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策來到殿中坐定,張玄已經準備好了答辯的記錄,端端正正的擺在案上。
孫策知道諸葛亮應付得來,但看了記錄之後,還是很欣慰。
如果不是考慮到張玄就在面前,他幾乎要拍案叫好。
讓他去做這個答辯,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
當然,這和他那日在紫金山上的點撥也有關系。
若非放下與陸議争雄的心思,諸葛亮也做不到這麼從容,從更高的角度來分析荊州戰事可能的走向,以及讓李通、婁圭參戰的必要。
諸葛亮還是堅持最初的建議,但他的用意和出發點已經悄悄的變了。
如果說之前是想借機參與其中立功,更多的是為個人功業,那現在則是服務于戰局,考慮更多的是整體利益。
他建議李通、婁圭參戰有兩個理由:
一是磨合李通、婁圭與甘甯,為正式進攻益州做準備。
僅憑甘甯是無法完成從長江進攻益州的任務的,安排人配合是必然的事,婁圭長期鎮守夷陵,又有智謀,李通長期鎮守南郡,作戰勇猛,無疑是配合甘甯的最佳人選,但他們脾氣不合,之前還有作戰的經曆,如果不加以磨合,很難保證他們會配合默契。
二是誘敵。
示益州以不和,誘益州來攻。
若曹操以為甘甯與婁圭、李通不和有機可趁,派水師順水而下,那就可以以逸待勞,在荊州境内重創曹操,完成預期作戰計劃。
如果曹操不來,也能名正言順的拖延時間,既不進攻,又讓曹操不敢掉以輕心,維持在魚複的重兵。
現在不和,不代表以後不和,這并不是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隻要孫策出面,甘甯與婁圭、李通的矛盾即使無法解決,也可以強行壓制一段時間,保證戰事順利進展,說不定還能激發諸将的鬥志,以戰功誘使他們全力以赴,奮勇争先。
如此一來,一矢不發,僅僅是示之以形,預期的作戰目标也實現了大半,開銷卻隻有開戰的幾分之一,可謂是舉重若輕,既實現了目标,又省了錢糧,還可以引而不發,讓對手明知可能是計也不敢掉以輕心,逼着曹操保持對峙。
曹操一旦撤去魚複的重兵,甘甯随時有可能真的溯水而上,化虛為實。
能把計劃做到這種地步,不亞于朱然守住了高唐、陸議奇襲陳留,難怪參軍們無話可說。
孫策看完記錄,翻到最後一頁。
郭嘉已經簽署了評定意見,定為優級甲等,予以通過。
優級甲等是最高等,軍師處成立以來,這是第一次。
孫策搖搖頭,提起朱砂筆,批了五個字:減半等,通過。
張玄看在眼裡,忍不住問道:“大王,孔明的計劃有何不足?
”
孫策看看張玄,明白他的意思。
優級甲等極其難得,又是第一個,讓諸葛亮得了,不僅對諸葛亮本人很重要,青徐系與有榮焉。
減半等,依然是到目前為止最好的成績,但畢竟有被人超過的可能。
“有機會,你問問孔明自己當得幾等,或許能有所裨益。
”孫策笑笑,合上了記錄。
張玄很迷惑,拿起記錄出去了。
——
與張纮、虞翻等人議事之前,孫策先見了新任搜粟都尉鮮于程。
鮮于程是祖郎的鄉黨,由祖郎推薦出仕,先在丹陽太守府任田曹,後來又轉為專職的屯田都尉、校尉。
此人沉默寡言,不善交際,偶爾開口也是又臭又硬,常常噎得人翻白眼,與同僚的關系極差。
若不是屯田辛苦,他早就被人頂替了。
他也苦于應酬,隻有到了田間地頭才自在,一年至少有三百天在外面跑,曬得黑黢黢的,與農夫無異。
虞翻與他聯絡比較多,對他的工作态度很欣賞,卻也為他的為人處事頭疼。
以虞翻的口才,有時候也被他噎得難受。
也正因為此,他這幾年一直沒有升職,連嘉獎都沒份,被人戲稱為鹹魚程,他也不在意。
去年孫策巡視丹陽,看到屯田成績斐然,又有心提攜丹陽人,這才想到了他,年終考核時特地吩咐首相張纮留意。
張纮借上計的機會與鮮于程長談了一番,覺得此人可用,累積功勞,推薦轉鮮于程為搜粟都尉。
在吳國的官制中,搜粟都尉是九卿之一。
鮮于程的這次升遷有超擢之嫌,私下裡有意見的人不少,有的甚至說是鮮于程貪污了屯田的收益來送禮,不一而足。
鮮于程上殿,瘦削的身形如竹杆,撐不起新做的官服。
他向孫策行了禮,将随身帶來的一隻木盒交給一旁的侍者,侍者接過木盒時,手明顯一沉,險些将木盒摔在地上。
他漲紅了臉,将木盒拿到一旁,打開檢查了一下,然後看了鮮于程一眼,臉色更紅,眼神憤怒,就像看白癡似的。
看那架勢,如果不是在孫策面前,他恨不得将木盒砸到鮮于程臉上。
孫策很好奇,讓侍者将木盒拿過來。
木盒裡是一塊石闆,很大,很粗糙,隻在中間挖了一個淺坑,磨得很光滑,像個硯台。
“這是石硯?
”
“回禀大王,這是臣家鄉的山石,雖然醜陋,卻是做硯石的好材料。
”
孫策忍着笑。
鮮于程是歙縣人,的确是出好硯的地方。
隻是這塊石闆也太大了。
“既是硯,何必這麼大,找個良工切割,做十塊硯台也夠了。
”
“大王日理萬機,批注文書多,我覺得大一點的更好。
”鮮于程頓了一會,擡起頭,直視孫策。
“且大王若是用得好,以後難免還會再取,臣索性取塊大的,大王随時可以割用,免得虛耗人力,騷擾百姓。
”
孫策眉毛一挑,聽出了鮮于程的言外之意。
看來有人看中了這種硯石,或是謀私利,或是假公濟私,逼迫百姓取石制硯。
這鮮于程果然是個杠頭,升官謝恩,居然還不忘為百姓請願。
“我知道了。
”孫策撫摸着粗糙的硯石,示意賜座。
侍者不敢怠慢,為鮮于程準備了坐席案幾。
孫策又命人取來橋氏姊妹發明改進的饅首,示意鮮于程嘗嘗。
鮮于程一言不發,拿起就吃。
吃了一口,發現裡面還有餡心,倒是有些意外,卻沒多說,兩三口将就一隻饅首吃完,連水都沒喝,噎得直抻脖子。
孫策又命人取來湯,他咕咚咕咚喝了兩大口,這才舒服些。
“味道如何?
”
鮮于程愣了一下,吧唧吧唧咂了半天嘴。
“……還行。
”
孫策哭笑不得,讓他不要急,再嘗一隻。
鮮于程這才意識到孫策并非簡單的賜食這麼簡單,斯文起來,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尤其是仔細品嘗了餡心,越嘗越滿意,連連點頭。
“好吃,好吃,有面有菜,好像還有肉,如果百姓能吃上這個,到地裡幹活時可就方便多了。
”
孫策也這麼想,這時候的面食還沒有發酵,都是死面,其實口感并不算好,可是對于普通人來說,尤其是大部分時間不能正常飲食的軍人和百姓來說,這種既能當飯充饑,又有菜肉調劑口感的食物還是有優勢的。
“這些都是用宿麥磨的面制成的。
”
鮮于程恍然大悟,咧着嘴笑了。
“原來如此。
這麼說,宿麥的推廣就容易多了。
大王,有了這宿麥,每年就能多一季收成,可是解決了不少問題。
且宿麥用水不多,可以種在山地……”
一提到種地,鮮于程頓時進入話唠模式,根本無須孫策提醒,滔滔不絕的暢想起來。
張纮、虞翻等人進殿時,他還在說,手舞足蹈,眉飛色舞,嘴角堆着一串白沫。
虞翻咳嗽了好幾聲,他才反應過來,又黑了臉,拿起最後一個饅首,自吃自飲。
虞翻也是無語,一眼看到了案上的石闆,頓時臉色尴尬,又看了鮮于程一眼,嘴角抽了抽。
孫策看得分明,知道虞翻和這件事大概有關系。
歙縣就在浙水之畔,采了石,順水而下,到會稽很容易。
會稽為了和吳郡競争,最近大興文事,不僅各縣有學堂,有條件的鄉裡都是學校,随處可以聽到讀書聲,對硯台的需要很大。
孫策沒有說破,這件事肯定要處理,卻不能當着鮮于程的面,多少要給虞翻留些面子。
張纮也看到了,随即岔開了話題。
“大王,這是什麼新式點心?
”
孫策自有準備,讓人又取了一些過來,供張纮、虞翻等人品嘗。
張纮吃了一口,随即說道:“大王,此物雖能充饑,但不易消解,多食容易宿脹。
不過臣聽說北方有人做酒溲餅,可去此患。
若能着人加以改進,宿麥行于江南庶可無憂。
”
虞翻也嘗了一口,又道:“臣還聽說有另一種做法,更為美味。
”
“什麼做法?
”
“西域來的胡商喜歡烤制面食,在面粉中加入雞蛋、牛奶等物,入爐烘烤,既美味,又耐存儲。
”
“你說的是大秦酒坊的面包麼?
”郭嘉走了進來,正好聽到虞翻的話,立刻接過話頭,興趣盎然。
“我也挺喜歡的,不過他們家的勸酒胡女更好,貌美聲柔,頗有異域風情。
”
孫策似笑非笑。
“大秦酒坊,勸酒胡女,你最近很歡暢啊。
”
郭嘉臉頰抽了抽,連忙躬身施禮,嚴肅地說道:“大王,職責所在,不得不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