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月英拉着馮宛出了門,沿着青石山路一路飛奔,像輕盈的小鹿。
馮宛有點跟不上了,連聲央求。
“阿楚,阿楚,你慢點,剛吃了那麼多東西,跑得太快了難受。
”
黃月英放慢了腳步,調侃道:“我說你還真是心大,這時候你還吃得下。
”
“我能有什麼辦法,我又不是你們……”馮宛嗫嚅道,剛說了兩句,忽然兇中煩悶欲吐,連忙用手按住兇口,順勢抹了幾下。
黃月英樂不可支,又調笑了幾句,馮宛皺着眉,也沒心情理黃月英,走了兩步,還是覺得不舒服,蹲下路邊,“哇哇”地吐了起來。
酸臭之味四散,黃月英用手掩着口鼻,有點不好意思,遞過自己的手帕。
馮宛吐得涕淚橫流,險些連心肝都吐出來,好半天才緩過來,用手巾擦了嘴,慢慢地站起來。
“阿楚,我不去你那家了,這樣子太丢臉了。
我回自己的院子去,明天再去找你吧。
”
見馮宛說話有氣無力,黃月英不放心。
“我陪你去。
”不容馮宛推辭,扶着馮宛向她的小院走去。
兩人并肩慢慢地走着,過了一會兒,遇到一隊當值巡邏的虎士,見馮宛情況不佳,領隊的隊率連忙上前詢問,得知馮宛身體不佳,便派兩名虎士去取竹辇來,要擡着馮宛回院。
黃月英想起自己院子裡便有竹辇,便領他們去取。
來到門前,剛準備敲門,黃承彥夫婦剛剛散步歸來,見此情景,連忙上前詢問。
蔡珏聽黃月英說完經過,又看看馮宛臉色,眉頭微皺,将馮宛拉到一旁。
“阿宛,你的月事什麼時候來?
”
馮宛愣了一下,忽然驚叫一聲,眼睛瞪得溜圓。
“不會吧?
我忘了。
”
“遲了好久?
”
“嗯嗯。
”馮宛歡喜地連連點頭。
蔡珏白了她一眼,揮手示意虎士們不用費事了,馮宛就住在這裡,不回她自己的小院了。
虎士退下,追趕隊伍去了。
黃月英還沒明白過來,蔡珏敲了她一下。
“你這糊塗蟲,阿宛有身孕了,你怎麼還拉着她亂跑。
這要是出了事可就麻煩了,她可是第一胎。
”
黃月英又驚又喜,還有些後怕,連忙将馮宛扶到屋裡,前後忙碌,格外殷勤。
蔡珏也一旁指揮,讓人打來水供馮宛漱口。
得知她們在宴上吃得不少,又準備茶水消食去膩。
趁着這功夫,黃月英将席間的事說了一遍。
蔡珏聽了,對袁氏姑侄的作派頗不以為然,但是聽說朝廷可能與孫策聯姻,要将長公主嫁來作妾,也不免有些唏噓。
大漢果然是日薄西山,時日無多。
公主為妾,這分明是氣數已盡的征兆。
——
楊彪和黃琬并肩站在湖邊的看台上,湖面無風,平整如鏡,一輪明月挂在天空,一輪明月落在湖面,在雙月之間,幾星漁火點綴其間,水天一色,靜谧安祥。
兩人拱着手,靜靜地看着眼前的夜景。
過了一會兒,楊彪回頭看了看山坡上的小院。
雖然聽不到院子裡的聲音,就連院子裡的燈光都被院牆擋住,朦胧難辨,可是他卻能想象到孫策等人正在高談闊論,指點江山,而楊修必然是最熱情的那一個。
“子琰啊,你我都老了。
不管在哪兒,都隻能向隅而泣。
”
黃琬無聲地笑了。
“雖說如此,畢竟還是有區别的,至少現在有事可做。
”他慢慢轉過身來,向山上走去。
“再不濟也不比士孫君榮強一些吧?
他真是可惜了,文武雙全,如今卻成了階下囚。
皇甫義真身體不好,我不知道在他之後,還有誰能統禦并州軍、涼州軍。
”
楊彪跟了上來,看看黃琬,欲言又止。
他知道士孫瑞有統兵經驗,當年曾是蓋勳麾下五都尉之一,弘農楊家的楊儒當時任鳥擊都尉,與士孫瑞多有接觸。
不過黃琬一向自負,他如此推崇士孫瑞,看來士孫瑞的能力比他想象的還要強一些。
“那孫策留下士孫瑞會不會是刻意為之,并非隻為袁氏?
”
“說不準啊。
”黃琬遲疑了片刻,又道:“那要看孫策會不會殺他。
”
楊彪忍不住“嗤”了一聲,覺得黃琬這話太荒唐。
士孫瑞有沒有能力,和孫策殺不殺他有什麼關系?
不過他很快又明白了黃琬的意思。
黃琬是被孫策俘虜的,孫策沒有殺他,反而将他調到吳郡來協助他厘清官制,自然是看中了他對官制弊病的了解和改革的志向。
孫策很少用老臣,但不等于排擠老臣,隻要老臣的确有能力,又願意做事,他還是很歡迎的。
尹端,蔡邕,朱儁,黃琬,自己,這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例子。
他們或是被朝廷罷免,或是被朝廷放棄,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出現在孫策身邊,卻意外得到了用武之地。
天子知道這些消息的時候不知會怎麼想。
他以為老臣是阻攔他前進的障礙,在孫策這裡卻成了有用之人,究竟是他錯了,還是老臣錯了,答案昭然若揭。
兩人緩緩上了山,沿着被月光照亮的青石路漫步向前,經過一段斜坡時,有兩個虎士正打着燈籠清掃路邊。
楊彪有些奇怪,停下來問了兩句,虎士說馮宛有了身孕,剛剛在這邊吐了,他們奉命将穢物清除幹淨,免得影響環境。
楊彪很驚訝。
這孫策還真是能生啊,幾個妾接二連三的生孩子,将來子嗣一定很旺。
子嗣興旺也是家族興旺的标志之一,朝廷政局多變,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連續幾代皇帝因無子絕嗣,隻能從旁支過繼,外戚得以從中左右,以私利而害公義。
天子成年之後又依靠閹豎奪權,外戚、閹黨反複争鬥,朝政大壞。
宮裡當然不缺女人,但皇帝身體不行,再多女人也沒用啊。
天子今年十五,從小就習武強身,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逆轉這個頹勢。
不過就算他身體好,比孫策還是略遜一籌。
楊彪和黃琬對視了一眼,不由自主的歎了一聲,搖搖頭,繼續向前走去,隻是腳步有些沉重。
黃琬剛來不久,名義上還沒擺脫俘虜的身份,沒有自己的住處,就住在楊彪的小院客房。
兩人本打算繼續商量一下官制的事,被中途一攪和,興趣缺缺,決定早點休息,明天再說。
楊彪和黃琬告了别,回到後院,張鈞不在,有侍女打來水,楊彪洗漱一番,鑽進被子,卻怎麼也睡不着,便又翻身坐起,拿起《鹽鐵論考釋》翻看。
他這一路走來收集了很多文章,《鹽鐵論考釋》是其中一部,隻是沒有太重視。
今天楊修回來,提醒他依照這部書的作法來研究官制,他嘴上不屑,心裡卻還是非常重視,便命人将這部書又找了出來,放在案頭,随時翻看。
鹽鐵會議是漢昭帝朝的一次很重要的會議,雖以鹽鐵政策為論題,但背後還有各方勢力的角逐,并不僅僅是一次簡單的政務讨論。
作者桓寬就是汝南人,習《公羊春秋》,是一個儒者,所以記載看似不偏不倚,其實桓寬本人的态度還是很明顯的,“大夫嘿然”、“大夫默然”之類的表述随處可見,給人一種桑弘羊被賢良文學辯得啞口無言的感覺。
龐山民、棗祇的考釋着重于實際政策的利弊,卻很少論及義利之辨。
他們有意無意的避開了對賢良文學的批評,但結論卻明顯偏向桑弘羊,并不時為桑弘羊鳴不平。
楊彪很不喜歡這種态度,所以幾次閱讀都沒有讀完。
這部書也的确不适合普通人閱讀,大量數據計算增加了門檻,沒有執政經驗的人很難看得懂。
現在,楊彪本着揣摩其研究手法的目的沉下心來看書,在經過了初期的不适應之後,很快找到了狀态,越讀越覺得有理,甚至覺得有些地方還講得不夠透徹。
龐山民原本沒有仕宦經驗,他做颍川太守也是第一次,棗祗同樣如此,他們能夠着眼于經濟,了解一郡的财政收支,卻對國家層面的财政不甚了了,楊彪從小耳濡目染,後來又身曆數職,位至公卿,他對整個國家财政的熟悉超出龐山民、棗祗太多。
很多龐棗二人說不清楚的問題,到他這兒一目了然。
楊彪看得興起,披衣而起,來到隔壁的書房,命人準備紙筆,開始做批注。
書房、卧室的地闆下面都鋪了管道,屋子外面雖冷,屋子裡面卻溫暖如春,楊彪也不覺得冷,越讀越入迷,一時竟忘了時辰,直到袁夫人回來,見卧室裡亮着燈卻沒人,書房裡卻有人影,趕來一看,見楊彪穿着單衣,正寫得忘我。
“寫什麼呢?
”
“哦,沒什麼,改正一些小兒輩的錯誤。
”楊彪樂呵呵地說道。
他翻了翻書,發現已經批注了大半卷。
“新年之前,我就可以把這部書修訂一遍,正好趁着德祖在,讓他也看一看,幫着出出主意。
”
袁夫人坐在一旁,看着神采飛揚的楊彪,想了一會兒,還是把朝廷送消息來,有意與孫策聯姻的消息說了一遍。
她原本以為楊彪會大發雷霆,甚至沒敢提楊修為孫策謀劃的方略,不料楊彪隻是愣了一會兒,點點頭,淡淡地說道:“若能善始善終,亦是幸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