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鑽進馬車,放下車簾。
荀谌看看他,放下手裡的卷軸,嘴角帶着了然于心的淺笑。
“如何?
”
荀彧卻瞅了一眼他手中的卷軸,接過來掃了一眼,有些意外。
“新文章?
”
“是啊,辛佐治剛送回來的,我請人抄了一份,閑來無事,權當消暑。
”荀谌雙手交叉,橫置在腹前,靠在車壁上。
“如今不僅是這四輪馬車,就連南陽的考證文章都成了時物,人人欲得,孫策之名能止小兒啼,你還去問劉備孫策的為人,劉備不會說你是戲弄他嗎?
”
“他反應比較慢。
”荀彧淡淡地說道:“可惜了盧子幹這麼好的大儒,卻教出公孫瓒和劉備這兩個學生。
希望他的兒子不是這般模樣,能傳他幾分學問才好。
”
“這有什麼奇怪的,也許他将來還要靠這兩個學生留名青史呢,正如先祖荀卿是大儒,最有名的學生反倒是李斯、韓非兩個法家一樣。
種瓜未必得瓜,種豆也未必得豆,有時候也會歪打正着。
劉備且不說,公孫瓒能與盟主戰成如此模樣,将來武帝紀裡能沒有他一筆?
”
荀彧掀起窗簾,向外看了一眼。
“兄長,莫逞一時口舌之快,惹無妄之災。
依我看,盟主雖然有心,一時半會卻還不敢公諸于衆。
時機未到,妄言隻會帶來禍事。
”
荀谌笑而不語。
荀彧把與劉備見面的經過簡單說了一遍。
荀谌搖搖頭。
“這麼說,此人比公孫瓒還不成器。
”
“倒也未必,公孫瓒剛而易折,劉備雖然骁勇,卻有公孫瓒沒有的堅韌。
隻是此人不好讀書,野心大,不肯久居人下,行事草率而不計後果,大概還有一段彎路要走。
又無馭下之能,就算機緣湊巧,一時成事,也很難長久。
”
荀谌點頭贊同。
“三十而立,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
”他用卷軸輕輕擊打着手心,過了一會兒,又說道:“文若,你還打算離開嗎?
”
荀彧神色平靜。
“我打算去長安看看。
”
荀谌一聲歎息。
“好吧,既然你主意已定,我擇機向盟主進言便是。
長安諸君在等他的回複,他也正想找一個合适的人去長安。
可是長安身在西涼人的包圍之中,大戰一觸即發,你要千萬小心。
”
“多謝兄長。
”荀彧也幽幽地歎了一口氣,靠在車壁上,目光透過車窗,打量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面色平靜,眼神中卻帶着淡淡的哀傷。
——
劉備終究沒有聽荀彧的建議,也沒有聽盧植的,他舍不得青州,更舍不得兖州。
他開始頻繁地與袁譚接觸,很快就和袁譚相處融洽。
數日後,兖州傳來消息。
在與黃巾軍的交戰中,濟北相鮑信戰殁,黃巾形勢複盛。
與此同時,黑山軍也派出于毒、苦酋率領大軍接應,已經深入東郡,前鋒到達東武陽一帶。
兖州危急。
袁紹不敢大意,立即召集文武議事,最後決定讓袁譚立刻趕往兖州。
與此同時,他表劉備為東郡太守,讓他與駐紮在酸棗的朱靈一起阻擊黑山軍。
劉備如釋重負,雖然失去了兖州刺史,卻也不用和田楷面對面了。
這讓他的心理負擔大大減輕。
出發之前,他收到一個消息:荀彧作為袁紹的使者,離開了邺城。
荀彧去驿館拜訪之後,劉備曾借着回訪的名義多次拜見荀彧,想再次當面請教,卻都被荀谌擋了駕。
荀谌說,荀彧身體不佳,不宜見客。
那時候他還以為是荀彧名士派頭,要多請幾次才行,現在他知道了,荀彧已經萌生去意,當時是向他發出邀請。
他沒接受,荀彧自然不想和他多說什麼了。
和一個被稱為王佐之才的名士失之交臂,劉備失落了很久,但他很快就将這些不快抛之腦後,熱情高漲地與袁譚一起踏上征程,趕往東郡。
——
荀彧一路西行,小心的避開黃巾軍,盡管如此,他還是多次遇險。
好在他沒什麼随身财物,态度也配合,黃巾軍也沒為難他,總算是有驚無險。
半個月之後,他趕到了洛陽,求見太尉朱儁。
在太尉府門外,他看到了一輛四輪馬車。
朱儁身材高大,須發花白,多年的征戰生涯讓他眉眼之間多了幾分殺伐之氣。
聽說荀彧是荀爽的從子,他很客氣,命人将荀彧引上大堂。
在這裡,荀彧見到了張纮。
張纮也是剛剛趕到洛陽。
他奉孫策之命,趕來洛陽拜見朱儁,解說豫州的形勢。
不過他的任務很多,在路上耽擱了不少時間。
首先,他巡視了三關,與李通進行交流。
然後,他又在颍川停留了十幾天,在龐山民的陪同下查看了幾個縣,了解情況。
李通、龐山民都清楚,别看張纮隻是一個長史,但他深得孫策信任,不能掉以輕心。
來到洛陽之後,朱儁對張纮依附孫策很是不解,但他無可奈何。
即使他貴為太尉,他也不能勉強張纮的去留。
不過,他倒是因此對孫策的印象有所改觀,能讓張纮傾心,至少說明孫策不是那麼無賴。
通報姓名,張纮和荀彧都很意外。
荀彧早就知道張纮的名字,袁紹身邊的主簿陳琳就是廣陵射陽人,與張纮同郡,時常說起張纮。
陳琳以文章著稱,但他常常自謙自己的文章不如張纮,自承他隻是小巫,張纮才是大巫,為此袁紹身邊的人幾乎都知道張纮的名字。
袁紹本人也一清二楚。
當初大将軍何進辟除張纮不成,為此生氣,還是他勸解的呢。
他本人也派人去請過張纮,但沒有任何回音。
荀彧心中隐隐不安,如果讓袁紹知道張纮依附了孫策,袁紹的心情會怎麼想?
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張纮選擇了孫策,是不是意味着袁紹在他眼中并非命世之主?
“張君從汝南來,可曾經過颍川?
”荀彧躬身請教。
張纮笑道:“荀君是擔心家人吧?
你不是已經将家屬搬到邺城了嗎,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颍川前兩年是遭了兵災,被西涼兵禍害得不淺,不過這兩年有孫将軍父子鎮守,已經恢複了太平。
你不用擔心,随時可以回家安居。
願仕願隐,悉從其便。
”
荀彧再拜。
“多謝張君,雖然舉家遷離,幸免于難,畢竟故土難離,且祖宗墳茔皆在,足行千裡而心須臾難離。
有孫将軍父子守土安民,誠是鄙郡之福。
彧資質醜陋,讀書學文皆不足觀,若能躬耕鄉裡,教一二兒童,傳祖宗德業,心願足矣。
”
張纮大笑,對朱儁說道:“朱公,你不是一直想要求才嗎?
眼前就有一位。
這位荀文若被何颙稱為王佐之才,孫讨逆提起他也是贊不絕口,朱公千萬不要錯過。
”
朱儁撫着胡須,慢吞吞的說道:“既是王佐之才,那自然應該送去朝廷,輔佐天子,豈是人臣可以驅使的。
荀文若,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
荀彧面帶微笑,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