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越過易水,進入冀州的那一刻,他的行蹤就一直在袁譚的注視之下。
袁譚每天都會收到幾份報告,對劉備見過哪些人,去過哪些地方一清二楚,了如指掌。
得知劉備拒絕了沿途的宴請,袁譚就覺得有些異樣。
劉備貪圖享受是出了名的,當初争奪涿郡時,劉備曾經搶劫過家鄉人,現在居然一反常态,以禮自守,多少有些意外。
真正讓袁譚後悔的還是牽招。
劉備特地在安平觀津停留了一天,讓牽招祭祖會友,而牽招又引同門史路等人入幕,這無異于在挖他的牆角。
史路等人算不上俊傑,影響卻很不好。
當初同意牽招去幽州就是一個權宜之計,隻是想和平解決涿郡的争端,顧全牽招與劉備的交情,沒想到牽招居然死心塌地的為劉備效勞,還推薦史路等人輔佐劉備。
袁譚對劉備又多了三分警惕。
他有一種預感,他固然不是當初初任兖州刺史的他,如今的劉備也不是他當初認識的劉備,兩人都有類似的經曆,都被孫策俘虜過,但劉備曾在孫策麾下任職,近距離的接觸孫策的練兵、用兵之法,受益可能比他還多。
更何況他與孫策的關系暧昧難明,說不清是敵是友。
他率萬騎來助陣,誰知道是助誰的陣?
袁譚将自己的擔心對郭圖、沮授說了,郭圖、沮授都有同樣的感覺,但他們比較淡定。
郭圖說,劉備出身卑微,反複無常,又善于作僞,冒充宗室欺騙無知庶民,到處招搖,這種人原本就不可信。
你應該像孫策一樣,用之而不信之,不要奢望能感化他,将他變成自己的下屬。
這種人是枭雄。
永遠不可能真正忠于别人,他們隻會忠于自己。
信任他們的人都會遭到背叛,公孫瓒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也曾經是。
君子不二過,這種錯誤犯一次就夠了,千萬不能重蹈覆轍。
袁譚唯唯諾諾,躬身受教。
沮授不是郭圖,不能像郭圖那樣教訓袁譚,他反過來安慰袁譚。
正因為劉備唯利是圖,不講道義,事情反而簡單,以利誘之,以害迫之便是。
劉備為什麼來?
是因為他不願意看到孫策獨霸天下。
太史慈已經控制了半個幽州,劉備如果不奮起一擊,遲早會失去整個幽州,重新成為孫策的俘虜。
孫策當初是怎麼對待劉備的?
豫州兵曹從事。
這是重視劉備嗎?
劉備後來離開孫策,與其說是主動的,不如說是無奈之舉。
如果孫策獨霸天下,劉備絕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劉備率萬騎而來,步卒一個未動,又調他麾下最善戰的關羽坐鎮涿郡,自然是對冀州抱有戒心。
雙方心照不宣,先解決孫策再說,将來再一決雌雄。
所以合作是要合作的,防範也是必要的,控制劉備最好的辦法就是糧草。
一萬騎兵的糧草是一個大數字,他既不能從幽州運來,又不能就地自籌,隻能依靠冀州。
控制了糧草的供應,就是扼住了劉備的喉嚨,不用擔心他會突然反目。
袁譚深以為然。
得知劉備即将到達,袁譚親自出迎。
為了安全起見,他将已經獨領騎兵的張郃調了回來,任親衛騎。
張郃率領的大戟士在袁紹時代就是親衛,如今又做了袁譚的親衛,隻不過官職不同,手下的兵力也翻了好幾倍,除了近千大戟士之外,還有以遊俠兒為主組成的義從營,總兵力在将近一萬,而且裝備齊全,是袁譚麾下當之無愧的精銳之師。
張郃也因此對袁譚感激涕零。
得知袁譚要調他為親衛将,他二話不說就答應了,披甲執戟,親自侍衛。
在張郃的陪同下,袁譚出營三十裡,迎接劉備。
兩人見面,不免互相打量了一番。
幾年不見,對方都有了肉眼可見的變化。
劉備多了幾分自信,昂首挺兇,龍行虎步,意氣風發。
袁譚則去了幾分貴公子的浮華,更加深沉内斂。
“玄德,涿郡一别,又是一年有餘,無恙乎?
”
面對含笑緻意的袁譚,劉備哈哈一笑,拱手還禮。
“使君風采依舊。
沒曾想,兖州一戰後,我們還有并肩作戰的機會。
這次可得好好打,别再被吳王笑話。
”
想起當初的兖州之戰,袁譚也不禁莞爾。
他和劉備都被孫策俘虜,但情況卻略有不同,他是力戰不敵,落入沼澤,被孫策所救。
劉備卻是被孫策夜襲,稀裡糊塗的就做了俘虜。
他輸得心服口服,劉備則未必,他大概一直覺得是運氣不好,還想着雪恥呢。
“吳王當世英雄,我自認不是他的對手,隻不過有玄德相助,這才鬥膽與他一戰。
”袁譚面帶微笑,拱手施禮。
“勝負皆在玄德,天下亦在玄德而已。
”
身後的沮授聽了,暗自皺眉。
袁譚保持低調沒問題,可是這話說得卻有不祥。
劉備聽在耳中,卻是另外一個味道。
當初他被孫策俘虜後,曾奉孫策之命攻擊過袁譚,還險些死在袁譚的大營裡。
袁譚這話可有點諷刺他的意思。
這袁譚看起來溫潤如玉,話說得也客氣,裡面卻藏着針啊。
你還當自己是四世三公的袁氏貴公子?
四世三公的名頭已經歸袁耀啦,你家父子就是朝廷的逆臣。
如果不是朝廷實力不足,早就剖棺戮屍了。
“不敢,再奉使君将令,不敢有太多的奢望,隻望能一雪前恥,助使君奪回汝南祖茔。
”劉備拱手還禮,笑容滿面。
“将來使君百年之後能落葉歸根,我就心滿意足了。
”
見兩人針鋒相對,話越說越尖銳,沮授忍不住出言打斷。
“二位使君,若能擊敗孫策,将來不論是把酒共歡也好,沙場争雄也罷,都來日方長。
形勢緊急,還是先說說眼前事吧。
”
劉備轉身打量了沮授一眼,笑着躬身施禮。
“沮君,好久不見。
”
沮授忍着不快,欠身還禮。
“钜鹿二賢,田公坐鎮,沮君随征,無往不克。
這次能有沮君佐軍事,一定能奏凱而還。
”
沮授眼角抽了抽。
劉備這話什麼意思?
當面挑撥啊。
郭圖雖然不在這兒,但這些話遲早會傳到郭圖的耳中。
郭圖原本對冀州系就不滿,隻是限于形勢,不得不暫時雌伏。
聽了劉備這句話,他要是沒意見才怪。
“使君言重了,授隻不過是一書生,查漏補阙而已。
沙場争鋒,還要看二位使君與将士用力。
雖然如此,我不得不提醒使君,你雖習得吳王練兵之法,這幾年在幽州戰績驕人,可是這次我們遇到的對手恰恰是吳王麾下精銳,絕非草原上的胡人可比,容不得一點僥幸之心。
尤其是大河對面的高唐城,守将朱然雖然年輕,卻是吳王身邊的親信。
”
劉備尴尬地點點頭,又有些驚訝。
“朱然?
是朱治之子吧?
”
“正是。
”
“那可太好了。
”劉備興奮地一拍手。
“大河冰封,高唐就是一座孤城,縱使朱然有才,畢竟年輕。
使君有二十萬大軍,何不包圍高唐,生擒朱然,先拔個頭籌?
”
袁譚無語,向沮授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接着說。
沮授會意,接着解釋了一番。
他們不是不想圍住高唐,生擒朱然,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田豐與冀州世家商議,可以征發二十萬大軍,但二十萬大軍絕不是幾天就能到位的,命令已經發出去十天,趕到平原的大軍也不過五萬多人,加上袁譚原來率領的主力,總兵力不到十萬。
原本高唐城裡隻有一千多人,有十萬人——即使這裡面真正的精銳隻有三萬多人——足以攻克,但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就在前兩天,徐琨往高唐增兵了,一增就是四千人,統兵的就是朱然,如今高唐城裡有五千人,而且全是訓練有素的江東精銳。
高唐不是郡治,隻是一座臨河要塞——原本連要塞都不算,隻是一座普通縣城。
袁熙與徐琨隔河對峙,占據了郡治平原,臨河的高唐城才變得重要起來,徐琨才花心思整治城防,将高唐變成了一座要塞。
高唐城的規模不大,隻要有足夠的糧草,五千兵足可以堅守。
朱然是孫策一手帶出來的小将,以前沒有過戰績,但有先例可循,呂蒙、蔣欽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們都已經成為江東軍的新生力量,蔣欽剛剛在弘農建功,呂蒙坐鎮河南,指揮調度有條不紊,俨然已經是一方重将,朱然如果和他們差不多,這高唐城就是一個名符其實的硬骨頭,想啃下來絕非易事。
正常來說,攻城時的傷亡比例是四比一左右,考慮到江東軍的實力,這個比例要再放大一些,大概在六比一,也就是說,如果不惜代價的強攻,将城内守軍的力量消耗到不足以守城的地步,袁譚至少要付出兩萬人的代價。
更麻煩的是即使袁譚願意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也沒人敢保證一定可以攻下高唐城。
徐琨增兵高唐,而且一增就是四千人,要死守高唐,這出乎所有人的預料,就連沮授也沒想到。
他本以為徐琨會放棄高唐,退守曆城,畢竟那才是真正的兵家必争之地。
徐琨總兵力不過萬人左右,在高唐投入太多兵力必然影響曆城的防守。
一旦曆城丢了,高唐守得再穩也沒有意義。
但徐琨偏偏就這麼做了。
兩軍作戰,最怕的就是這種意外。
雙方還沒交手,徐琨就占了先機。
他選擇了一個最不可能的方案,卻也成功地打亂了袁譚的計劃。
袁譚不能強攻高唐,隻能改變計劃,以曆城為目标。
徐琨派朱然增援高唐,曆城兵力不足,必然要從其他地方調援兵,比如北海的沈友部,或任城的紀靈部,大規模的兵力調動需要時間,更需要轉運大量的糧草,正是騎兵突襲的好機會。
因此,袁譚希望劉備能率騎兵突入青州内部,奔襲增援曆城的江東兵,為圍攻曆城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