體面,實則決絕,司馬懿、司馬孚是非死不可了。
按理說,他不應該再問了,可是司馬防的疑惑未解,他不得不再多問幾句。
“臣冒昧,敢問大王對司馬防其人觀感如何?
”
孫策皺起了眉,臉色有些不好看。
“文若,司馬防是前朝老臣,用與不用,孤自有安排,文若如此關切,卻是為何?
”
荀彧離席,拜伏在地。
“大王,臣也是前朝之臣,且是先帝心腹。
蒙大王不棄,委身大吳,以殘弱之軀,盡微末之用,感激涕零。
諸公雖有老邁,德能過于臣者不乏其人。
司馬防為官多年,雖無卓績,亦是老成之人,德行亦無虧處,且溫縣司馬乃是河内大族,若能用之,縱使是一閑散之職亦能安撫人心,穩定河内。
大王不用,反欲殺其二子,臣愚昧,不明大王深意,敢請大王解惑。
”
一旁的劉晔聽了,臉上也有些挂不住,僵着臉,一言不發。
見荀彧堅請,孫策很是不快。
這荀彧果然是綿裡藏針啊,平時溫溫和和的一個,真的犯起倔來卻是一步不讓,非要讨個說法不可,難怪曆史上不能善終。
孫策向外靠了靠,一手握緊憑幾的扶手上,一手在案上輕輕叩擊着,“笃笃笃……笃笃笃……”雖然聲音并不大,卻像戰鼓一樣極具威懾力。
“荀文若,你入吳有兩年了吧?
”
荀彧伏地不起,額頭沁出了細汗。
“回大王,兩年又三個月。
”
“那你知道新政的要旨是什麼嗎?
”不等荀彧回答,孫策又道:“孤認為你不知道,否則也不會來問了。
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吧,以你的智慧,孤相信你隻要願意去想,一定能想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