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遼在帳外站了半天,才聽到徐榮叫他進去的聲音。
他走進大帳,見徐榮正獨坐在火塘前,伸着雙手烤火,火塘裡燒的像個某件家具的殘件,不知道是什麼木料,發出濃郁的香氣。
寒風從帳外吹進來,火光搖曳,照得徐榮的臉忽明忽暗。
張遼站在徐榮面前,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不管他的擅自撤退有多麼充足的理由,是不是導緻段煨慘敗的直接原因,總之有違軍法。
徐榮承擔了責任,給他一個将功贖罪的機會,讓他去和孫策決鬥,結果他又兩手空空的回來了。
他怎麼向徐榮交待,徐榮又怎麼向西涼諸将交待?
“坐吧。
”見張遼半天沒動,徐榮擡起頭,看了張遼一眼,神色很平靜。
張遼默默地坐下,低着頭,雙手撫在大腿上。
鐵甲冰涼,濕漉漉的,混雜着鐵鏽味。
被火一烤,又有些燙手。
徐榮遞過來一杯酒,又取下短刀,割了一塊肉,遞給張遼。
“看你小子平時挺聰明的,怎麼這次這麼笨?
”
張遼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肉,木然地看着徐榮,突然明白過來,原本有些蒼白的臉一下子漲得通紅。
“将軍,你……你知道我取不了孫策的首級?
”
徐榮哼了一聲:“我沒見過孫策,但是我見過孫堅。
孫堅被人稱為猛虎,好勇鬥狠,華雄是董公帳下知名勇将,被孫堅陣斬,孫策是孫堅長子,武功若是不好,孫堅能讓他獨領一軍?
”
張遼尴尬不已。
“如果說這孫策與孫堅不同之處,反倒是他比孫堅更謹慎。
若是孫堅,早就率軍追上來了,豈會讓你們從容撤退。
孫策卻隻留在郦城,年輕人,有這樣的心性很可怕。
文遠,你不及他。
”徐榮一聲歎息。
“如果我猜得不錯,你這次與他決鬥,那個善射的黃忠在一旁掠陣吧?
”
張遼已經明白了徐榮的意思。
孫策的武功一直很好,之前隻是藏拙,是計策的一部分。
他與孫策面對面戰鬥不清楚,徐榮遠在百裡之外卻洞若觀火,差距又豈是一點半點。
明白了這層意思,他自然也知道徐榮讓他去挑戰并不是指望他殺孫策,而是讓他找機會溜。
至于他的兄長,徐榮也會想辦法放走。
張遼很慚愧,但是不後悔。
就算他之前已經知道了這一點,他不會逃走。
“将軍,我有一事不明,想請将軍指點。
”
“說。
”
“将軍為什麼一反常态,輕兵突入南陽?
是想出奇制勝,還是迫不得已?
”
徐榮濃眉微挑,眼神閃動。
“我這麼做有什麼不妥?
”
“将軍用兵高明,我本不敢有任何置疑。
”張遼放下酒和肉,躬身施禮,把趙俨的話複述了一遍,詳詳細細,沒有一句隐瞞。
徐榮靜靜地聽着,一聲不發,直到張遼說完了,他才說道:“你回來,就是為了問這件事?
”
“是的。
”
徐榮直起腰,攤開雙手,花白的眉毛挑起。
“你覺得我現在有危險嗎?
”
張遼大惑不解,不知道徐榮在說什麼。
徐榮無聲地笑了,花白的胡須掀動,想說什麼,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喝了一口酒。
“文遠,你在伊洛大半年,又見識了南陽,能不能說說兩地的區别?
”
張遼糊塗了,盯着徐榮看了好一會兒,還是低下頭,沉思起來。
徐榮看起來勝劵在握,根本不像他以為的那麼危險。
他是經驗豐富的名将,提問自然不是為了解惑,而是要點撥他張遼。
這是難得的好機會,他豈能輕易放過。
他仔細回憶了洛陽的見聞,又結合這段時間的作戰經驗,就像考試一樣謹慎。
徐榮默默地等待着,火光照在微黑的臉龐上,鐵鑄一般。
張遼想了很久,還是搖搖頭,慚愧地說道:“将軍,遼愚笨,看不出有太多的區别。
兩者都是平坦河谷地,多有丘陵,水道縱橫,但也沒有到不利騎兵驅馳的地步。
四周皆有山巒關隘,卻也沒有關中四塞那麼險固。
特産豐富,民風浮誇,不耐苦寒,難出精兵。
洛陽是京師所在,南陽是帝鄉,豪強田連阡陌,百姓衣食不全,好像也差不多。
武關道雖然比函谷道平坦些,但如今武關控制在孫策手中,對我們也非常不利,如果要撤退,還不如函谷道便利呢。
”
徐榮點點頭,起身取來兩幅地圖。
“拿去看。
”
張遼接過地圖,一幅是司隸部的地圖,一幅是南陽郡的地圖,他看了好一會兒,還是沒看出什麼問題來,隻好擡起頭,求助地看着徐榮。
“将軍,我……還是不明白。
”
徐榮笑笑。
“其實你剛才說的都不錯,南陽和洛陽沒什麼太大的區别,地形相近,人口相似,民風也如出一轍,但有一點不同,洛陽地狹,南陽地廣。
地狹則所産少,無法自給。
地廣則産出多,不僅能夠自給,也能養兵。
我想,孫策費盡心機要取南陽應該就是這個原因。
至于我們,你看,别看武關不在我們手中,可是我們隻要攻破兩個縣城,劫掠所得就能解決問題。
”
張遼如夢初醒,連連點頭。
“諸将正在攻打各縣,有戰利品的刺激,他們都很用心,不出十日,諸縣并下,我們就有了足夠的軍資,而且震懾了南陽百姓。
孫策兵力不足,不敢輕易前來挑戰,又剛到南陽,民心未附,我們挾戰勝之威,攻擊前進,孫策唯有退守宛城,孰強孰弱,一目了然,南陽民風軟弱,趨利避害,必然對我俯首聽命。
不出三月,我們就可以包圍宛城。
最多半年,南陽即為我所有。
我有什麼可擔心的?
”
張遼敬佩不已。
他仔細品味了好一會兒,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徐榮說了這麼說,其實并沒有回答他最開始的問題。
“将軍,這麼說,這是将軍有意而為之,并非不得已?
”
徐榮沉吟良久,擡起頭,凝視着張遼。
“我是朝廷任命的平南将軍,出兵征伐是朝廷的诏令,我的任務是拿下南陽,其他的事,我不關心。
文遠,朝堂比戰場更危險,涼州三明皆是先鑒。
你的天份屬于戰場,不屬于朝堂,不要有非份之想,免得耽誤了自己。
”
張遼凜然,躬身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