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懿笑了一聲:“法君,恕懿放肆,你中計了。
”
“哦?
”法正側過身子,扭頭看看司馬懿,臉上在笑,眼中卻一點笑意也沒有,反倒有些不快。
“法君,你之所以不殺楊修,想必是因為弘農楊氏四世三公的家世。
沒錯,楊氏門生故吏遍天下,我河内司馬也不例外。
與汝南袁氏不同,弘農楊氏曆代都是朝廷的忠臣,即使楊文先投效孫策,依然是為朝廷犧牲個人榮辱,令人敬佩。
殺了楊修,會讓蜀王被人非議。
”
法正不置可否。
“事莫大于生死,既然不能殺,那法君就沒什麼能威脅到楊修的,嬉笑怒罵,隻能由他,與他鬥氣也不過是口舌之辯,于事無補。
圍棋小道爾,十三道如何,十九道又如何?
山子道、王九真、郭凱都是個中高手,可他們能像楊修一般放言忌憚嗎?
”
法君笑笑,也不解釋。
他可不是想和楊修鬥氣,而是想找到楊修與外界聯絡的方式。
“至于長安之局……”司馬懿停住了腳步,法正一愣,回頭才發現曹彰從外面奔了進來,光着膀子,衣服系在腰間,像頭虎似的沖了過來,幾乎要撞上法正。
司馬懿伸手去擋。
法正一看,開口想要提醒,已經慢了,曹彰兩眼一瞪,順勢抓住司馬懿的手臂,矮身搶入,另一隻手抓住了司馬懿的腰帶,也沒見他如何用力,就将司馬懿舉了起來。
司馬懿一陣慌亂,法正也有些着急,連忙說道:“三王子,趕緊放下!
他不是要襲擊你……”
曹彰“哦”了一聲,順手一扔,将司馬懿扔在地上。
雖然他沒有刻意用力,司馬懿這一下也摔得不輕,側卧在地,半天沒爬起來。
法正氣得臉發白,曹彰卻一臉無辜,轉身上樓去了。
法正連忙上前,将司馬懿扶起,很不好意思。
“仲達,是我交待不周,三王子這是沖着我來的,沒想到連累了你。
”
“無妨,無妨。
”司馬懿苦着臉。
“法君不必自責,是我自己沒反應過來。
早就知道這位蜀國三王子天生神力,今天算是領教了。
算了,他沒摔死我已經是手下留情了。
法君,不好意思,我這腰怕是閃了,無法坐立,要先回去了。
”
法正本想問問司馬懿破局之道,出了這麼個意外,隻好放棄,命人送司馬懿出門,讓他先回去養傷。
送走司馬懿,法正擡頭看了一下樓上,見曹彰正躲在欄杆後面向下看,見他看過去,曹彰還做了個鬼臉,氣得一甩袖子,回自己的院子去了。
剛走到門口,他忽然聽到楊修的聲音,不輕不重,懶洋洋的,聽着就讓人生氣。
“小子,你别太得意,你真以為你摔倒了司馬懿?
”
曹彰大聲說道:“當然,好多人都看到了。
”聽起來很不服氣。
“嘿嘿,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
别說你當面沖過去,就算你從背後沖過去,你也未必有機會。
你可知道這司馬家的二小子有個狼顧的絕技?
等你挨完揍,再去看他,我保證他一點事也沒有。
”
“狼顧,那是什麼本事?
”
樓上的曹彰不清楚什麼是狼顧,院門外的法正心裡卻咯噔一下。
狼顧之相主多疑而貪婪,他也知道司馬懿并非文弱書生,武藝還不錯,怎麼會輕易被曹彰摔倒,而且摔成重傷?
他不會是故意的吧?
――
司馬懿是被擡進房間的。
司馬防聽到消息,匆匆趕來,走進司馬懿的房間,卻見司馬懿站在窗前,神色從容,一點也看不出受傷的迹象。
司馬防松了一口氣,放慢腳步,神情嚴肅地說道:“怎麼回事?
”
司馬懿上前施禮。
“父親請坐,容兒細禀。
”
司馬防入座,司馬懿把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包括他被曹彰摔了一下。
與法正的看法不同,司馬懿覺得曹彰就是沖着他來的,因為他和法正走得太近了,曹彰不喜歡他,故意找他麻煩。
他早有防備,傷得并不重,隻是借着這個由頭離開而已。
“讓父親擔心了。
”司馬懿再拜。
得知司馬懿傷勢不重,司馬防松了一口氣。
三個成年的兒子中,他對司馬懿期望最高。
如果被曹彰摔壞了,他絕對饒不會原諒曹操。
“法正此人如何?
”
“聰明外露,心兇狹隘,長于臨陣争鋒,短于朝堂權謀。
關中局勢延滞至此,他就是問題所在。
楊修看破了他的短處,故意激他,将他留在關中。
”
司馬防撫着長須,沉吟片刻。
“你打算等他主動上門請教?
”
“在他的屬吏面前,他聽不進任何意見。
”
司馬防歎息道:“玄德先生後繼無人,子孫一代不如一代啊。
仲達,你打算如何破局?
”
“我……還沒想好。
”
“還沒想好?
”司馬防沉下了臉。
“沒想好,你就引法正前來問計?
”
“父親,我有一事未決,想請父親指點。
”
“說。
”
“天命在誰?
”
司馬防撫着胡須,沉吟良久。
“你以為呢?
”
司馬懿沒有回答,自言自語道:“天下有道,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天下無道,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如今天子駕崩數月,新帝不能登基,諸侯互相攻伐,朝廷尊嚴掃地,大漢火德将終已是必然。
天命将在蜀王乎,将在中山王乎?
”
“在蜀王又如何,在中山王又如何?
”
“若在蜀王,當使蜀王與西涼人結盟,以關中為腹心,以涼州為背,并益為雙臂,半有天下,與吳争衡。
若在中山王,當使中山王與西涼人結盟,三分天下。
如此,關中得失便為勝負之樞,不可予人。
”
司馬防說道:“蜀王有巴蜀,若能與涼州人結盟,則半有天下。
中山王新敗,損兵折将,他還有機會嗎?
你欲行呂不韋故技,不妨先想想呂不韋的下場。
依我看,那中山王可不是什麼仁君。
”
司馬懿笑了。
“古來雄主多殘忍,大臣若想善始善終,與其選擇英主,不如選擇弱君。
呂不韋的錯不在選擇了異人,而在選擇了嬴政,是以能善始,而不能善終。
中山王固然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蜀王又能好到哪兒去?
當初他任洛陽北部尉,為了立威,可是活活打死了蹇圖。
”
司馬防反複權衡,還是難以決斷。
這不是一個簡單的選擇。
河内司馬氏走到今天不容易,不能因為一時的沖動毀于一旦。
“此事須從長計議。
”司馬防起身出了門,站在廊下,仰頭看了一會兒天,又說了一遍。
“從長計議。
”
“喏。
”司馬懿躬身而言,目送司馬防離開。
司馬防高大挺直的身影剛剛消失在門外,司馬孚就閃身走了進來,燦然一笑。
他和司馬懿隻差一歲,一向與司馬懿親近,就像司馬懿的影子一樣。
“又騙誰了?
”
司馬懿瞪了司馬孚一眼。
“管好你的嘴。
”
“放心吧,我什麼時候壞過你的事?
”
司馬懿笑笑,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包括他與司馬防說的話。
司馬孚聽完,撇撇嘴。
“怪不得阿翁神情凝重。
二兄,你怕是吓着他了。
”
司馬懿沒吭聲。
他也有些後悔。
司馬防為人剛正,卻不通權變,所以這輩子在仕途上隻能守成,無法進取。
讓他做選擇的确是為難他的,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依附蜀王曹操更好。
曹操已經占據了益州,如果再得到涼州人的支持,控制關中和并州,就有了和孫策較量的機會。
他與曹操關系也好,當年曾選拔曹操為洛陽北部尉,有這樣的交情在,再加上勸說涼州人結盟的功勞,司馬家的前途不會差。
可是他不甘心,尤其是看到了法正之後。
曹操先用戲志才,再用法正,可見相對于彬彬有禮的世家子弟,曹操更喜歡心性邪辟的寒門子弟,就算他依附曹操,将來也很難超過法正。
一輩子屈居法正這樣的人之下,想想就心寒。
“二兄,你想過去吳國嗎?
胡孔明在南陽郡學任祭酒,有他引薦……”
司馬懿搖了搖頭,打斷了司馬孚。
“不行,至少現在不行。
”
“為何?
”
“孫策剛剛輕取冀州,袁譚俯首,劉備望風而逃,田豐、沮授入幕,關羽被俘,孫策春風得意,哪裡會在乎我?
縱使要投,亦當奇貨可居,方能博得青眼。
況且……”司馬懿沉吟良久。
“行百裡者半九十,縱然孫策十七道的棋局天下無敵,十九道的棋局能不能勝任,尚在兩可之間。
若是其才不能勝任,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現在去投,豈不可笑?
”
司馬孚微微颌首,覺得司馬懿說得有理。
過了一會兒,司馬懿又道:“叔達,你找機會去拜訪一下楊修,向他打探一下子華(司馬芝)的消息。
”
“子華?
前兩天不是剛收到他的書信嗎?
”
司馬懿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書信在路上耽擱了,還沒到,所以我們很關心。
”
司馬孚愣了片刻,随即明白了司馬懿的用意。
“行,我馬上就去。
”
“叔達,”司馬懿攬着司馬孚的肩膀,進了屋,低聲說道:“見到法正,你不妨……”