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的宅第離衙城隻有百餘步,孫策走得雖然慢,還是很快就走到了。
進了衙城,來到後院,淡淡有暗香傳來,牆角的臘梅新開了幾朵,半透明的花瓣在月光下綻放,幽香袅袅。
孫策停住腳步,在院中站定,看着牆角的臘梅出神。
袁權遞了個眼色,讓袁衡陪着孫策,自己悄悄退了出去,安排洗漱、休息。
袁衡會意,靜靜地站在孫策身邊,柔聲說道:“大王是為如何用鐘繇而猶豫嗎?
”
孫策笑笑。
怎麼用鐘繇,他心裡已經有了計劃,但這不妨礙聽聽袁衡的想法。
鐘夫人是郭嘉的夫人,又和袁氏姊妹走得非常近,影響非普通文武可比,多了解一些意見總是有好處的。
“王後有什麼建議?
”
“國家大事,自有文武進谏,大王獨斷,我哪敢有什麼建議。
我隻是……有點擔心。
”
“擔心?
”孫策笑道:“你擔心什麼?
”
“擔心汝颍人聚在鐘繇周圍,又生出些不切實際的想法。
鐘繇年長,又是鐘家家主,名望非郭嘉、荀攸等人可比,能和他相提并論的也就是陳紀、荀彧。
陳紀剛剛過世,他便棄官而歸,又是以為這種方式,看起來不像是偶然。
”
孫策心中一動。
他也覺得鐘繇來得太突然。
鐘韓荀陳,颍川四長是漢末颍川世家的代表,韓家的家主韓融、荀家的家主荀彧和鐘家的家主鐘繇一直在長安,隻有陳家的家主陳紀在颍川,但他沒有出仕,一直在家賦閑,這也是汝颍人在官場上沒有明顯優勢的原因之一。
辛毗、荀谌是兵敗來投,荀攸、郭嘉名聲不顯,汝南的許劭被迫遠走他鄉,陳逸跟着于吉修道,無意入仕,汝颍有重大影響力的人物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出現在他的治下,汝颍系這才和青徐系、揚州系不分上下。
可是汝颍系一直在謀求更大的發展,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建議他辟除陳紀出仕的人已經不是一個兩個,都被他用各種理由拒絕了。
陳紀六月份去世,現在鐘繇就回來了,而且是以這種方式,是不是太巧合?
看起來,鐘繇這麼做很狼狽,可是仔細一想,除了如此,鐘繇找不到更好的方式。
他如果不狼狽一點,反倒容易引起警覺。
而且鐘繇應答如流,句句符合他的心意,要說沒有刻意準備過,恐怕不是事實。
“那……不用他?
”
“不用他怕是也不行,未免寒了汝颍人的心,斷了汝颍人仕進之路。
”袁衡歪着頭,靜靜地想了片刻。
“不如先讓他接替張公,教導弟妹,過兩年叔弼也該獨立統兵了,他性子急,身邊需要一個老成穩重的人,鐘繇也許合适。
”
孫策笑了起來,一言不發。
袁衡轉過頭,打量着孫策。
月光下,孫策的臉看不太清楚,眼神也有些晦澀難明。
袁衡怯怯地說道:“大王,是我多嘴,不該妄言國事,還請大王懲戒。
”
“你是該懲戒,不過不因為妄言國事。
”孫策籲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對你我而言,國事即家事,一點不讓你介入也不現實。
但你介入的方法太老套了,我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這讓我很失望。
”
袁衡臉色煞白,掙脫了孫策的手,站在孫策面前,曲膝就要下拜。
孫策擡手扶着她。
“講道理就講道理,不要動不動就拜,顯得我多霸道似的,就知道欺負小孩子。
”
“我……”
“你仔細想想,你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孫策拉着袁衡的手,向堂上走去。
“你不要急着回答,想好了再說。
”
袁衡抿着嘴唇,臉色一會兒紅一會兒白,有些不知所措。
她被孫策牽着手上了堂,進了卧室,在床邊坐下,迎着孫策戲谑的目光,更加慌亂。
“我……我不知道。
”
孫策無聲地笑了。
“你看,你都不知道你想要什麼,費那麼多心機又有什麼意義?
”
袁衡尴尬不已,絞着手指,低着頭,一言不發。
袁權帶着兩個侍女,端着洗漱用品走了進來,見此情景,不禁笑道:“這是怎麼了,又欺負阿衡?
”
“你看,你看。
”孫策痛心疾首。
“我的一世英名都被你毀了,你說你該不該罰?
”
“一世英名?
”袁權笑出聲來。
“你是不是說得太早了些,人生百年,你才過了四分之一呢。
再說了,身正不怕影斜,你真要站得正,行得端,誰能毀你名聲?
”
她将孫策拉到一旁,讓他洗臉漱口,自己坐到袁衡身邊,摟着袁衡的肩膀詢問事情經過。
袁衡将原委說了一番,求助地看着袁權。
袁權伸手點點袁衡的鼻尖,恨鐵不成鋼。
“你啊,該罰,教了你這麼多次,就是不改。
”
“姊姊,我怕……”袁衡委屈得雙目泛紅,淚珠盈盈欲滴。
“怕什麼?
”袁權嗔道,掏出手絹,為袁衡拭去淚珠。
“大鵬有大鵬的志向,學鸠有學鸠的志向,有什麼見不得人的。
學鸠固然不該嘲笑大鵬,也不必怕大鵬嘲笑。
若有幸附大鵬之翼,扶搖而上,也不是什麼丢人的事,不用怕别人說什麼。
嫉妒也好,諷刺也罷,與我何有哉?
”
袁衡吸了吸鼻子,點了點頭。
孫策洗完臉,回到她們面前,看看袁權,又看看袁衡。
“你們什麼時候也讀起《逍遙遊》來了?
”
袁權也不回答,推推袁衡。
“告訴夫君,你想要什麼?
”
“我……”袁衡面紅耳赤,話到嘴邊,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看向袁權,袁權卻是不應。
袁衡無奈,隻得鼓起勇氣。
“我想如果有機會,将來請鐘繇輔佐太子。
”
孫策笑了起來。
袁衡一開口,他就知道她想說什麼,她畢竟不是袁權,沒有那樣的城府和手段。
說什麼擔心鐘繇成為汝颍人的領袖,說什麼讓鐘繇輔佐孫翊,其實隻有一個目的是真的,讓鐘繇這個汝颍領袖成為未來太子的左膀右臂。
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汝颍人的實力都是不可忽視,身為汝颍人,袁家自然想将這股力量收為己用,不讓别人有機會觊觎太子之位。
“這個要求過份嗎?
”袁權說道。
“不過份。
”孫策搖搖頭。
“阿衡是王後,她如果有了兒子,想請一個德高望得的名士為師傅,學習治國之道,将來好順利即位,太正常了。
要是不這麼想,那才不正常。
”
袁權轉向袁衡。
“你看,有什麼好怕的?
”
“夫君,姊姊,是我錯了。
”
“你的要求不過份,但有一個問題。
”
“什麼問題?
”袁權眼神疑惑。
“首先,你得有一個兒子。
”
袁權“噗嗤”一聲笑了,瞥了孫策一眼,嗔道:“快了,阿衡明年就滿十八了。
我請相士看過了,她有多子之相,你将來不止有一個嫡子,總能挑出一個優秀的。
”
孫策哈哈大笑,一揮手,神情豪邁。
“那行,将來留一個最好的守中原,剩下的全部派出去打天下,嫡子為王,庶子為侯,讓四海都做孫家的遊泳池。
”
“行,上九天攬月,下四海擒龍,你想怎麼的都行。
不過現在你還是想想鐘繇的事吧,汝颍系怨氣不小,再不安撫,遲早會有麻煩的。
”袁權解下孫策的外衣,将他推到床邊坐下,又脫下他的戰靴,端來洗腳盆,試了水溫,将孫策的腳放了進去。
“黨人一直想抓兵權,鐘繇功利心又重,當初曾想去涼州,現在來南陽,隻怕心裡還存了統兵的想法。
你不肯讓他統兵,總要給他一個看起來更有前途的安排,讓他輔佐季弼未嘗不是一個辦法……”
“我為何不肯讓他統兵?
”孫策打斷了袁權。
袁權一愣,仰起頭看着孫策,柳眉微蹙。
“夫君,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汝颍人多勢衆,英才輩出,财力又雄厚,如今已經有不少人在軍中供職,離直接掌兵隻有一步之遙,這個口子一開,将來軍中有半數是汝颍人,尾大不掉是意料中的事。
”
孫策點點頭。
他已經預料到了這種可能,也正因為如此,他才打算讓鐘繇去統兵。
有些事,越是不讓他們做,他們越是想做,真讓他們做了,也許也就那麼回事。
統兵作戰不是想象的那麼輕松,軍中之苦不是所有人都能吃的,實際上文化昌盛之地反而不容易出名将,因為軍中實在太苦了,哪有做文官輕松。
況且現在不是王與馬,共天下的東晉,最大的兵權在他手裡,他不怕汝颍人翻天。
“堵不如疏。
不讓他們試一試,他們不知道有多難。
統軍作戰不是坐而論道,名将也不是名士,能拽幾句文,互相吹捧吹捧就行,那是會死人的。
如果他們想做趙括,我成全他們。
真能出幾個名将,我也不虧。
周瑜、沈友都是世家子弟,汝颍出幾個又有什麼問題?
”
孫策頓了頓,又輕聲笑道:“如果他們以為像李膺一樣就行,那可不夠。
”
袁權思索片刻,也笑了。
“說得也是,汝颍人一直以李元禮為榜樣,可若是李元禮還活着,以他的用兵能力就算能跻身九都督,也未必能進前三甲。
鐘繇未必就能比李元禮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