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摸着光溜溜的下巴,沉默不語,眼神晦澀。
逢紀靜靜地看着他,心跳如鼓。
他知道劉備會猶豫,但他沒有退路,隻能奮勇向前。
雙方已經撕破了臉,就不能再猶豫,必須分出生死勝負。
冀州如是,關羽亦如是,無一例外。
劉備沉吟良久。
“國相,容孤再考慮一下。
”
逢紀心中焦急。
“大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
劉備點點頭,揮了揮手。
逢紀隻能躬身答應,起身退出大帳。
劉備又獨自坐了好一會兒,起身出帳,叫上幾個侍從,上了馬,直奔張飛的大帳。
張飛正在喝酒,見劉備來了,很是意外,連忙起身相迎。
聞着滿帳的酒氣,看着張飛泛紅的臉膛,劉備皺了皺眉。
“益德,你怎麼又在軍中飲酒?
”
張飛摸摸頭,嘿嘿笑了兩聲。
“閑來無事,小酌兩杯。
大王放心,我絕不會誤事的,若有敵人來攻,我一樣能上陣殺敵,斬将奪旗。
”
劉備哼了一聲,脫下頭盔,交給侍從,在主席坐下。
張飛連忙讓人再上一案,準備酒肉。
劉備端起酒杯,卻沒喝,一聲長歎。
“可惜雲長不在,否則你我三人同飲,豈不快哉。
”
“是啊,是啊,若是雲長在,那就更好了。
”張飛連聲附和,舉起酒杯。
“大王,謹以此杯,恭賀雲長斬殺高覽,又立新功。
”
劉備笑了笑,與張飛示意了一下,一飲而盡。
張飛興奮,随即斟滿酒,再次舉起。
“大王,謹以此杯,預祝大王全取冀州。
”
劉備握着酒杯,卻沒有喝。
他打量着張飛,欲言又止。
張飛見狀,知道劉備有話要說,也放下了酒杯,垂了眼皮。
“大王,你我君臣,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
“是啊,你我雖是君臣,其實兄弟,的确沒什麼話不可說。
可是……益德,你也知道,我們時間不多,必須盡快拿下廮陶。
你說說,誰能速取廮陶,須時幾日?
”
張飛劍眉微蹙,沉吟不語。
廮陶城堅,原本就有郡兵,現在又增加了袁熙的五六千人,總兵力近萬,速取幾乎是不可能的事,至少他沒這把握。
但劉備說得也對,如果不能速取廮陶,冀州就更不可能了。
當然,劉備的意思其實說得很明白,他意在關羽,隻是擔心關羽桀骜,不聽調遣。
畢竟不久前的事讓人生疑,換成他,他也會不快。
以關羽那性子,懷疑劉備的可能性不大,懷疑逢紀想害他卻是妥妥的。
“大王,雲長練兵有道,所部戰力的确很強,斬顔良、誅高覽,威震河北,若能臨陣,必對戰事有幫助。
隻是他潛伏山中數月,又剛剛奔襲柏人,如今放着幾萬大軍不用,偏讓他來攻廮陶,未免厚薄不均。
”
“是啊,我也這麼想。
若是時間多一些,子經、國讓和你都能承擔此任。
隻是現在時間緊,若是少了他,不知又要耗到什麼時候。
萬一拖延久了,太史慈來襲,我中山前後受敵,如何是好?
”
張飛舉起酒杯,送到嘴邊,慢慢地呷着。
他當然知道劉備的難處,但這些難處不能由關羽一個人承擔。
劉備長歎一聲,舉起酒杯,将杯中酒全部倒入嘴裡。
他喝得急了,嗆得咳嗽起來,一手支着案,一手撫着兇口,咳得滿臉通紅,氣喘籲籲。
張飛不忍,過來為他撫背。
劉備揚手示意他沒事,強笑道:“益德,不是我高看雲長,小瞧你,實在是雲長此戰出神入化,令人歎為觀止,你我皆不及他,諸将更不用說。
論練兵、用兵之妙,雲長可冠三軍。
他啊,就是這脾氣太臭了,發起火來,連我都罵啊。
我也是沒辦法,隻好來找你。
”
張飛深有同感,也忍不住笑了兩聲。
“人無完人,這就是他的短處。
”
“是啊,人無完人。
他不是,我也不是,你也不是。
”劉備指指案上的酒杯,神色變得嚴厲起來。
“你這毛病不改,将來遲早要吃苦頭。
”
張飛幹笑兩聲,連忙轉換話題。
“大王,雲長臨陣,的确有助于提升我軍士氣。
可他那脾氣,立了功,怕是更目中無人,指不定說出什麼不中聽的話來。
屆時沖撞了大王,大王奈何?
”
“奈何?
”劉備一攤手,聲音大了起來。
“這麼多年了,他沖撞我何止一次兩次,我能奈何?
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過,我隻能捏着鼻子忍,實在不行,找你喝酒解悶。
”
見劉備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張飛依稀又看到了當年他們三人喝酒笑罵的情景,心中一軟。
他想了想,又道:“大王,我可以出面請雲長來助陣,但是有一點,還請大王答應我。
若是雲長一時失禮,或是有人中傷,還請大王寬宥。
三軍易得,一将難求,如今天下大亂,群雄逐鹿,正是用人之計,切不可因小失大。
”
劉備斜睨着張飛,笑容從眼角綻放。
他握起拳頭,捶了張飛一下。
“這還用你說?
雖說我是中山王,中山國又何曾是我一人的?
你我兄弟當年同患難,生死相依,如今自然也當共富貴,至死不渝。
”他歎了一口氣。
“益德,我的事,别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嗎?
”
張飛激動不已,舉起酒杯。
“大王,我親自去一趟中丘,面請雲長。
”
——
張飛帶着兩百親衛騎,奔馳兩百餘裡,趕到中丘。
關羽很意外,也很興奮。
當他得知劉備、逢紀都認為非他不能速取廮陶時,他得意地放聲大笑,指着張飛說道:“益德,當年你我同在吳王軍中,為何我能學,你卻不能?
愛兵如子乃是關鍵,古今名将莫不如此。
你這喝醉了就打人的毛病不改,這輩子都别指望成為名将。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待他們好,他們才能待你好。
反倒是那些讀書人,自以為高人一等,讀聖賢書,行禽獸事,有什麼好敬重的?
你倒好,偏偏要做逐臭之夫。
”
張飛讪笑着,也不與關羽争辯。
這種事,他們已經争辯過多次,從來不會有結果。
說到戰事,關羽建議張飛與他換防,移鎮中丘。
張飛所領以烏桓騎兵為主,擅長野戰,卻不擅長攻城,他留在廮陶沒什麼意義。
劉備身邊還有牽招所領的中軍騎兵,有什麼事也用不上張飛,不如到中丘來,阻擊可能從南面來的援兵。
張飛贊成關羽的建議,但是他覺得這件事要請示劉備。
關羽不以為然,索性越庖代俎,寫了一封軍報,派人送往廮陶。
很快,劉備就下達命令,将張飛的部下調到中丘換防,同時遣使拜關羽為領軍将軍,增邑三百戶,合前共八百戶,改封易侯,命令關羽立即趕往廮陶,主持攻城大戰。
關羽很滿意,欣然從命,留下夏侯蘭協助張飛,率部趕往廮陶城。
劉備收到消息,率領文武出營三十裡相迎,設宴為關羽慶功,熱鬧而隆重。
關羽坦然而受,無半絲愧色。
不僅如此,他還當面質問逢紀為何出現那樣的失誤,有無隐情。
逢紀心中惱羞,表面上卻非常謙虛,再三緻歉,表示謀劃不周,緻使關羽赴險,攬過了全部責任。
又盛贊關羽用兵如神,化險為夷,此次必然一舉攻克廮陶,再建新功。
關羽慨然,當衆表示會在十日内拿下廮陶,否則便辭去這領軍将領。
諸将見狀,心中不快,隻是敢怒不敢言。
回到廮陶城下,關羽顧不上休息,帶着一些親衛騎士繞城巡視,查看廮陶的城防。
他命人将高覽的頭盔挑在長矛上,高聲勸降,要求袁熙立刻棄城,否則高覽就是他的下場。
袁熙雖然沒有投降,卻也吓得不輕。
城中将士大部分人雖然知道敗了,卻不知道高覽被殺的事,此刻看到高覽的頭盔,大驚失色。
若是别人說這話,他們或許會有所懷疑,偏偏說這話的關羽之前就有過臨陣斬殺顔良的戰績,又驕傲自負,不屑撒謊,無形中便增添了三分說服力。
一時間,那首童謠又傳唱起來,城中人心惶惶,士氣低落。
關羽巡城一周,回到大營,聚将議事。
他直言不諱地說,劉備贻誤了戰機。
廮陶本來并沒有作戰的準備,袁熙來得很匆忙,如果當時劉備猛攻,有機會一鼓而下。
現在袁熙已經做了不少準備,攻城的難度更大,要付出的代價也會更大。
當着文武的面被關羽如此指責,劉備很沒面子,幾乎按捺不住。
逢紀再一次攬過了責任,自稱是他失機,沒能立刻建議劉備發起攻擊,随即又說明了當時沒有攻城的理由。
諸将所領都是幽州步騎,騎兵固然不擅攻城,步卒也需要有攻城器械才能攻城。
這幾天一直在準備攻城器械,就等君侯來。
諸将聽在心中,既感激逢紀解圍,也對關羽益發不滿。
他們這幾天的辛苦都成了關羽立功的資本,關羽卻對他們頤指氣使,指手劃腳,實在令人惱火。
關羽撇了撇嘴。
他知道逢紀的小心思,但他不在乎。
一介老朽,縱能吹枯噓生,又能玩出什麼花樣,還不是要等我來攻廮陶。
隻要拿下廮陶,是非自然清楚。
關羽随即命人取來廮陶的城防圖,解說城内城外的形勢,排兵布陣,強攻廮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