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很矛盾。
他不贊成劉巴的建議。
将勝利寄希望于孫策的内亂,将仁政寄希望于天子更化,都過于一廂情願。
孫策在細節上或許有不足,但他在全局掌控上展現出來的能力令人驚歎。
這樣一個人會坐視内部分裂而無動于衷?
他強調刺史的監察職能,剝離太守的兵權,足以說明他明白平衡的重要性。
新朝鼎立,可以造就一批軍功權貴,這些人不亂,天下不會亂。
孫策設首相、計相,放民權、财權,唯獨将兵權掌握在手中不放,都表明他清楚什麼可以放,什麼不可以放。
至于後者,長安城南的博望苑可以證明此路不通。
孝武帝當初也曾說三十年治亂,三十年升平,可惜終他一生,這個願望都沒能達成,反而親手毀掉了培養的接班人。
蔣幹約他在博望苑見面,孫策請楊彪梳理官制演變,這些可能有為眼前政局服務的用意,但也表明孫策對此有所認識,寄希望于天子自我約束、自我更化,遠不如希望孫策來得實際一些。
但他不能和劉巴說這些。
劉巴的思路和天子更接近,不可能接受他的建議。
況且這些話,他隻能對天子說,不宜到處宣揚,免得讓人覺得他和天子離心。
天子已經很難了,他不能再給天子找麻煩。
荀彧和劉巴商量了一些應對經濟困難的事,便起身告辭了。
他先到尚書台坐了一會,梳理一下思路。
剛坐下不久,衛觊便匆匆走了進來,見荀彧在座,他喜出望外,連忙上前施禮。
他剛剛見過天子,天子召集大臣議事,派人來請荀彧,正好荀彧不在,衛觊便代替他去了。
“陛下說,令君一回來,就請令君去一趟。
”
“什麼事,這麼急?
”
“令君,明天是朝會啊,大将軍長史入朝,明天肯定要出席朝會。
”
荀彧一拍額頭,如夢初醒。
他這兩天一直在找楊修,連時間都忘了。
天子勤政,五日一朝,從不缺省,明天便是常朝之日,楊修以大将軍長史的身份入朝,不管他最後能不能真的執掌朝政,按理說,朝會都要參加的。
天子讓他事先和楊修見一面,為的也是摸清楊修的底細,好有所準備。
荀彧起身欲走,衛觊連忙攔住。
“令君,那份官制史稿你帶了嗎?
你要是沒帶,我拿給你。
對了,還有一份楊長史的奏疏抄本,這次議事的主要内容就是這兩項。
”
荀彧眼神微閃。
“有勞伯儒。
”
衛觊轉身入室,取來兩份文稿,又将剛才衆人的意見簡略的說了一遍。
荀彧聽完,又向衛觊拱拱手,轉身出門。
衛觊看着荀彧離開,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撫了撫心口。
手還沒放下,門口一暗,荀彧又走了進來,見衛觊這副模樣,笑了笑。
“我拿點東西。
”匆匆進屋,從楊修送的琉璃杯中取出一隻。
衛觊正自尴尬,見到這琉璃杯,立刻贊了一句。
“好琉璃。
”
“好麼?
”荀彧停住腳步,将琉璃杯遞給衛觊。
衛觊接在手中,舉起來,對着光,仔細查看。
“令君,這隻琉璃杯是上品,顔色純淨,氣泡小而少,很難得啊。
”
“你覺得這隻琉璃杯能值多少錢?
”
衛觊想了想。
“這個不好說,我沒見過這麼好的琉璃杯。
年前我回鄉省親,在安邑見過類似的,但品質沒有這個好,大概賣三千一隻,而且不好買,據說要預定。
”他笑了笑。
“有人說這是賈牧囤積居奇,故意哄擡物價,說不定在豫州隻賣幾百錢。
要說這賈牧不愧姓賈,生意做得真是精明。
價格擡上去了,市面上也買不到,然後新年時送了一兩隻,花費不多,卻極有面子,得者無不視之如寶。
”
“為什麼這麼說?
”荀彧很驚訝。
衛觊也很驚訝。
“令君,你不知道嗎?
琉璃在豫州并不是什麼稀罕之物,我聽說豫州諸郡學堂都用琉璃為窗,白天不用點燈。
雖說郡學是聚才之地,可是能用來做窗戶,這琉璃就算貴又能貴到哪兒去?
這隻琉璃杯的品質是好一些,可是與普通琉璃相比,本質上并沒有太多區别,很可能隻是制作工藝又有了提高,解決了某個困難而已,成本上并沒有什麼變化。
物以稀為貴,安邑離中原太遠,關禁重重,除了商人,很多人根本不清楚中原的情況,這才當作珍寶。
”
“你覺得這隻琉璃杯和窗琉璃沒什麼區别?
”
“我覺得區别不大。
我敢說,用不了幾個月,就會有品質更好、式樣不同的琉璃杯出現。
吳王好奇技淫巧,重視工匠,新品層出不窮,其實都是舍本逐末……”
荀彧緩緩的搖了搖頭。
衛凱見狀,拱手施禮。
“請令君指正。
”
荀彧接過琉璃杯,語重心長的說道:“伯儒,南陽軍械與關中軍械有什麼區别?
”
“呃……”衛觊神情窘迫。
荀彧說完,轉身抱着琉璃杯匆匆去了。
衛觊眉頭微皺,看着荀彧的背影沉吟不語。
他覺得今天的荀彧與往常有些不太一樣。
荀彧來到溫室殿,天子正在殿前踱步,見荀彧快步走來,他停住腳步,看了片刻,主動迎了上來。
“令君見過楊修了?
”
“見過了。
本該立刻來向陛下回報,有些事比較緊,去了一趟司徒府,與劉巴交接一下。
”
天子看到了荀彧手中的琉璃杯。
“和這個有關?
”
“是的,這是楊修所贈。
”
荀彧将琉璃杯遞了過去,随即将與楊修、劉巴見過的經過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遍,連他與劉巴的分歧都沒有漏過,尤其是“黃龍見谯”。
他雖然沒有明言“黃龍見谯”與曹操有聯系,但提醒的意思卻非常明顯。
天子把玩着琉璃杯,靜靜地聽着,一言不發。
荀彧很意外,天子對“黃龍見谯”的反應過于平靜,似乎早就知道這件事,可他從來沒有聽天子提過。
荀彧張了張嘴,覺得喉嚨有些幹澀。
天子看了荀彧一眼,嘴角微挑。
“三年前,我就翻看過宮裡的《五行志》,所有與黃龍有關的記載,我都知道,豈止谯有黃龍見,天下十三州,州州有黃龍見世的記載,除了黃龍還有鳳凰,數不勝數。
”
荀彧驚愕不已。
“那陛下……”
“關于天命,我贊同劉巴的看法。
”
荀彧沒有再說。
天子既然已經做了決定,他就不必再強谏了。
天子不願意入蜀,又将長公主嫁給孫策,說明他不肯聽從天命的安排,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判斷,将孫策作為最主要的對手。
天子等了片刻,不緊不慢地說道:“令君,博望苑可有适合做新居的地方?
”
荀彧倒也不意外。
他知道自己的行蹤肯定會傳到天子耳中,而他剛才的意見也很容易和博望苑聯系起來。
“博望苑已經荒蕪了,修繕難度不小。
”
“修一修吧。
”天子将琉璃杯遞還給荀彧。
“父子相殘這種皇家悲劇最好不要重演,重建博望苑,引以為鑒,花點錢也值。
等伏貴人的孩子長大些,我就将他安置在博望苑,到時候請令君教導他為政之本。
不管他将來是繼承帝位,還是封王,又或者……做個普通人,都希望他能不失仁義之心,做個好人。
”
“那……陛下呢?
”
天子嘴角微挑,笑容苦澀。
“令君,逆天而行總要有犧牲,大漢欲中興,我不為犧牲,誰為犧牲?
孟子雲:天将大任于斯人,這個人也許是我,也許是吳王。
不管是誰,這都是我們的命。
他說,士不僅要知道,更要行道,所以究竟是舜避丹朱,還是丹朱避舜,是荀卿的禮法勝,還是孟子的仁義勝,不較量一下怎麼知道?
”
荀彧看着天子,就像第一天認識天子一般。
他真的覺得,自己雖然輔佐了天子幾年,朝夕相處,卻從來沒有真正了解天子。
“令君,如果你……”
“不,陛下,沒有如果。
”荀彧皿往上湧,抗聲道:“既然陛下已經做了決定,臣自然要陪陛下走一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
他頓了頓,也引了一句孟子的名言。
“雖千萬人,吾往矣。
”
天子激動不已,握着荀彧的手,用力的搖了搖。
荀彧覺得天子的手很大,很有力。
他擡起頭,赫然發現天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比他高了,五官有幾分先帝的影子,身材卻不像先帝那樣文弱,勻稱健壯,英氣勃勃。
天子原本意氣昂揚,被荀彧看了一會,卻有些羞怯起來。
他抽出手,摸摸臉。
“令君,怎麼了?
”
“沒什麼。
”荀彧也回過神來,拍拍天子強壯的手臂,欣慰地笑道:“陛下長大了,是個大丈夫了,堪為吳王之敵。
”
天子雀躍不已。
“還請令君教我。
”
荀彧點點頭,略加思索。
“既然争的是道,那就當有所為,有所不為,勝要勝得堂堂正正,敗也要敗得光明磊落。
”
“對對對,我也是這麼想。
”天子連連點頭。
他眼珠一轉,又道:“令君,吳王可能也是這麼想。
”
“是麼?
”
“姊姊有家書來,說吳王曾言,他助我西征,就是希望能與我一戰。
”
荀彧無語。
他瞅瞅天子,一聲長歎。
“你們……還真是命中注定的對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