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八年,三月三,上巳。
汝陽因汝水而名,卻離汝水很遠,離颍水很近。
冬去春來,天氣回暖,正是邀上三五好友,選上一個水清草綠之處,洗浴一番,換上春裝,舉杯對酌,賞花賞景的好時候。
汝陽的百姓傾城而出,颍水邊人頭攢動,鮮豔的衣衫如蝴蝶的翅膀一樣斑斓,充滿朝氣的面龐,矯健靈活的身姿,朗朗的笑聲,無不吸引着路人的目光,昭示着春天的到來。
天下賢良文學齊聚汝陽,自然不會不能少了修禊這樣的雅事。
颍水的支流商水之畔,精緻的草席星羅棋布,大大小小的書案上擺着筆墨紙硯,無數人或坐或立,盯着溪水中順水漂行的灑杯,有人緊張,有人期待,卻大多面帶微笑,不失翩翩風度。
衆目睽睽之下,誰也不想失了氣度,被天下士子恥笑。
在一個地勢稍高的樹蔭之下,孫策一身常服,抱膝而坐,看着水畔的賢良文學們,嘴角挑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
皇後袁衡坐在一旁,與袁權、尹姁說着閑話,身邊跟着兩個年輕的宮女,一個抱着襁褓的乳母。
大雙、小雙卻圍着乳母,撥弄着弟弟粉嫩的小臉,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阿翁,阿翁,你快看,弟弟又笑了。
”
小雙奔到孫策身邊,抱着孫策的手臂,咯咯的笑着,用力拉孫策過去看。
孫策起身,将小雙抱起,放在肩頭。
小雙又緊張又開心,抱着孫策的頭,笑得更響。
“我也要,我也要。
”大雙也奔了過來,張開雙臂。
“好!
”孫策應了一聲,單手托起大雙,放在另一側肩上,雙手環抱,像是舉着兩個瓷娃娃。
大雙、小雙牽着手,互相看了一眼,大雙先唱了起來。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藹藹王多吉士,維君子使,媚于天子。
”
小雙應聲而和。
“鳳凰于飛,翙翙其羽,亦傅于天。
藹藹王多吉人,維君子命,媚于庶人。
”
然後二人晃動手臂,齊聲合唱。
“鳳凰鳴矣,于彼高岡。
梧桐生矣,于彼朝陽。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君子之車,既庶且多。
君子之馬,既閑且馳。
矢詩不多,維以遂歌……”
童音清澈,卻吐字清晰,宛如天籁。
孫策聽了,不禁笑道:“這是誰教的?
”
“蔡先生教的。
阿翁,好聽嗎?
”
“好聽。
蔡先生教得好,大雙、小雙唱得更好。
”
“那我們再給阿翁唱一段吧。
”
“好啊。
這次唱什麼?
”
“嗯……”大雙歪着腦袋想了想。
“唱玄鳥,好不好?
”
“好啊。
大雙、小雙會的真多,以後是不是也要像蔡先生一樣做女博士?
”
“嘻嘻。
”大雙、小雙笑着,吟唱起來。
“天命玄鳥,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
麋蘭遠遠地看見,趕了過來,沉着臉。
“大雙,小雙,快下來,阿母是怎麼教你們的?
大衆廣庭之下,不可失了禮數。
”
大雙、小雙不敢違拗,順着孫策的手臂滑了去,背對着麋蘭,沖着孫策擠了擠眼睛,手拉着手跑了。
孫策笑笑,也沒說什麼,隻是舉起手搖了搖。
“那邊是些什麼人?
”孫策揚揚下巴,問道。
他剛才就看到麋蘭和一群女子說話,時間還不短。
麋蘭雖然讀書識字,對文學卻沒什麼興趣,吟詩作賦這一類的事與她沒什麼關系,和她接觸的人也差不多,幾句話不離商業生意。
“東海來的幾個鄉黨,說些商賈之事。
”麋蘭也不隐瞞,簡明扼要的解說了一下。
直通樂浪、三韓的航線開通之後,連雲港的地位越發重要,朐縣也因此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出現了不少家資殷實的中小富戶。
不過最近有消息說,有江東商人嘗試着從錢唐江出發,直航三韓,繞開連雲港。
朐縣的世家擔心連雲港的利益受到影響,借着這個機會來找麋蘭商議對策。
“你怎麼看?
”
“人心苦不足。
”麋蘭淡淡地說道:“畢竟隻是朐縣的小門小戶,沒見過世面,隻知道眼前的那點利益。
開拓海外是陛下所定的大計,豈能囿于連雲一港。
臣妾對他們說,如果想做更大的生意,就不要隻盯着朐縣,盯着連雲港,不妨借着這個機會在豫州轉轉,看看有沒有商機。
”
孫策點點頭,同意麋蘭的看法。
雖然朐縣這幾年發展很快,但大部分朐縣商人習慣了坐在家裡收錢,出門的機會并不多,視野遠遠不如主持商會多年的麋蘭。
麋蘭還想說些什麼,楊修甩着袖子,快步走了過來。
麋蘭見狀,打了個招呼,提前避開了。
楊修走到孫策面前,看看麋蘭的背影,又看看孫策,笑道:“麋夫人沒說臣什麼吧?
”
“你有什麼好讓她說的?
”
楊修哈哈一笑。
“麋夫人為人忠厚,自然不會說臣不是,但朐縣人就不好說了。
這段時間,他們可沒閑着,張相、虞相都被他們擾得不輕,就推到臣這兒來了。
臣哪有時間管他們那點小事,晾了他們幾天,後來聽說他們到麋督的門上哭訴了。
今天這麼好的機會,自然更不能放過,告臣一個禦狀還不是應有之義。
”
孫策也笑了。
“聽你這個意思,朕比你清閑些,可以管一管他們的那點小事?
”
楊修微怔,随即放聲大笑。
他拱拱手。
“陛下批評的是,是臣錯了,是臣錯了,當臣沒說。
”
“你不去吟詩作賦,專程趕到朕這兒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
“那倒不至于。
”楊修壓低了聲音,又看看四周。
“臣有一件大事,關乎我大吳百年大計,想提請陛下參詳。
”
“百年大計?
”
“正是。
”楊修鄭重其事的點點頭。
“陛下最近接見了不少賢良文學,也讀了大量的文章,想必也知道分歧最大的議題是什麼。
”
孫策斜睨了楊修一眼,嘴角露出淺笑。
楊修一愣,眨了眨眼睛,欲言又止,半晌才道:“陛下,你這是……什麼意思?
”
孫策收回目光,背着手,向前走了兩步。
楊修雙手拱在兇前,跟了過來,偷偷地打量着孫策的臉色,眼神閃爍。
孫策走到水邊,低頭而望。
楊修探頭看了一看,卻見自己的身影在蕩漾的清波下有些扭曲,不由得一愣,臉騰的紅了,迅速縮了回去。
孫策雖然沒有轉身,卻像後腦勺長了眼睛。
“楊德祖,有生以來,是不是第一次如此心懷戚戚?
”
“呃……”楊修舔了舔嘴唇,老老實實地說道:“是,陛下一語中的。
”
“還想說嗎?
”
“想。
”
孫策轉頭,瞥了楊修一眼,嘴角微挑。
楊修的臉雖然還有些紅,眼神卻很從容,迎着孫策的注視,平靜如淵。
過了片刻,孫策收回目光,看向遠處。
“那就說吧。
”
“唯。
”楊修拱拱手,輕聲說道:“陛下……想長生嗎?
”
“長生?
”孫策皺了皺眉,再次瞅了楊修一眼,神情已經有些不悅。
他知道楊修和盧夫人的女兒張玉蘭兩情相悅,卻遭到了其母袁夫人的強烈反對。
楊氏、張氏的門第相差太遠,楊氏作為楊彪獨子,身負楊氏、袁氏皿脈,想嫁給他的世家女子數不勝數,随便挑一個出來都不是張玉蘭能比的。
因此,當盧夫人求到楊修面前,希望楊修能為張魯求得天師之位時,楊修動了心。
如果張家成了朝廷承認的天師,門戶自然高了,他和張玉蘭的婚事也就有了可能。
正因為如此,楊修還沒開口,他就從楊修的一臉春色上看出了端倪,直接給他一個下馬威。
本以為楊修會知趣,不再提這個話題,沒想到楊修居然不死心。
果然戀愛中的人都是智商餘額不足的,聰明如楊修也不能例外。
“是你有長生藥,還是天師道有不老方?
”孫策沉聲道,神情有些冷。
“都沒有。
”
“既然都沒有,如何長生?
”
楊修面不改色。
“既然不能長生,那陛下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百年之後的事?
”
孫策愣住了,片刻之後,他緩了臉色,點點頭,示意楊修接着說。
楊修說道:“陛下革故鼎新,移風易俗,有聖人之功業,為天下之主,誠為宜然。
然,人生有常,不過百年。
百年之後,天下焉歸?
嗣位之君若無陛下之功業,又如何服衆,君臨天下?
”
孫策目光一轉,看向不遠處的皇後袁衡,沉默不語。
這的确是個問題,而且是一個暫時解決不了的問題。
他盡可能的維護了袁衡的地位,袁衡也很争氣,為他生下了嫡子,讓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培養嗣君。
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難逃三代之律。
三代以後怎麼辦?
在他的記憶中,兩千年的封建王朝,傳國百年以上的就那麼幾個,大部分王朝都是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其中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繼承人不行。
即使那幾個傳國兩三百年的王朝,真正稱得上政治清明的時間也大多在三代以前,三代以後就是苟延殘喘。
這還是在君權神授的加持下。
如今他否定了天命,三代之後的嗣君必然會面臨這個難題。
就算其他家族不跳出來,皇室内部也會出現危機。
都是一樣的皿脈,憑什麼你能君臨天下,我卻隻能為臣?
沒有了君權神授,隻剩下嫡長子繼承制,還能不能維持皇權的有序傳承,着實是個問題。
難道靠選舉?
選舉的确是個方向,而且是他矢志以求的未來,但那畢竟隻是未來,不是現在。
能不能在百年以内實現,他不清楚,也沒把握。
既然如此,他至少需要一個備用方案,一個能維持目前秩序穩定的方案。
楊修想假公濟私,借這個問題為天師道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