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朦胧,明月初升。
孫策坐在飛廬之上,吹着海風,吃着海鮮,喝着酒,悠閑自在。
甘梅、劉和在一旁看風景,甄宓湊在孫策身邊,嘀嘀咕咕,不時發出一聲輕笑。
孫策将杯中酒一飲而盡,回頭看了一下軍謀處的艙室,看着窗玻璃上搖晃的身影,暗自發笑。
郭嘉今天怕是不能安睡了。
從認識郭嘉到現在,他第一次看到郭嘉如此被動,以至于要當衆誇下海口來安撫人心。
真正的自信不需要說,需要說的都不是真正的自信。
幽州方略本來就是一個很勉強的計劃,現在又出現了意外,面對公孫度的五萬大軍,郭圖、許攸聯手制定的方案,即使聰明如郭嘉也會有壓力,但他最大的敵人不是郭圖或者許攸,而是他自己。
其實所有人都這樣,最難打敗的敵人不是别人,隻是自己。
郭嘉如此,他也是如此。
孫策放下酒杯,暗自歎了一口氣。
“怎麼了?
”甄宓笑盈盈地看着孫策。
“阿宓,如果我這次無法擊敗公孫度,你覺得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
”
甄宓眨眨眼睛,孫策看到了她眼中的明月,卻沒看到任何意外。
這是一個聰明的女子,不用說,隻看軍謀處的緊張氣氛就能感覺到這一戰不容樂觀。
見孫策看她,甄宓歪了歪腦袋。
“那就下次再來呗。
”
“就這樣?
”
“那還能怎樣?
勝負乃兵家常事嘛,哪有什麼百戰百勝的将軍。
”甄宓低下了頭,沉吟了片刻,又道:“反正又不是第一次,對吧?
”
孫策微怔,本想問她第一次是什麼時候,一看她這副表情,随即又明白了。
守平原的是袁熙,她肯定希望看到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沒想到他不戰而走,白白歡喜一場。
孫策牽着甄宓的手,将她拉了過來,坐在腿上,下巴擱在她發梢輕輕蹭了蹭。
“沒能拿下平原,有些失望?
”
“嗯,也沒什麼啦。
”甄宓靠在孫策懷中,拍拍孫策的手臂。
“沒有開戰,何來勝負可言。
”
孫策沉默了片刻。
“如果真的開戰,那也不太可能赢。
平原城很堅固,袁熙又有足夠的兵力和糧食,再加上逢紀為謀士,我兵力不足,就算圍城也沒多少勝算。
”
甄宓詫異地擡起頭,盯着孫策看了一眼,忽然笑了起來。
“看來你雖然不能百戰百勝,卻可以百戰不敗,這也不錯,總比明知不能打還要冒險的好。
”
孫策摟着甄宓,輕輕地歎了一口氣。
“可是很丢臉啊。
”
“丢臉總比丢命好,而且是那麼多人的命。
”她轉頭看看孫策,又看看四周,湊到孫策耳邊,輕聲說道:“我們無極甄家被人鄙視了一百多年,早就習慣了。
”
孫策“噗哧”一聲笑了,伸出手指,掏掏耳朵。
甄宓說話時靠得太近,熱氣都吹到他耳朵裡了,癢得很。
“沒想到你這麼會安慰人。
”
“是嗎?
我這可不是安慰你,我這可是進谏,希望夫君不要被一時榮辱進退迷惑。
”
孫策心中一動,眉頭輕挑,心情有些低落。
甄宓是聰明,但畢竟年輕,聰明過于外露,反而失去了幾分溫潤。
“阿宓……”他猶豫了片刻,壓低了聲音,湊在甄宓耳邊說道:“魚有可能化龍,龍卻不可能化魚,尤其是幾百歲的老龍。
”
甄宓斜睨了孫策一眼,會心而笑。
孫策又拍拍甄宓的小屁股。
“阿和是個老實人,你不準欺負她。
”
“我哪敢?
”甄宓撅起小嘴,神情委屈,眼神卻有些躲閃。
她想掙脫孫策下地,卻被孫策摟住不放。
“我知道阿宓最聽話了,隻是例行提醒一下罷了。
我也沒别的意思,隻是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開開心心的,誰也不能受委屈。
離家萬裡,本來已經不容易了,如果互相之間……”
甄宓擡起手,捂住了孫策的嘴,擠擠眼睛。
“這個道理權姊姊講過,我們記在心裡呢。
再說了,我們既然都嫁了夫君,那就是一家人,縱使性情不合,也不會鬧出什麼事端來讓夫君為難的。
”
孫策笑笑,在甄宓臉上親了一下。
甄宓有些慌亂,偷眼看了一眼甘梅和劉和,見她們沒有注意,抱着孫策的臉,也在他唇上啄了一下,這才掙脫孫策的手臂,一溜煙的跑了。
“精靈鬼。
”孫策笑了一聲,在躺椅上躺好,閉上眼睛,将心思轉到當前的形勢上。
雖說不喜歡甄宓耍小心機争寵,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甄宓的提醒有一定的道理,他要擔心的絕不僅僅是公孫度,還有天子。
現在已經是八月末,按照時間估算,天子應該已經出征了,進展如何,他現在一無所知。
蔣幹倒是長期住在長安,但他不可能随天子出征,消息難免會有延遲。
他又一直在海上漂,行蹤不定,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收到蔣幹的消息了。
天子會不會取勝?
如果取勝,形勢又将如何變化?
曆史已經面目全非,他也不知道還有什麼不可變的趨勢,他能肯定的隻有一點,就算大漢中興,他也不算完全失敗,正如即使他得了天下,也不會完全勝利一樣。
天子,袁譚,劉備,曹操,他們都不再是原來的他們,他想改變華夏命運的志向已經實現了一部分。
可自己的命運卻有些多舛起來。
這可不行啊。
孫策暗自歎息。
教會徒弟,餓死師傅,這可有點傻。
孫策感慨着,不知不覺的沉入夢鄉,打起了呼噜。
正趴在欄杆上聊天的甘梅、劉和見狀,連忙取來薄毯,為孫策蓋上。
――
郭嘉揉了揉酸脹的眉心,一聲長歎,一向不離手的羽扇也扔在一邊。
“弄點酒來。
”他擺了擺手。
軍謀們互相看了看,龐統提醒道:“祭酒,你不能喝酒的。
”
“不多喝,一兩杯。
”郭嘉苦笑道:“腦子太興奮了,不喝一點,我今天晚上睡不好。
”
龐統轉身和諸葛亮嘀咕了兩句,諸葛亮點點頭,說道:“祭酒,要不弄點夜宵吃吧。
商量了半夜,大家都有些累了,吃點東西,還能精神些。
酒就别喝了,明天還要議事,又是在船上,萬一喝多了,吐得一地,也不好收拾。
”
郭嘉瞅瞅諸葛亮,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諸葛亮轉身去吩咐,時間不長,有人送來了點心,軍謀們聚了過來,一人取了一塊,一邊吃一邊聊些閑話。
龐統端了一盤到郭嘉面前,又為郭嘉倒了一杯茶。
“祭酒,出去走走?
”
“嗯?
”郭嘉愣了一下。
“什麼?
”
龐統端着盤子,示意了一下艙門。
“出去吹吹風,放松一下。
”
郭嘉想了想,站起身,跟着龐統出了艙,來到飛廬甲闆上,見孫策躺在躺椅上睡得正香,不禁笑了一聲:“君侯不愧是君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居然睡着了。
”
龐統笑道:“怎麼,祭酒覺得泰山崩了?
”
郭嘉自知失言,啞然失笑。
“士元啊,你也不是外人,說實話,這次……有些棘手。
”
龐統點點頭,放下托盤,又為郭嘉添了些熱茶。
“祭酒說得是,這次的确有些棘手,但也隻是棘手而已,離泰山崩還有十萬八千裡。
”
“士元有何高見?
”郭嘉呷了一口熱茶,心情莫名的松馳了些。
“高見不敢當。
隻是覺得祭酒不必太在意。
眼前形勢雖然有些棘手,卻未必比去年袁紹渡河更難。
就算戰事不利,大不了暫且撤回青州便是,難道公孫度還敢入海追擊?
”
“沓氏城的淩操、麋芳怎麼辦?
扔下不管?
”
“真到了那一步,降也好,亡也罷,都沒什麼不能接受的。
既然決定披甲上陣,就要有這樣的心理準備。
”龐統喝了一大口熱茶,淡淡地說道:“張允不就陣亡了?
”
郭嘉沒吭聲。
他知道張允陣亡是龐統心裡一直無法釋懷的事。
張允是吳郡人,是孫策入吳之後的支持者之一,孫策派他随沈友出征青州是想扶持江東系的,結果張允剛到青州不久就陣亡了,死在顔良刀下。
他此刻主動提起張允,心裡一定不好受。
誰都知道戰争會死人,可是又有幾個能看着朝夕相處的同僚戰死而無動于衷,尤其是那個人的死還可能是自己的失誤導緻的。
“士元,君侯沒有責怪過你。
”
“我知道,所以我也想告訴你,就算真到了那一步,不得不舍棄淩操、麋芳,也不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幽州方略是軍謀處通過的方略,也是君侯同意的方略,不是你一個人的方略。
如果要談責任,所有人都有責任,包括君侯在内。
”
郭嘉咧了咧嘴,欲言又止。
這個道理他當然懂,以他和孫策的君臣之情,就算此戰不利,孫策也不會将責任推到他一個人的頭上,更不會從此将他閑置,他還有機會卷土重來。
江東系也好,青徐系也罷,甚至是龐統在内的荊州系,可能會從中得利,但還不足以代替汝颍系和他。
隻不過道理是道理,心情是心情,身在局中和身在局外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龐統此刻勸他,可是他自己又何嘗真的放下了?
過了一會兒,他擡起頭。
“士元,你有沒有什麼反敗為勝的妙計?
”
龐統轉頭看着郭嘉,沉默了片刻,嘴角微挑。
“有,就看祭酒敢不敢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