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嶽将嚴畯拉到屋子中間,指着一個正在轉動的模型,揚揚眉。
“你看,我這個模型和你的潮水論是不是差不多?
”
嚴畯一臉茫然,跟進來的張承也滿頭霧水。
房子中間有一個木制的模型,看起來并不複雜,一根絲繩,系着一枚鐵球,正繞着中間的木柱旋轉。
絲繩從木樁中心穿過,拉起下面的一個權衡。
嚴畯看不出和潮水有什麼關系。
見嚴畯沒反應,徐嶽有些失望。
他一轉身,取過一枚鐵球,手一松,鐵球落在地上,“呯”的一聲,吓了嚴畯一跳,驚訝地看着徐嶽。
徐嶽撿起鐵球,在手心抛弄着。
“你看,不管我将這個鐵球抛多高,這個鐵球最後都會落回我手裡,對不對?
”
“當然。
”嚴畯不假思索地點點頭。
這個問題還要問嗎?
徐嶽挑起眉毛。
“為什麼?
”
“為……什麼?
”嚴畯愣住了,瞪着徐嶽,不知道如何回答。
這還有為什麼?
這不應該是天經地義的事嗎?
徐嶽盯着嚴畯看了兩眼,臉上的失望越來越明顯。
他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取過那篇《潮水論》,仔細看了看,晃了晃。
“足下說,潮水漲落與明月運行有關,那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明月遠在萬裡之遙,中間無一絲牽絆,卻能影響潮水漲落?
”
嚴畯一怔。
他有些懂徐嶽的意思了。
月亮影響潮水,和鐵球必然落地,看似風馬牛不相及,卻有着相似之處。
隻是他一時無法用語言表述出來。
他眼珠一轉,看到了一邊正在轉動的模型,忽然靈光一閃。
“徐君的意思是說,這明月與潮水之間……有一根看不見的線?
”
“妙啊。
”徐嶽大笑,用力一拍嚴畯的肩膀。
“難怪你能做出《潮水論》這樣的文章,我想通這個問題用了幾個月時間,你卻能一語道破。
年輕人,你前途不可限量啊。
”
嚴畯文弱,又沒有準備,被徐嶽一巴掌拍得橫行兩步,險些摔倒。
徐嶽連忙扶住他,連聲道歉,說了兩句,又興緻勃勃的說起學問來。
“我研究抛物論,原本覺得已經研究透了,題無剩義。
有一日,忽然又覺得不對,你說這世間萬物,為什麼不管抛多高,最後都會落回地面?
我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有一天,在院中散步,忽然睹明月而悟。
既然世間萬物都會落回地面,為什麼日月不會?
”
嚴畯已經徹底懵了。
面對神情亢奮的徐嶽,他無言以對。
徐嶽見嚴畯半天不說話,知道他還沒有領悟到這一層,不禁大笑道:“這是因為日月并非靜止,而是在一直不停的轉動。
就像這個模型,如果這個鐵球停下來,不轉了,它就會被絲繩拽下來。
如果開始轉,它就會慢慢遠離中心的木樁,轉得越快,離得越遠……”
嚴畯似懂非懂,眼睛漸漸亮了起來。
張承卻沒辦法理解了,隻能搖搖頭,一臉苦笑。
徐嶽拉着嚴畯越說越來勁。
嚴畯也慢慢跟上了他的思路,漸漸能插上話了。
有了回饋,徐嶽更加興奮,眉飛色舞,唾沫橫飛,不時地用力拍打嚴畯的肩膀。
嚴畯被他拍得東倒西歪,卻渾然不覺,依然談得津津有味。
“他們都瘋了。
”張承搖頭道。
“這就是得窺大道的狂喜,未入道門的人是理解不了的。
”徐數含笑說道。
張承忍不住啐了一口,撇撇嘴,以示不屑,暗地裡卻豎起了耳朵,凝神傾聽。
——
荀谌走進劉和的病房,站在榻前,看了一眼劉和的臉色,一聲輕歎。
“将軍節哀,現在真不是悲傷的時候。
”
劉和無力的擺擺手,用濕漉漉的手巾拭去眼角的皿淚。
他的眼睛又紅又腫,連日來的傷痛讓他形銷骨立,瘦得像個骷髅。
“友若,什麼事?
”他的聲音沙啞低沉,帶着刺人的粗砺。
“孫策有回複了。
”荀谌看看手裡的回書,猶豫着是不是要遞給劉和。
劉和有些意外。
“嚴畯呢?
他為什麼不來複命?
”
“嚴畯……不回來了。
”荀谌苦笑着,不知如何向劉和解釋。
劉和哼了一聲,神情不屑。
“不回來也好,彭城已經落入孫策之手,他自然應該去投孫策。
孫策都說了些什麼?
”
“孫策體諒将軍喪父之痛,願意休兵三月,但他要派人通緝那些殺死縣國令長的世家。
”
“這不可能。
”劉和一口拒絕。
“這些人是配合我才殺人的,如今窮途末路,才來奔我,我豈能将他們拱手相讓?
當年韓信賣鐘離昧,為天下笑,我不能蹈其覆轍。
”
荀谌長歎一聲:“将軍,我明白你的難處。
不過孫策體諒将軍,隻要将軍不阻撓就行。
”荀谌将回書遞了過去。
劉和接在手中,掂了掂,仿佛有千斤重。
看荀谌這神色就知道,孫策這個要求無法拒絕。
孫策這是要斷他的後路啊。
如果他把這些人交出去了,以後誰還敢支持他?
沒有世家、豪強的支持,他就隻有那千餘胡騎和部曲,又如何與孫策對抗?
虎落平陽啊。
劉和雖然氣憤,卻無可奈何,隻得打開回書看了一遍。
看了一半,他的心就拎了起來。
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
孫策雖然沒有要求他交出這些人,卻要派人越境緝拿。
更要命的是,在相關人員歸案之前,他要封鎖廣陵、下邳,而且沒有期限。
這可要命了。
廣陵中渎道是一條溝通淮水和長江的重要水道,徐州商賈做生意,除了少部人有能力走海路外,大多走這條水道,在廣陵入江,再溯江而上,前往荊州、益州。
如果孫策封鎖了這條水道,東海、彭城的商賈就隻能借孫策的海船出入,而廣陵、下邳的商人卻被斷了生路,損失會非常慘重。
廣陵、下邳的世家會為了豫州世家的安危,坐視自己的利益受損嗎?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是孫策在向廣陵、下邳的世家示威。
如果這口氣咽下來了,廣陵、下邳的世家見識了孫策的實力,他們大概也不敢輕易表态支持他劉和了。
“這孫策……好歹毒的手段。
”劉和咬着牙,扼腕歎息,卻無可奈何。
荀谌沉默不語。
他已經見識過孫策的手段,也對劉和講過,劉和不肯聽,那就讓劉和自己去體驗吧。
劉和想在袁紹、孫策之間依違,他不反對,也不支持,反正他不看好袁紹。
如果孫策能不戰而逼降劉和,他樂見其成。
況且他也想不出反制之策。
欲以兩郡之地和坐擁三州的孫策對抗,就算張良重生也做不到。
此時此地,隻能先求生存,别被孫策吞并掉,才有機會談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