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度命人進來收拾了案幾,又備了一些酒食,借此機會平複一下心情,讓自己冷靜下來,認真評價許攸的撤守二計。
他就是聽了許攸的計策來奔襲沓氏的,結果先勝後敗,反将自己陷入了困境。
是許攸所料未及,還是他故意如此,他無從判斷,但讓他再像之前那樣相信許攸,那是不太可能了。
還是要有自己的判斷,别讓許攸耍了。
從時間上計算,孫策應該是從涿郡趕來的,如果沒有出現在遼東,他很可能正和袁譚交戰。
從這一點上考慮,許攸利用他的嫌疑不言自明。
見公孫度面帶笑容,眼中卻看不到一絲暖意,許攸便知道公孫度在想什麼,暗自叫苦,也不好急着表白,隻好裝出一副問心無愧的模樣,與公孫度把酒言歡。
兩人喝了一陣,公孫度才話題一轉,扮作一副随意而問的模樣。
“子遠,何為撤,何為守?
”
許攸放下酒杯,一聲輕歎。
“升濟,兩軍交戰至此,我有責任。
雖然我沒有輕視孫策,卻還是低估了他的實力,沒想到他的部下強悍若斯,吳起所練的魏武卒想來也不過如此。
”
公孫度有些意外,眼神閃了閃,沒吭聲。
吳起仕魏,練就魏武卒,大戰七十二,全勝六十四,無敵于天下。
曾以一當十,一戰破秦軍五十萬,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即使後來号稱虎狼之師的秦軍也沒有如此驕人的戰績。
勉強而言,也隻有項羽以三萬騎奔襲彭城,大破劉邦五十六萬聯軍的戰績可比。
孫策号稱小霸王,畢竟不是真正的霸王。
他以往的戰績雖然也是以少勝多,卻沒有懸殊到如此地步。
許攸按照既有的戰例估計,有所失誤也情有可原。
對公孫度來說,一向自負的許攸主動承認失誤實在難得,至少給他的失敗挽回了一些顔面,心情不知不覺的松動了些,對自己的猜忌心生歉疚。
許攸接着說道:“綜合雙方實力,孫策勝在步卒精銳和樓船運輸方便,暫時不會有斷糧之虞。
我軍勝在兵力雄厚和騎兵善戰。
若是升濟舍得犧牲,就堅守陣地,逼着孫策強攻,将他的精銳消耗一空,堂堂正正,讓他輸得心服口服,從此望遼東而興歎。
隻是現在有一個問題。
”
“什麼問題?
”
“我們必須搞清楚孫策的損失,兩軍兵力對比是五萬比兩萬,如果抛卻我軍的數千騎士,大概是二比一,損失也應該相當。
如果孫策的損失超過或接近我軍一半,那他就無法堅持到最後。
如果孫策的損失遠遠小于我軍一半,再戰就于我軍不利,隻能先撤了。
”
公孫度心有同感,又有些不好意思。
連戰兩日,先後七戰,他是一戰未勝,隻知道自己的損失很大,卻不知道有多少斬獲,甚至有沒有斬獲。
這不是許攸的責任,是他的部下實在太弱。
許攸頓了一會,又道:“如果步卒接戰不利,不如改換戰場,發揮我軍騎兵的優勢,也就是升濟剛才所言。
不過,我建議毋須撤得太遠,撤到汶縣即可。
平郭近海,孫策的水師可及,汶縣離海數十裡,可供我軍騎兵馳騁,一旦孫策棄舟登岸,形勢對我軍有利。
當然,這也有一個問題,萬一孫策得了沓氏便滿足了,不再進擊,那我們縱有鐵騎千群也無可奈何,隻能坐視孫策踏足遼東。
”
公孫度撫着胡須,沉吟不語。
許攸這幾句話說到了他的心裡,正是他所考慮的,而且比他考慮的還要周到。
撤到汶縣比撤退襄平好,就算有所放棄,也不過沓氏、平郭二縣,損失更多是名聲和士氣,而不是實力,不失為上策。
如果孫策貪心不足,繼續追擊,那他還有機會借助騎兵優勢反敗為勝。
撤到汶縣還有一個好處,可以與公孫模會師,不用再擔心糧草不濟的問題,等于跳出了對自己不利的地形,以退為進,重新掌握主動權。
公孫度沉吟了良久。
“如今已是九月,秋風一起,遼東很快就會變冷,遼水都會結冰,孫策所部以江南人為主,未必适應這裡的氣候,樓船也無法行動,對我們似乎更有利。
”
許攸心知肚明,公孫度已經被孫策打敗了,亂了陣腳,沒有信心與孫策決一死戰,撤退是最好的選擇。
一戰而敗,從此遼東落入孫策之手,絕不符合袁譚的利益。
孫策就算現在趕回涿郡,前後也耽誤了近一個月,想必袁譚已經解決了涿郡危機,他的任務其實已經實現了,毋須勉強。
“升濟所言甚是。
當斷則斷,既然決定撤退,宜早不宜遲。
”
公孫度欣然同意,随即召集諸将議事,安排撤退。
――
孫策半夜被朱然叫醒,當值的将士發現一個問題:公孫度的大軍有異動。
孫策翻身坐起。
交戰期間,他都是和衣而卧,連戰甲都不解,旁邊就備着冷水、布巾,搓兩下臉就能清醒過來,迅速登上中軍的将台。
當值的士卒連忙趕了過來,指點遠處的遼東軍大營,解說現象。
遠處的遼東軍陣地黑乎乎的,看不清形勢,火把像是夜空的星星,在夜風中閃爍着。
隔得太遠,他隻能從火把的數量看出不正常,但究竟有什麼不正常,他無從分辨。
“斥候派出去了嗎?
”
“派出去了。
”陳武大步上了将台。
“郭祭酒已經安排了斥候去查看消息,還将老謝和劉磐、劉虎借去了。
軍謀處也被叫起來了,正在重新梳理情況,準備預案。
沈使君和甘将軍處也通知了。
”
孫策點點頭。
身為軍謀祭酒和細作營的負責人,郭嘉在戰時比他更要緊張,一有風吹草動就要做出反應。
兩軍交戰,各種意外随時可能發生,既要高度警惕,又不能反應過度,一驚一乍,自亂陣腳。
敵情未明之前,自然是先守住自己的陣地,不讓對手有機可趁。
郭嘉的安排非常妥當。
“公孫度可能要跑。
”孫策忽然說道:“子烈,讓軍謀處優先考慮這個方案,然後去騎兵營,通知陳校尉,讓親衛騎做好出擊的準備。
”
“喏!
”陳武大喜,興沖沖地轉身去了。
朱然有些不解。
“主公,你為什麼會覺得公孫度要跑?
”
“直覺。
”孫策曲起手指,輕叩太陽穴。
“襲營是一件需要莫大勇氣的事,遼東軍連戰連敗,已經被我軍打得狼狽不堪,這時候還敢襲營的必是勇士,但我沒聽說公孫度麾下有這樣的勇士。
況且,真要襲營,不應該悄悄地麼,怎麼會這麼容易讓我們發現?
如果由來你組織襲營,你會犯這樣的錯誤嗎?
”
朱然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孫策的判斷并不難,給他一點時間,他也能推斷出來,可是他無法做到孫策這麼快,這麼有把握,甚至讓人覺得他是先有了判斷再去找理由。
這就是所謂的直覺,是将領夢寐以求的感覺。
戰場瞬息萬變,各種真真假假的信息讓人耳目缭亂,擁有直抵要害的直覺,去僞存真,對把握戰機至關重要,也是成為名将的必備條件。
黎明時分,郭嘉傳來了消息,根據中軍以及沈友、甘甯派出的斥候偵察的情報判斷,公孫度的大軍連夜撤退了,大營裡隻剩下一些殘兵,每個舉一個火把在大營裡走動,還有一些騎兵和弓弩手留了下來,阻止斥候靠近大營,拖延時間。
夜間打探消息本來就不容易,再加上這些部署,斥候們費了不少心思,還損失了幾個人,才确定了公孫度主力已經撤退的事實。
好在孫策之前就有指示,所以軍謀處倒是很快拿出了方案。
根據他們的分析,公孫度沿海邊撤退的可能性不大,路太遠,又可能被埋伏的水師截擊,所以他們應該是穿過沓氏境内的丘陵地區向北,繞過虎躍塞,與虎躍塞外的援兵會合,退往平郭、汶縣一帶。
屆時是戰是守,是進是退,都有可能。
孫策早就做好了預案,聽完這個分析,又問了一句:“公孫度要走出那片丘陵地區,需要幾天時間?
”
張承翻出一份地圖攤在孫策面前。
“最快也要三天,那些丘陵大多是人迹罕至的老林,除了獵戶和采藥人,幾乎不會有人進去,更沒有供大隊人馬行軍的道路,對騎兵來說尤難。
”
孫策知道這一點,即使是在後世,這一帶還有很多原始森林,更别說現在了,絕大部分人口都聚集在縣城和海灣附近,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比比皆是,縱使公孫度熟悉地形,知道一些小道,也不是供大軍行進的。
“我們搶在公孫度與公孫模會師之前奔襲公孫模,至少要燒掉他的糧草,讓公孫度餓着肚子回襄平。
如果可能,一直追到襄平城下,拿下襄平城。
”孫策咬牙切齒。
“他耽誤了我這麼多時間,不能一走了之,必須讓他付出代價。
天氣很快就要冷了,最多兩個月,這裡就會結冰,拖延下去,對我軍不利。
”
郭嘉贊同孫策的看法,軍謀處也做好了相關的預案,并不意外。
孫策留下沈友負責解決沓氏城下的殘兵,接應淩操、麋芳,同時派步卒追擊公孫度,自己則乘船渡過海灣,以騎兵登陸,穿過虎躍塞,奔襲公孫模和他押運的糧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