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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10章 窮天子

策行三國 莊不周 4591 2024-01-31 01:12

  天子站在未央宮北阙下,看着藳街斜對面的大将軍府,一聲輕歎。

  一進入臘月,新年的氣氛就漸漸濃了起來。
普通百姓開始張羅新年的必需品,官員們也不甘落後,對朝廷的事務格外關心起來,不僅常常出現在三公九卿的面前,來拜見天子的也突然多了起來。
例行公事的寒喧問對之後,話題總會自然而然的扯到新年上去。

  天子明白,要過年了,朝廷該給賞賜了。

  可是朝廷沒錢。
不僅沒錢,連物資都不足。
南陽布商絕迹關中之後,關中布匹緊缺,别說運絲綢去西域賺錢,就連最基本的布匹供應都成了問題。
關中的織坊生意火爆,但杯水車薪,無法保證市場的供應,質量也趕不上南陽的産品。
普通百姓承受着高昂的價格,苦不堪言,有一定經濟實力,不為價格犯愁的官員卻對低劣的質量叫苦。

  他們都希望朝廷能出面解決這個問題,至少賞幾匹好料子,讓家人能做身新衣過年。

  天子焦頭爛額。
不得已,決定親自去一趟大将軍府,希望楊修能看在楊家四世三公的份上,為朝廷解決一點困難。

  堂堂天子,為了一些布匹求人,朕這皇帝做得真是窩囊啊。

  雖然隻隔着一條街,但天子出行,儀仗還是需要的,不僅羽林郎事先封鎖了路口,虎贲郎随侍左右,連缇騎都被驚動了,趕來維持秩序。

  天子跨過藳街,來到大将軍府門前。

  大将軍長史楊修站在門口,看着街上數以百計的羽林郎、虎贲郎,又看了一眼遠處的缇騎,嘴角動了動。
他向天子行了禮,将天子迎入府中,沒有去中庭,直接來到庫房。

  充當庫房的院子裡擺得滿滿的,大大小小的籮筐、箱子堆滿了走廊,連院子裡都擺了不少,連個下腳的地方都沒有。
天子見狀,隻好示意随行的郎官在門外等候,免得擠進來碰壞了東西。

  “這是大将軍送來的?
”天子喜憂參半,心中忐忑。
有物資送到是好事,但物資堆在大将軍府,沒有送到宮裡去,自然是有條件的。
條件不滿足,物資不進宮。

  “大将軍冶下諸州的貢品。
”楊修笑眯眯地說道:“新年到了,大将軍知道陛下要賞賜群臣,特地為陛下準備了一些好東西。
”說着,他領着天子穿過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箱子,來到裡屋,命人打開兩個箱子。
箱子裡全是琉璃器,一個箱子是天子見過的琉璃杯,另一個箱子裡的東西卻不知道是什麼,在燈下的照耀下,晶瑩剔透,很是漂亮。

  天子心裡歡喜,臉上卻不肯露出一點喜色,故作不屑。
“這琉璃杯在關中不多見,關東卻不是新奇物件了吧?
做貢品是不是有些敷衍?

  楊修眨眨眼睛。
“陛下需要的是百姓家裡沒有的珍稀之物?

  “既然是貢品,當然要珍稀一些。

  “也是。
”楊修點點頭,表示贊同,将兩個箱子都關上,轉身看了一圈。
“這些東西雖說都是好東西,珍稀卻算不上,百姓家裡縱使不多,卻也是有的。
沒關系,明天我就讓人拿到市場去賣了。
對了,這些東西普通百姓家裡還沒有,完全符合陛下的要求。

  他快步走到一隻箱子面前,侍從打開鎖,掀起箱蓋,楊修從裡面取出一面銅鏡,獻寶似的遞到天子面前。
“陛下,這是失傳幾百年的透光鏡,丹陽杜氏鏡坊用了幾年功夫才複原成功的,這是第一批成品,大将軍去年就下了訂單,專門為陛下準備的。

  天子聽過透光鏡的名字,卻是第一次見,接過鏡子,翻來覆去的看了幾眼,覺得鏡子的确精緻,镏金描銀,卻不知道所謂透光做何解。
楊修引着他出門,來到院中,讓他迎着光看。
這一次,天子看得清楚,隔着銅鏡,他也能看到背面的銘文,正合典籍中的記載。

  “如何?

  天子微微颌首,表示滿意,心裡卻暗自叫苦。
透光鏡是好,可是他總不能每個大臣賞面鏡子回家玩吧。
“還有些什麼?

  “有了透光鏡,豈能沒有合浦珠。
”楊修勾了勾手指,有侍者取來一隻錦盒。
楊修将錦盒托在手中,找開盒蓋,裡面是一整盒的珍珠,顆顆圓潤飽滿,直徑在一寸以上。
沒等天子說話,楊修又取出一盒,裡面的珍珠不多,尺寸卻更大,接近一寸五分左右。

  “陛下,這些能作為貢品嗎?

  “當然,當然。
”天子尴尬地點點頭。
這些東西是好東西不假,可是這些東西既不能吃,也不能穿,解決不了實際問題啊。
偏偏剛才話又說得太滿,想要一些普通百姓家沒有的東西,結果楊修當了真,要将琉璃杯之類的東西拿到市中售賣。
這可是件麻煩事,貢品怎麼能拿去賣?
而且這些東西關中幾乎沒有,價格肯定不會低,關中本來就錢緊,這些東西一上市,市場豈不亂了套?

  楊修又引着天子看了一些珍奇物價,這才引着天子上堂,派人獻上一些色澤鮮豔、汁水飽滿的柑橘,天子嘗了一瓣,很甜,忍不住又吃了一瓣。
“好吃。

  楊修笑盈盈地說道:“這些柑橘都是長沙特産,本來也是大将軍獻給陛下的,卻算不上稀有,既然陛下不要,我隻好留着,請陛下嘗嘗,算是借花獻佛。

  天子頓時滿嘴苦澀。
他無滋無味的嚼了嚼。
“大将軍節制八州,就這些貢品?

  “兖州牧曹昂說自行處理,估計也快到了。
其他七州的就這些。
”楊修有些為難。
“陛下,這些都是精挑細選的好東西,隻是如今中原商旅繁忙,轉運方便,好東西利潤高,更是販賣的熱門商品,稀有是無從談起了。
大将軍也沒辦法。

  “原來如此。
”天子趕緊順勢而下。
“大将軍一心為民,朝廷也不能苛刻大臣,朕就放寬一些要求吧,不必珍稀。

  楊修立刻謝恩,轉手呈上貢品清單。
天子一項項的看了一遍,林林總總近百項,有吃的,有穿的,有用的,有玩的,還真是不少,能解決不少問題。
但真正的問題還是沒解決,沒有糧食,沒有布匹,柑橘再甜也不能當飯吃。

  天子不好意思直接問,委婉地問起了中原的秋收。
楊修一聽,頓時訴起了苦。
今年的秋收還算過得去,但曹操攻擊荊州,奪取了巫縣,戰事重啟,開支太大,目前周瑜在江陵備戰,黃忠在漢中作戰,直接參戰的人馬就有五萬多人,準備增援的還有兩三萬人,開支很大。
荊州處于下遊,進攻困難,隻能被動防守,大将軍不得不讓人修繕城池。
郡治、縣城都要修,要塞更要修,這些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

  歸根到底一句話:該給朝廷的錢糧都花光了,大将軍還欠了一筆新債。
這都是為朝廷作戰,朝廷是不是幫着解決一下?
如今荊州民怨沸騰,大将軍有些控制不住了。

  楊修說完,獻上報紙、傳單數十份。

  天子本來還有些暗喜,看完這些報紙、傳單,臉色頓時尴尬無比。
這些民怨不是沖着孫策,而是沖着朝廷來的。
如果隻是報怨還好辦,反正朝廷聽不到,可是百姓請願殺徐榮、張遼,為南鄉、順陽的百姓報仇,這有點難辦了。

  天子有種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感覺。
早知如此,今天就不該來。

  楊修随即又告訴天子一個消息:南鄉、順陽的百姓代表正在趕來長安的路上,他們打算到北阙上書,請求天子斬殺徐榮、張遼,為枉死的百姓升冤。
大将軍要求他負責這些百姓的安全,但大将軍府沒有衛士,他想請陛下安排一些人保護。

  天子越聽越不安,不敢再坐,誰知道楊修還會提出什麼樣的要求?
他匆匆起身。
楊修送他到門口,又拽着天子的袖子追問道:“陛下,朝廷之前下诏要求各州征發衛士,大将軍已經準備好了三千精兵,随時可以入京,朝廷什麼時候下诏?
還有,吳王明年是否需要來朝?
他有很多話要對陛下說呢。

  天子掙脫楊修,落荒而逃。

  ——

  天子回到宮中,定了定神,越想越頭疼。

  孫策的貢品是到了長安,與他隻隔一條藳街,但能不能真到他手裡卻是一個問題。
楊修的意思很明白,朝廷如果不按孫策的要求斬殺徐榮、張遼,那他得到的就不是貢品,而是赴阙喊冤的百姓。

  徐榮成了麻煩。

  天子不敢怠慢,随即讓人請來荀彧。
荀彧哭笑不得,卻又不好責備天子。
他知道天子急了,也低估了楊修的狡猾。
他隻知道楊家四世三公,卻不想想楊修身上還有一半袁家的皿脈。
況且他從出仕起就在孫策身邊,認同的是孫策的那一套施政理念,在他心裡,大漢的天命總就該終結了,剩下的隻是如何終結的問題,和他商量不是自找沒趣麼。

  天子還是太年輕,太天真,高估了朝廷的号召力。

  荀彧關注的重點不是楊修的态度,他關注的是曹操進攻荊州帶來的後果。
不管曹操願不願意,自從他攻占巫縣後,他與孫策之間的戰事已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三峽雖然風平浪靜,沔水流域卻開戰了,黃忠率領一萬多人進入漢中,包圍房陵,已經有三個多月了。

  吳懿隻向曹操負責,不向朝廷彙報任何消息,荀彧所得的消息來自于秘書台,劉晔派出不少細作打聽漢中的戰報,但路途遙遠,又因為身份不便暴露,消息的滞後非常明顯,到目前為止,他收到的消息還是一個月以前的,黃忠有沒有取得新的進展,朝廷并不清楚。

  從楊修的态度來看,黃忠似乎遇到了麻煩。

  這也可以理解。
沔水流域雖然沒有三峽那般險峻,畢竟還是山區,順水而下容易,逆水而上就要難得多。
孫策對戰船的改造主要集中在海船上,主要是平衡性,抗風浪,這些特點在内河并沒有優勢,甚至成了劣勢。
黃忠在漢中的推進緩慢是意料之中的事。
這還是在荊州軍精練的基礎上,兵力少,後勤壓力就小,運輸的消耗也少,孫策也就能支撐更長的時間。

  楊修的賬目也許有浮誇,但基本事實應該是靠譜的。
也就是說,朝廷的目标基本達成,曹操的進攻已經牽制了孫策的精力。
但隻有曹操遠遠不夠,要想真正拖垮孫策,還需要袁譚、賈诩一起出兵。
這時候斬殺徐榮、張遼肯定是不行的,不僅不能殺,還要充分利用他們的能力給孫策制造更大的麻煩。

  這當然會激怒孫策,但孫策反心已決,縱使朝廷低頭,他也不會罷休,決裂是必然的,隻是看如何運作,引導輿論,争奪民心。
雙方的較量已經不僅僅是在戰場上,而是擴展到了各個領域。

  就輿論而言,朝廷顯然大大的落後了,案上的這些報紙、傳單就是明證,更别說正在趕來長安路上的百姓代表。
真要讓那些百姓在北阙一跪,或者在東市門口喊冤,朝廷就被動了。
就連這些報紙、傳單都不能在關中流布,朝廷必須有相應的措施,控制輿論。

  如何控制輿論?
是針鋒相對,印行報紙,讓人寫文章辯駁,還是禁止報紙?

  荀彧一時沒有定計。
這兩種方法各有利敝。
按理說,針鋒相對的辯駁是正道,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黨人一向提倡士人當以天下為己任,反對鉗制輿論。
但他擔心朝廷理屈,辯論起來未必是孫策的對手,況且這種辯駁需要人力、物力,朝廷實力有限,未必支撐得起。
如果禁止報紙,一是能不能做得到,二是這麼做豈不是又向秦法更進一步?

  雖說事急從權,卻也不能如此沒有底線。

  荀彧左右為難,劉晔卻非常果斷。
他立刻提議由孔融出面辦一份報紙,為朝廷喉舌,批駁南陽的輿論。
孔融、祢衡在南山修書,修到現在也沒看到成果,不如先讓他們來做點實事。

  至于南陽來的百姓代表,等他們進了京,先送到廷尉獄關起來,不打不罵,先查清楚身份再說。
這是朝廷慣例,無可指摘。
之前朝廷處理郭異等人的矯诏案時就是這麼處理的,效果還不錯。
除了孫策隔三岔五的提一下,誰還記得他們?
拖上幾年,等形勢逆轉,孫策自身難保,這件事就沒意義了。

  那些都是小事,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朝廷的錢糧缺口。
沒錢糧,怎麼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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